消失的南瓜
作者: 青小衣小萱陪小豆去监狱看她爸。公交车一路摇晃着,乘客都不倒翁似的左斜右歪。尤其在拐弯的时候,大家都身不由己地顺着一个方向使劲儿朝对方身上挨挤。又一个急转弯,小萱再次被一种无形的力推向小豆。这次她没有动,任凭自己歪在温软的身体上,感觉怪舒服的。
小豆笑着侧过脸看她。小萱无意中发现小豆右眼角下有一颗很小的黑痣。她吃了一惊。在她的记忆里,小豆的脸就是一张白纸,除了五官啥也没有。她挣扎着坐好,又仔细看了一眼小豆的侧脸。的确,小豆还是比她好看,除了这颗小黑痣,白净的梨涡俏脸散发着奶酪的光泽。她看不到此刻小豆的眼神。小时候,小豆瘦得像个纸扎的小人儿,眼神里总有一种怯怯的需要仰仗陌生慈悲的渴望。她记得外婆闲下来就把她们叫到身边,一手捧着一只小脸,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缝儿。小萱总觉得外婆的目光在小豆脸上停留的时间长些,仿佛小豆脸上有她没有的东西。
小萱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像枣树上刚吐出的米粒般的小黄花,带着微小的孤单。小豆家住在巷子尽头,经常过来找小萱玩儿。有时,外婆望着小豆瘦瘦的小花脸,就从屋檐下的清水盆里捞起一块棉布手巾,用力拧两下,叹着气帮小豆把脸擦干净,再给她梳个和小萱一模一样的小辫儿。梳洗后的小豆变得干净可人。
车子又是一阵颠簸,她们攥着对方的手彼此支撑着保持平衡。小萱又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小豆脸上那颗小黑痣,越发像白纸上落着的一个小灰粒。车子平稳后,小豆突然低声说:小萱,我爸看到你一定会大吃一惊。小萱脑子里晃动出一个高瘦男人的影子,沉郁的脸色,面颊堆满乱蓬蓬的胡须,眼睛里充盈着红血丝,好像从来没有睡过觉,眼底落着一层沉寂的阴影,浑身散发着一种逼人远远向后退的气息。每次来外婆家接小豆,他都是悄么声冷不丁地出现在院子里,能吓人一跳,进来也不说话,牵起小豆的手扭头就走。
外婆说小豆爸爸是在小豆妈妈跳河自杀后变成这样的。小豆妈妈是外地人,长着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标致模样,擀面、纺棉花、做针线样样是好手,是小豆做木匠的爸爸在临县干活时带回来的,不知为啥在小豆两岁时突然跳河死了。小豆妈妈死后,小豆爸爸就像一块没用完突然生了锈的废铁,不再跟人说话,也不做木工活了,日子过得像悬在屋梁上的空竹篮子。
马上就到监狱了。这个被高墙环绕的封闭空间在郊区一片废弃的工厂旁边。下车后,还需要步行一段距离。小豆不时抬手向后拢一下头发,回头笑着说:累了吧?马上就到了。小豆爱笑,眼角眉梢总是挂着流光溢彩的笑意,小黑痣被淹没在一片荡漾的光芒里。但此刻,这颗小黑痣仿佛变大了些,像一个小小的蛊打开了时间的盒子,从盒子里飞出两只小鸟儿,扑棱着雀跃枝头。
外婆家睡的是大土炕。外公临窗睡,外婆睡中间,小萱睡在最里面。晚上,外婆把纺车从瓦缸上端下来放在炕上,拨亮油灯,盘腿坐下嗡嗡嗡纺棉花。小萱在旁边玩儿。不一会儿,烛光就摇晃起来,小萱鸡叨米似的倒头睡去。因为睡得早,很多时候天蒙蒙亮就醒了。这时,屋子里还是一片黑暗,只有窗户那边微微透出亮光。小萱躺在被窝里,寂静中听着外公的鼾声,侧着脑袋看那一小片亮光。有一天,她突然发现窗外有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影子,像一个人站在窗外,脑袋映在窗户上。小萱吓得赶紧缩进被子里,甚至担心他从窗外伸过手抓住外公。一直等到天亮,大人们起来了,她才敢把脑袋伸出来,忙不迭穿衣下炕,跑到窗外去看究竟。
原来是外公昨天从地里抱回了一个南瓜,放在了窗台上。
南瓜给小院增添了许多温暖和欢愉。小萱晚上睡觉前上厕所,在朗月的院子里,总喜欢有意无意地看几眼圆滚滚的南瓜。它稳稳地蹲在堂屋的窗台上,在月光下闪着光,像落了一层亮亮的银粉。
黎明仿佛有着很浓的清新味道,小萱又在氤氲朦胧的气息中醒来。等她又侧脸看向窗户时,发现那个圆滚滚的南瓜脑袋好像变成了两个。小萱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再仔细看时,又好像一个影子也看不见了。小萱躺着欠了一下身,还是没看到那个黑乎乎的南瓜脑袋。可能外面太黑看不清吧,在外公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小萱又昏沉睡去。等她再醒来,听见外公在院子里大声说话,还有几个邻居。
小萱跑出来一看,窗台上的南瓜不见了。外婆站在枣树下,一边挑拣着地上夜里落下来的果儿放到空出来的窗台上,一边抱怨外公没有锁好街门。巷子口的小脚五姥姥说:你们睡觉也太憨实了,偷走南瓜的人能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对门的矮胖子抓了一把鼻涕随手抹在枣树上,嘴里嚷嚷着:这怎么行?丢南瓜事小,入门偷盗事大,赶紧去报告给孙支书吧。外公摘下眼镜擦了擦,阴沉着脸没说话。
小萱突然想起夜里隐约看到窗台上的两个脑袋,心里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慌。
小豆又来找她玩儿。外婆随手拿了一块混面饼子给小豆吃。小豆说吃不下了。外婆就随口问她早起吃的啥好饭哩,她说吃了两碗南瓜粥。外婆怔了一下,拦住刚要出门的外公,不让他去找孙支书说丢南瓜的事儿。外公叹了口气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去找他,谁愿意去看那张猴屁股脸!
南瓜事件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外婆和外公也再没提起。但对于小萱来说,那个圆溜溜的南瓜脑袋,像一场皮影戏留在了记忆里。
南瓜丢失后,堂屋的窗台上光秃秃的,小萱的心也空落落的。
院子南边厨房的窗棂上挂着几把镰刀。镰刀朝里,长长的木头刀把儿整齐地垂挂在窗户上。站在院子里的外公,有时会突然走过去摸摸那些垂挂着的刀柄,对着镰刀抽一阵子闷烟,或者干脆取下来,端过水盆子,在鸡窝边的磨刀石前蹲下,一手按着镰刀,一手握着刀柄哧啦哧啦反复磨洗,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顺着手臂都攒聚到镰刀上去。镰刀在石头上发出快乐的尖叫。水从外公的手指滴下来,舔着刚磨出来的新刃。外婆走过去说:麦子都收缸里了,又去鼓捣它们干嘛?外公也不说话,抹一把额头的汗珠子,用手指在刀刃上轻轻擦拭几下,黑着脸把镰刀挂回窗棂,任凭水顺着镰刀流到了袖管里。
小萱总觉得外公脸上落着一块乌云,里面藏着电闪雷鸣的暴风雨。每当外公磨镰刀时,小萱就对外公产生莫名的陌生感,总是远远站着看。她隐约感觉外公内心深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借磨刀发泄心头之恨似的。听妈妈说,外公原本是一位教师,在镇上教书,因被孙支书设计陷害而失去公职。外公的工作,不久就被孙支书的堂姐顶了。
傍晚时分,小院笼上一层暖金色。小萱特别喜欢那种颜色,她觉得自己和小豆在那团黄灿灿的光里都变得更好看了。等邻居家的屋顶吐出炊烟,坐在枣树下剥玉米的外婆也起身去做晚饭。她随手从厨房的窗棂上摘下一把镰刀,踮着脚尖伸着胳膊使劲儿够瓜架上的丝瓜,准备炒了吃。
小豆爸爸又悄么声来接小豆,也不说话,上前接过外婆手里的镰刀,麻利地把躲在高处的几个丝瓜割了下来。
小豆爸爸回身把手里的镰刀挂回窗棂。这时,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孙支书扯着嘶哑而又尖细得像要把一根绳子扥断的嗓音哇啦哇啦地喊话。小萱发现牵着小豆正要出门的男人突然站在院子里停住了,空着的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握成一个拳头,但握到一半又止住了,手指慢慢松开。
外公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小豆爸爸才醒过神儿似的带着小豆走了。
远远看见监狱的灰铁门,一群麻雀扑棱棱从路边高大的杨树枝头飞起,向远处另一片小树林飞去。小萱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豆,目光又落在那颗小黑痣上。小豆从背包里拿出水杯递给小萱说:有人陪我一起来看爸爸,真好。小萱眼睛里腾起一阵烟雾。
良水河从外婆家的村庄外流过。河面不算宽阔,平时水也很浅,只没过大人的膝盖。河水日夜喧哗。女人们坐在河边石头上洗衣洗菜,清油油的水浸染着她们雪白的小腿和脚踝。男人们用河水灌庄稼,浇菜地,饮牲口,天热时就把自己泡在河水里……外婆经常带着小萱来河边挑水浇院子里种的丝瓜和一些花草。但外婆从不带小豆一起来。
大雨连续下了几天。上游开闸泄洪,良水河的水一夜之间涨到齐岸。满满当当的河水汹涌着连滚带爬奔向下游,水势湍急时会掀翻岸边松动的石块,轰隆一声,石块被河水裹挟着冲走。外婆就告诉小萱:万万不能到河边去,河里的水怪会伸手把人拉到水里吃掉的……小萱突然明白了外婆为啥不带小豆去河边。小豆妈妈就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跳进这条河里淹死的。
秋天到了,天气却似乎更燥热。外婆说秋老虎来了。小萱就问外婆:秋老虎长啥样儿呀?是不是很凶呀?外婆就笑着说:可凶了,能把人吓出一身汗……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忙乱声,有人急吼吼地喊:谁家孩子掉河里了!孩子掉河里了……外婆带着小萱和小豆站在远处张望。大中午的,河堤上站着很多人。人已经被救上来了,小豆爸爸浑身滴着水蹲在地上喘粗气。
小豆妈妈走后,小豆爸爸就有了个习惯,每天中午都到河边转悠,仿佛带走小豆妈妈的河水能把人再带回来。
这时,河堤上快步走过来几个人。有人说:孙支书来了。被称作孙支书的人是个秃脑门,鼻子扁平,给人撞到墙上鼻梁没有弹回来的感觉,五官撮在一起,脖子细长。他嘴里咬着一支烟,向前抻着脖子公鸡打鸣似的呵斥没有看管好孩子的妇女,一扭头,想跟小豆爸爸说几句话,发现人早走远了。
小萱第一次见到这个孙支书,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在喇叭里一喊话,正在吃饭的外公就会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扔下筷子。
最后一场秋雨下得很大,窗纸都被打湿了。早晨起来,外婆挂上了门帘子,从箱子里找出小萱的薄棉衣,重新糊了窗户,把锅碗瓢盆从厨房挪到睡觉的堂屋,又把通着大土炕的炉灶收拾通畅,点火生炉,做饭睡觉都在堂屋里。
傍晚,外公又站在厨房窗户前抽闷烟。小豆爸爸来接小豆,斜着眼顺着外公的目光向窗户上的镰刀瞟了一眼,拉着小豆走了。外公好像没看见小豆爸爸似的,在那里一站又是老半天。
夜里,小萱又在天刚蒙蒙亮时醒来,隐隐约约中,发现那个圆圆的南瓜脑袋重新出现在窗台上,皮影戏似的,好像还晃动了几下。可等小萱眨巴眼再看时,南瓜脑袋又不见了。
窗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陡峭的温差让人来不及适应,冬天来了。呼呼的寒风占领了田野。村庄多了一份凛然与平静。地里没什么活儿了,人们也都躲在屋里取暖或来回串门拉家常。小脚五姥姥和对门的矮胖子就经常来外婆家坐在炕沿上唠嗑。
下雪的时候,小萱和小豆在院子里像两个会跑的小雪人儿。外公无事可做,就拿一根小棍,在雪地上写字,也教她们认字。
小豆的爸爸好像更忙了,很晚才来接小豆回家。
农村有年前办喜事的习俗。日子都不富裕,喜事儿也办得简朴,贴几个大红喜字,放几挂鞭炮,新郎胸前戴朵大红花,缩着脖子,嘴里呵着气,推个自行车就把穿着大红棉袄蒙着红头巾的新娘娶回了家。但鞭炮是不能少的。村东噼里啪啦响一阵,村西又响一通。在家待着不出去,光听鞭炮的声音就知道这一年村里娶进来几个新媳妇。
距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咚咚锵锵唱起了戏。只听外公站在院子里说:真能折腾!就他那个一脑门子邪气的儿子,娶个媳妇放几挂鞭炮就得了,还把大喇叭扯自己家,唯恐大家不知道他儿子娶老婆。外公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儿,皱着眉拎了棉袄出了门,直到很晚才回来,说外面太冷,腿都冻麻了。
正睡着觉,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院墙外的小巷子里,好像跑过去好多人。整个村子都震颤了一下。外公重新穿好衣服出去看究竟,外婆喊了一声没喊住。小萱静静地躺着睡意全无,听着外婆急促的呼吸,能感觉到外婆在黑暗中睁着的不安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外公从外面回来,外婆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斜着身子急切地问:咋了?发生了啥事儿?
外公脱下棉袄,搓着手伸到炉火边说:老孙的儿子被人割喉了,死了!外公边说着边使劲儿跺着脚,像是在外面沾染了晦气要抖搂掉似的。
外婆惊得一下子跪在炕上:咋?人死了?你咋不在进门儿前跺跺脚呢!
外公说:死了!黑咕隆咚的,现场只发现了一把镰刀头。
外婆说:这是遭报应了! 这下喜事变成了丧事……还断了后。
外公说:睡吧睡吧,老孙家已经连夜报了案,公安估计快进村了。
一连好几天,村里每天都来一辆警车。今儿把这个人叫去询问,明儿又叫那个人过去取证,弄得整个村子人心惶惶。小萱觉得连树上的麻雀都受了惊吓,从这棵光秃秃的树上飞到那棵树上,又马上折身飞回来,树枝像烫脚的烧火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