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趴在城市的肩膀上

作者: 言九鼎

刚出单元门,听见迎面高跟鞋响,随即一道强光袭来。“你是墨驰的言老师?”问话者是个女人,肩发斜披,穿着入时,但语气尖辣,手上电筒光像一根大棒,先敲在我头上,又戳到脸上,而后下移,抵住胸口。

墨驰,是我所在书法培训学校的名字。

她态度粗暴,一点就着的架势。我没应答,只抬手遮挡了一下手电光。

“你是不是书法老师?”她手电光晃动,捅着我脚下的地面。我眼前还闪着大片光斑,一时分不清灯光和雪光。雪已经飘了十几分钟,越来越急,在小风里拉成一道道雪线,落地后化成一汪汪黑水。

她妆化得太浓,表情结着冰,面目看不清,只有香水味怒放,像舞动的章鱼触须。

“您哪位?有事吗?”我压低声音问。我虽然刚到墨驰书法艺术培训学校不久,在这个校区教课也不过三次,但教习书法已经十多年,行业水准是有的,态度和蔼可亲,方法宽严得体,懂得家长心理,不该有人故意找茬儿。

“你凭什么侮辱我家孩子?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我叫言计从,言听计从的言,不是颜色的颜,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突然想起,在我之前,带这个班的老师也姓颜,音同字不同。前几天,他调到总校去了,这里的学生就交给了我。这几个书法班起初我不想接,一是学生适应了原来老师,换老师就会掉生源,二是班型偏高,都是六年级学生,再过几个月就上初中了,没有延续性。学生不多,一共三个班,每班七八个人,课时费少。若不是李校长反复请,我肯定不来。

“没错,就你。”女人点了支烟,夹在手指间,向我隔空敲打两下。烟头红如烧着的指甲盖,在雪粒子中格外显眼。“我儿子叫乐宝儿——嗯——”她又吸口烟,似乎是想不起来名字了,扒拉一下手机,“叫张子龙。你是怎么骂他的:废物。垃圾。足球脑袋——这特么是老师说的话吗?你撒泡尿看看你自个儿,蓬头垢面,头上跟顶个煎饼果子似的……”她说着又抬起右手,手电光在我耳边刮挑一下,像把巨型剃刀。

原来是张子龙妈妈,这里边肯定有误会。张子龙给我的印象挺深,个子不高,但聪明,不戴近视镜,眼睛亮得像面镜子,猛一转头,眸子里似乎能甩出墨汁来。第一次上课,他自我介绍完毕,高抬两手,双掌合十,用拜佛烧香的力度猛抖两下,使劲冲我挑挑下巴。我问他,哪儿学的这些动作,是不是游戏玩多了。他说,我从不打游戏。

“撒谎——”有个女同学打断他。

“谁撒谎,谁的老师同学死光光——”他话音未落,便被一片“咦”声掩住。

张子龙拧起眉头,指着同学们,“怎么啦?你们谁没撒过谎?还笑我。”

我先制止其他同学,而后要求张子龙禁言。他一听,立刻撕下半张毛边纸,团了团,塞到嘴里,一脸大义凛然,挑起大拇指,捅捅自己胸口,又指指自己嘴巴,以示主动闭嘴。但不到十分钟,他又开始说话,批评某同学上课不专心,写字不认真。我问他嘴里那团纸去哪儿了,他使劲吧唧一下嘴,说吃了,还吐出舌头,露出一点纸渣出来,引发一片笑声。

课间,有同学告诉我,之前的颜老师对他很严厉,经常门外罚站,一站就是十几分钟,他就趁机跑出去玩。

我把张子龙叫到另一间小教室,准备谈谈心。张子龙一摆手,“老师,不用谈,不管用。”

“你能管得住自己吗?”

“我有好几个自己,有的能管住,有的管不住。老师,你能管得住自己吗?”

我说:“能。”

“那你能管住自己不批评我吗?”

“你在影响别人。”我加重语气。

“他们其实是喜欢受我影响的,要不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张子龙反问。

“那你单独在这个小教室吧,别让他们开心。”

经过两堂课,我发现张子龙根本没有结构意识,字练了半年,仍旧写得歪歪扭扭,笔画奇形怪状。我仔细一看,发现他的毛笔有问题。他就笑,说给毛笔理了个发。再看其他两杆毛笔,同样如此,挺好的笔,一律挨过修剪,有一根的笔毫还被理成了蛇矛状。我向李校长建议,让张子龙退学吧,不是这块料,花钱挨骂还没效果,何必呢。

我只是建议退学,且是私下跟学校说的,怎么就变成了侮辱呢?

“谁告诉你我骂了张子龙?”我截断她半句脏话。

“当然有证据。”她把烟头弹飞,哼一声,晃晃手机,“这儿有录音——”

她手机里的录音会是谁的?总不会是我与李校长的谈话吧。

李校长听说我要清退学生,很诧异,语重心长讲了半天,这个小区住户多,紧挨小学,潜力是很大的,等咱们得到认可,肯定是要提高入学门槛的。但目前还要谨慎。你也知道,这个培训区域是新开发的,投资不小,正在做影响力,咱得珍惜生源。

我不以为然,如果一对一,或许还有些成效,集体授课,毫无作用。收了这样的学生,浪费他的时间也耗费别人精力,还砸学校招牌,得不偿失。

李校长犹豫半天,最终同意了我的意见,答应尽快同张子龙家长沟通。

看这情形,张子龙妈妈应该是接到李校长电话了。难道是李校长责骂孩子了?不可能,李校长绝不可能说孩子是“垃圾”,更何况张子龙很聪明。

“能不能让我听听。”我想打断她。

可她的话很有韧性,而且爆发力强,只管说下去:“你们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吗?你们是服务,懂吗?我们是客户,掏了钱买你服务的。你以为你是义务教学?你以为你是学校班主任?想批就批,想罚就罚,不高兴了还叫家长去开会……这会儿讨厌我们啦?也不看看你们收钱时的嘴脸,什么玩意儿都。”

讨厌?正相反,我还真有点儿喜欢张子龙,这孩子身上有股与众不同的劲道。

今天是张子龙最后一节书法课,我对他格外宽容。课间休息时,他问:“老师,今天怎么不让我到外边站着呢?”因为他上节课捣乱,我也“威胁”过他,要门外罚站。

“你喜欢罚站?”

“不喜欢。但也不习惯你这么纵容。”他看向窗外,“其实,罚站的时候我都出去玩了。”张子龙指了指,“这边树上,那边树上,还有其他地方,我都藏了秘密,还画了一张藏宝图。”

“不怕摔着?”我盯着他问。

“我上树跟上床一样。不怕。顶多摔死!摔死我一个,清静一大家。”

我笑笑,在他脑袋上拍了拍。但凡用这种语调说话的孩子,家庭十之八九有问题。等我坐下来,张子龙绕到我身后,也在我头上拍了两下,“老师,您的头发该剪了啊,太乱。哎哟,您多长时间不洗头了,这都能炼油了,油性发质得常洗呀,要不会脱发的……”

这段时间,我除了书法教学,还应了市作协一个任务,抓耳挠腮写小说,寝食难安六七天了,样子确实有些邋遢。张子龙这么说着,两只手在我头顶左拨右拢,抓来刨去,好像是要整出个新发型似的,麻麻痒痒,舒服得人昏昏欲睡。

下半节课,他突然安静下来,盯着那支笔发呆。我给他带来一支新毛笔,算是纪念。下课时,他问我这笔收不收钱,我说不收。他说那他也不收了,人都要退学了,毛笔用不上,也不好意思收。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说就是不好意思。

学生们上完课,天已经黑了。张子龙家住在本小区,一向都是自己来去,不用家长接送。看他在雪里横拖竖滑,又三头六臂似的拐了弯,我才回教室,收拾完电脑、投影仪,又接了一通电话,这才锁门出来。如果按照平常的节奏,他妈妈是碰不见我的。

雪越下越大,路上车辆越来越多,下班的人都往家里赶,再这么僵持下去……

“子龙妈妈,咱到教室聊,好不好?”我指了指一楼教室。

“不用,咱们就在这儿把事掰扯清!”她两手抱臂,“说说张子龙。”

我说:“子龙同学基础差,而且——”

“孩子要是基础不差,我掏钱让他报班干什么?你们培训老师的责任是什么?你收钱之后该干什么?心里没个数吗?没有学不好的学生,只有你们教不好的老师……”

听她这话,觉得滑稽,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她火更大,又凑前半步,指着我,连语调都变了,先是脏字,而后就举起手机,“你这一脸的嘲笑,太歧视人了——”

正说着,走来一位中年妇女,看着张子龙妈妈,“小秦,嘛呢?摄影呢?”

“噢,吴老师,这不,正找他谈呢,关于张子龙的事!”

老太太看看我,“说谁?”

“张子龙。”

“唉。”这位吴老师没好气地对我说,“这个小子,得好好管束,太调皮,还说瞎话,没有哪天是安生的。今天听说把一个女同学的两只鞋带系到了一块,险些出大事——”这位吴老师责人心切,没弄清真相,竟然把我当成了张子龙的家长。

“吴老师——”她一摆手,“张子龙是我家儿子。”

“你儿子不是叫乐宝吗?”

“那是小名。”

“啊——都长这么大了——你们谈你们谈。”吴老师讪笑着走开。张子龙妈妈还想说什么,却接到一个电话,里边大呼小叫,像是张子龙的声音,吵架般催她回去。张子龙妈妈抬手指指我,“等投诉吧你。惹急了,小心打断,打断你的职业生涯!”

我联系李校长,把情况简要说了说。他劝我不要生气,又问了我与家长谈话的情况,重点问我有没有发火,这才放心,说,你处理得很冷静,非常好。这件事我会追查,看谁在恶意诋毁我们。

第二天下午,我刚理完发,李校长打来电话,事情基本查清了,张子龙撒了谎——他告诉他姥姥自己被骂,而且编造了挨骂内容。于是,他妈妈相信了,录完他姥姥的复述后就跑来理论。

原来,张子龙没憋住,把这当故事讲给了一位同学听,偏巧这位同学也在墨驰上课,真相又传回了李校长耳朵里。

李校长说,今天联系他妈妈了,她没接电话,这也从侧面说明,她知道自己错了。你就当受个委屈吧,别指望她道歉。张子龙爸妈离婚,他跟着姥姥住,妈妈平常也不怎么管他。退学的事,我都是跟他姥姥说的。

此后,张子龙再也没有来过。倒是逛商场时,遇见了他。我正走着,肩膀被人轻拍一下,转头看是张子龙。他笑着递给我一块黑巧克力,怕我不吃,直接撕开包装。我接过来,左右看看,问他跟谁一块儿来的。他说,我妈在那边买衣服。我说,你赶紧回去,别再跑丢了。他看我把巧克力全吃了,才问,您不记仇吧?我就笑。他问,我还想回去跟您学写字,能不能行?给个痛快话儿呗。我问为什么,他说,烦死了,我妈又给我报了三个班,这几个老师太狗血,跟您比差远了。

我摇头。他问:“您摇啥呢,摇我还是摇别人?我少捣点儿乱,行不行吧?”我又摇头。

“言老师,那您能不能跟我妈说一声,让她别再给我报班了。”看我又要摇头时,他一跺脚,“您可别摇了,谁给你理的发呀,丑死了,还有头皮屑。走了——”

看着他酷飒的背影,我倒有点儿怅然若失。

周六上午,小说终于写完,我赶紧联系了作协杨老师。杨老师是我们市作协驻会副主席,也是本市文学刊物的主编,大我十五岁,亦师亦友。这次关于书法题材的中篇小说,就是他约的稿。

杨老师是我的贵人。十五年前,我大学毕业,没找到好工作,也不想从事动物科学这个专业,立志要写网文。杨老师看过作品,说我不适合写网文,倒是可以写写纯文学。后来杨老师见我字写得不错,鼓励我把书法练起来,还给我推荐了书法协会的老师。他说我书法天赋更好,应该能写出点儿名堂来。

杨老师说,文学,是星空;书法,是馅饼。先抓馅饼,后仰星空,不能颠倒。很多人眼里只看星星,馅饼愣生生就抠成了陷阱。肚子填饱了,就容易跳过精神上的坑。果然,我书法进步极快,还在省市书法比赛中获了几个奖,在圈子里有了些小名气,好几个书法培训学校聘请了我。我便靠教写字为生了,业余搞搞文学创作。如果当时一直咬着写小说不放,估计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下午,我跑到杨老师办公室交稿,他看一遍,很满意,便聊起他最近在某刊获奖的小说,越说越兴奋,吐了满屋子烟。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大腿,“走,我带你刮个脸,享受一把。”

杨老师跟我一样,都是大胡子,一天不刮,满脸出刺。前些年,我们常去一家理发店刮脸,店主刘师傅手艺很好。每每理完发后,便给我们拉开躺椅,脸敷热毛巾,捂软胡子茬儿,拿刷子蘸上肥皂,脸上脖子上涂匀,左手绷脸,右手持刀,锋芒过处,清风上脸。刘师傅不光刮胡子,鼻梁,额头,眼皮,耳廓,都要过一遍,人就能平地生出一种斩草除根的快感。这些年城市拓建,城中村一个个拆了,刘师傅的理发店也找不见了。当下,绝大部分理发店都不提供刮脸服务。甚至很多年轻师傅根本没学过使剃刀,连理发后刮鬓角也改用电动剃须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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