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谁念朗吟人
作者: 曾子芙“我刚骑车拐过一个路口,然后突然一大片花瓣被风吹落,呼啦啦地飘,被路边的灯光照亮,就像是《情书》里柏原崇在教室看漫画,阳光透过白色窗帘照过来的光,一派柔和,真好看。”
“然而我就是不拍照给你看,嘿嘿。”
我听完徐珩发给我的这两条语音消息的瞬间,前方大树的一根枯树枝忽然被折断,“咔嗤”一下猛地掉落在我眼前,惊起聚集在下方的一群正在啄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满天飞。很快又收到了她发来的几条语音: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这首诗送你!我继续骑车了。我想去旦苑买冰糖雪梨汁再去南食堂吃黄焖鸡,吃完继续去学习!”
……
这是一个刚加完班正往家里走的夜晚,我把一天仅存的稳重和深沉,在工作中耗尽。通勤上班的生活如同数学中的唯一性理论,我从一个几何体,迁徙至另一个几何体,偶尔摇晃出几枚不够均匀的散点。每日地铁行进的直线,伴随着地铁安全门的一开一关,里面和外面的人一进一出,像是一个巨大的肺泡,构成一种城市里的巨大的呼吸。
虽说没看见徐珩所描绘的大片花瓣纷飞的美妙场景,但感受到在地球另一端的一个人欣然的喜悦,想必那也一定是特别美的吧!
一到春天,公司里都必定要筹备开年的第一个大型工作项目,沉寂了一个冬天,赶在新春来到之际,大家也要跟着季节勃发起来,紧跟着春天的节奏宣传推广公司的新产品,忙忙叨叨到夏天快来的时候才算是结束,又继续投进更忙碌的夏天。
工作内容每年其实也都差不多,一年重复到另一年,写策划方案、拉赞助、报备流程、联系嘉宾、预约场地、看场地、写新闻稿……一年年的,也没什么大的变动,我总是不断把差不多样式的工作内容写在我的空白日程表上,在空白和回车之间,无节制的饕餮成为我面对当下生活的唯一方式。饕餮的间隙,我笨拙地腾出手来发布出一条一条和春天有关的工作消息。春天的美好就这样在一遍一遍又一遍改得越发精致的文案和修得越来越失真、饱和度越调越高的春日海报的夹缝中挤过去……这样不知不觉也过去几年,对于春天的认识反倒是越发地有些麻木,忘了其实每一个春天都是崭新的。
而春天,它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肩头滑落,和为数不多冬日留下的残渣,一起拖入下一个季度。像是看一场戏,舞台的布景,在演出的时候是那么的惊艳动人,却不知等到大幕落下,人群散尽,还会剩下些什么。
是生活吗?那永无止境的,重复的,漫长的生活。
在职场里不温不火地游走这些年,也曾有过失落,有过很多徘徊,慢慢开始接受自己的平庸。王尔德曾在《薇拉》里写:“哎哟!我宁可失去我最亲密的朋友,也不愿失去我最仇恨的敌人。您知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善良就能拥有朋友;但如果一个人没有敌人,那么他身上肯定有一些渺小的地方。”现在我或许就是一个渺小的人,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只要一结束那段让我神经高度紧张的工作,我都会长舒一口气,又狠狠坚持了一天,我真棒。
一定程度来讲,每年春天囿于工作的我和依旧在求学,囿于学业的徐珩是一样的,在忙碌的生活里,徐珩为了督促自己学习,每天都会跟我简单说一下她当天都学了些什么,简称“每日打卡”。忙碌于工作的我并不会及时回复她,只是在每天上床睡觉前看到她乖巧地准时汇报后,给她发一个鼓励的表情。
……
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这样每天准时地向我汇报,不单是对她自己的激励,也是对我的治愈,在每一个加完班的工作日能看到她的消息,还有一个人会记得我,真好。
这样延续了一段时间后的某天,她发给我一首潘洗尘的《有哪一个春天不是绝处逢生》。那天我刚因为工作的事情在办公室和同事大吵一架,自己躲在洗手间哭过后红着眼睛看到了这首诗,于是,顺理成章的,这首诗成为了一段时间里我生活的底色,它沉淀在我周围,时时刻刻警醒着我。就好似,只有通过这样的诗歌激励,我才能想象到我也能在繁忙中抽出新鲜的枝条,伸展出崭新的双手,疏通开新鲜的血液。
徐珩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是一个绝对优秀的,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少数人。和我这样大学毕业就浮沉在社会里的普通社畜不一样,她从上学以来就一直在学校里,学习始终是她生活的全部。高一她和我同桌,后来我去读文科,她选择理科,不在一个班,同桌情谊却一直维持得不错。她学数学,弹钢琴,喜欢诗歌,会背很多,但从不写诗。一陷入思考就会四处踱步,脑子里在想事情就不知道自己身体在做些什么,可能会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也可能会用手把自己撑起来倒立。她的学习任务看似简单又很繁重,每天总是要琢磨一个新的理论,过一段时间又推翻,今天发现了Three state potts model里面有16个拓扑缺陷线,算了一段时间后发现Three state potts model里面没有16个拓扑缺陷线,又重新算一遍,检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什么?你问拓扑缺陷线是什么啊,嗯……拓扑缺陷线就是和能量动量算符对易的一个算符,啊……不知道算符是什么?算符是一种作用,我们可以对它进行定义……
我确信,不学数学的人不一定都不聪明,但学数学的人必定都是聪明人。
平日里我和徐珩并不会天天联系,日常也没有什么一定要互相分享的事情,我们常常会相忘于江湖很久,各干各的事情,可以很长时间不见面,没有对方的音讯也很放心,见了面也不会有很大的情绪变化,但眼睛会立刻变得有光。
徐珩这个狠人的专业是数学,数学这种学科就是越学到后面就会越孤独,因为身边的人都不了解她的领域。我记得,多年前我们一同走在故乡繁盛的银杏树下,她对我说起穆旦的一首诗《春》,《春》里所表现出的情感在她的理解里就像是一种“挣扎着的欲望”,犹如能够被点燃的重获的新生,这样的感觉,很大程度上就是她学数学时的对照体会。
那天,我们一路顺着故乡最繁华的主干道从城南走到城北,在车流的噪声里看日头西下,听她细细念诵穆旦的《春》,直到月亮爬升,一路走到云开月明,试图想象我们丢下书本以后要面临的杂草丛生的人生,顿时觉得先前聚集起来捧在手里的诗意散落了一地。
在进入任何领域前,无论最开始抱着怎样的初心,总会在踏出之后被促着成为更现实的人,磨成规则的模样,成为社会运转中的小小齿轮。一直沉浸在学术环境里成长的她,看似环境相对单纯,但焦虑的事情应该也不会比我少到哪里去。论文投稿杳无音讯,退稿又重投,投出去又再重投,再加上人际交往间的各种浮浮沉沉……那么多难过,很多她都没有对我说过。所以,她后来跟我提起,读穆旦的《春》时,应紧接着阅读穆旦的《冬》,尤其是这首诗的前两节,一定要读,生命的跳动、温暖的低语、沉寂的暖色……在这里,会被迅速凸显出来,由冬日而转向春日,春日自此而更具肯定性。我得以更真实地读懂穆旦铺天盖地而来的春天。
穆旦后来在1976年12月29日致杜运燮的信中写的话,也刚好能证实这一点:“其实我原意是要写冬之乐趣,你当然也看出这点。不过乐趣是画在严酷的背景上,所以如此,也表明越是冬,越看到生命可珍之美。”
生命的可珍之美是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是各自孤单地看着世界,这样看到的全是世界的凶险,可是如果我们能互相看到对方的眼睛,确认对方的存在,这凶险如同雨后马路积水中的倒影,风吹过,车辗过,三五个行人一过就踩碎。在瞬间被踩碎的凶险里,是岁月的沉淀与感情的起伏在兜底,从而我们得以获得力量,看到生命的可珍之美。
徐珩的生日在春分,她不爱过生日,记忆里为她过生日只有那么一次,那时候我们在上大二,新学期刚开始没多久我逃课跑到她所在的城市找她,她带我去她学校外面山坡上的一家店吃麻辣香锅,我鬼鬼祟祟地悄悄给她订了个蛋糕,等蛋糕送到的时候,她一脸无语,但还是很配合地和我嘻嘻哈哈地点燃了蜡烛,烛光在黯淡的环境下影影绰绰,像星星闪烁,她忽然说:“我最近在学习库伦气体。”
“什么是库伦气体?我没听说过。”我疑惑地问她。
她笑,“你不知道很正常。库伦气体就是二维自由玻色场的单粒子激发组成的态。这样的态是二维的,所以我们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堆在纸上或者是电视屏幕上的小星星,因为星星离得很远,眨眨眼就消失了,眨眨眼又出来了,它们也互相看不见对方,流动的时候自由自在的,就像是气体,也像是天上的流星雨,自由而又美丽。‘气体’只是一个形容,描述它轻盈的样子。”
“听起来会很漂亮呢!要怎么样才能看到这样的状态呢?”
“人类不能亲眼观察到它,它存在于人们的美好想象之中,它的美好本身就是一种研究的意义,这是一种理解嵌在户田理论里的费米子的技巧,很重要。因为人类一般不会只关注某颗星星,更倾向于关注所有星星和夜空组成的整体。”
说完后她陷入自己的思考,关于人类,关于未来,和一些更广阔的东西。
那一天晚上,我没有抢到回程的火车票,只有钱包大出血坐飞机回去,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既兴奋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徐珩有经验,她是老油条,高中常去全国各地参加数学竞赛。她把我送到机场,手把手教我自助取票和托运,目送着我过了安检,确定我不会丢后才回去。
在飞机上,我手往卫衣兜儿一插,摸出一张纸,是徐珩写的,“我在你书包的侧边包里装了眼罩和束发带,你坐飞机可以助眠哈,然后你就不会害怕了。”那一瞬间,我猛地抬起了头,伸长了脖子往前看,想要马上看到徐珩,又意识到自己在万米的高空,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此时飞机已经进入了巡航高度,机舱安静,窗外黯淡,一阵阵不确定的漂浮感向我袭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鲜橙子的味道,果肉汁水四溢地在唇齿间碾压的想象在我还未清醒的脑子里回荡。
在幽暗中,机舱里的人都沉沉睡去。我挺直身体探头往前方看,想知道到底是谁在剥橙子吃,只有一个人头顶有一盏昏黄色阅读灯亮着,很微弱,却亮得异常坚定,在它照射的座位四周氤氲出一圈暖色,随着飞机的颠簸轻轻摇晃,如同一颗钻石紧紧镶嵌在一条幽蓝色的丝带上,随风浮沉于这细碎的空间里。
我又想起徐珩聊起库伦气体时的神情,也是闪烁着亮晶晶的眼睛,我其实没有很懂她所描述的空间是多么美丽动人,只是忽然觉得,所有的事情,美好应该是属于她的。
学生时代的我总是痴迷于读废名,从《莫须有先生传》到《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晦暗的生活现场淋漓而动,作为一个读者,实在是难以猜透他的心思,却又不自觉地想向他靠近,为他落下的每一笔而共情,我抄写下废名的《掐花》送给徐珩,“我欣喜我还是一个凡人,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这首诗写得这么美,莫名的凄凉又不失古意,那时的我们都不知道,春天最美处谁都留不住,这样一首不经意的诗好似为我和徐珩今后的人生都披上的某种预言。等回过味来,又难掩唏嘘。就好似我们的人生,总是会在喧闹之中被突如其来的悲凉之情击中。
徐珩读了废名的诗后很是喜欢,她认为人在面对无望的生命的时候所做的思考,实际上就是在创造一种光明的力量,至少是创造美的境界的过程,即便一无所有,也还有此刻,接受它,对待它。
徐珩读博的第三年去美国交流学习,那段时间我们都很忙,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在4月16日那天,我加班到深夜,坐在末班地铁上,随手打开微博,收到了一条微博私信。对方称是徐珩学校里的同学,学校有事联系不上她,看她在微博上和我互动最多,想问我知不知道徐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转头就给徐珩发微信,等了很久,也没有回复。心一下就慌了,后来又辗转联系上她的父母,才知道徐珩在美国出了车祸,头部受到重击,当场脑死亡,医院只能用药物和机器维持她物理上的生命。大使馆当天通知了她的父母,她父母连夜坐飞机去见她最后一面,抖着手签下了最后决定拔管的确认书,从异国带着她的骨灰回到故土。
这个消息轻飘飘地落在眼前,隔了很久我都觉得这不是真实的,她应该还是活着的啊。她是那么鲜活地存在于我身边的一个人,生命不会那么简单地戛然而止,这件事情不应该就这样简单过去。风吹过人间,有的人熄灭了,有的人只在风暴中停留住一个姿势。
我本来就是个普通的无聊之人,生活里出现了一个这般熠熠生辉的人,是多么令人感激的事情。世界是整个儿的,故事是一连串的,故事一道道地刻在我的骨头上,一节一节地环环相扣,环环相扣而成为了一个束手无策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