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
作者: 王俊早晨
我们在厨房里吃饭,从屋檐上传来雨水走过的脚步声,嘈嘈切切,高一脚低一脚,时而清透,时而沉郁,将早晨其他的声响淹没,使得那一刻的宁静漫溢出具象的质感。门前有一片斑竹林,是父亲早年间种下的,和我的年龄相仿。前两年拆了老宅,盖新房时,香椿、泡桐和苦楝等树木都被父亲砍掉,改种上桃树、柚子树和杨梅树。唯独舍不得那片斑竹林,便留下了。第一滴雨水踩在竹叶上,轻轻巧巧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第二滴,第三滴,更多的雨水挤在竹叶上,脚印快速地重叠着,化作一朵晶莹的花儿,倏然落地。竹梢上的绿意被雨水滋润后,愈发浓稠,俨然积着一潭深水,波澜横生。
院子里灌满了泥土潮湿的腥味,带着丝丝缕缕的清气。仿佛在院子的上空,总有一些我们看不见的蔓草在摇曳。它们将长长的枝条探出院墙,一点一点地向更远的地方蔓延。几棵藤蔓月季贴着院墙根往上努力攀援。早春,月季开枝散叶。四月,每根藤蔓上枝叶荟蔚,嫣红的花朵开得如火如荼,若一场盛大的恋情。春天远去,花事毕竟已了。撞入眼帘的仅有两三朵颜色泛白的花儿,雨珠滴在花瓣上,倒是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在草尖上支棱起的蜘蛛网,缀满雨的珍珠,雨的钻石。雨是天上的精灵,揽来大地上的所有事物,擦拭着,让落入我们眼中的事物都美起来,蕴含着隶属各自的韵味。母亲放下碗筷,瞟了瞟外面的雨,说道:小满沟不满,芒种秧水短。母亲现在自然是不用下地干活,但她依然喜欢守着过去的老传统生活,在鸡鸣声中醒来,在草虫发出呓语中睡去。对于母亲而言,小满下雨是个好兆头,没有过多的诗情画意,它与地里的收成挂钩。在小满这一天,雨落下来,田里的农作物遇水则蓬勃,体内的生机被激活,向我们透露出一些崭新的期待。毫无疑问,农作物是有思想的,所表达的内容也是意味深长的。过了小满,田里的早稻拔节、灌浆,在金灿灿的阳光里,谷穗逐渐有了自己的分量。而菜园里的辣椒、茄子、豆角、黄瓜、丝瓜等蔬菜,随餐摘食。满桌斑斓的色彩,红自有红的称心,绿自有绿的悦目,弥漫着原生态的乡野气息,这是大自然给劳动者辛勤劳作的一个交代,也使一个普通劳动者感受到富有的时光。
我把躺椅搬出来,移至阳台上。在雨声中,我坐在躺椅里读了几页本雅明《单行道》。本雅明说,写一篇好散文离不开三个台阶。其一是音乐,其二是建筑,最后一个是纺织。读本雅明的文字,总觉得他是在深入探寻生命和文学的意义,是对自由与不自由的思索。他闪亮在黑夜里,将我们带向幽微、深邃、辽阔,乃至永恒。在他的文字里,所有的苦难不是苦难,疼痛也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经历,一种闪现的感觉。在生到死的过程中,欢喜和悲伤原是人生的本身,我们只管去热爱,用欢喜心拥抱春天的第一缕春风,用平常心接纳冬天里的冰雨。雨渐渐小了,细如牛毛,但并不影响它是雨的真实存在。雨和散文,纠缠不清,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雨是不是将散文的古拙和自然落实到了地上?想着想着,睡意慢慢爬上眼睛。我梦见小时候在雨天和小伙伴跑去看涨大水,梦见大水淹了石子路,我们高举着棍子,瞅准鱼儿挥打下去……
待我醒来时,雨已止,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太阳穿过薄薄的云层,颇有热度的光线撒向大地,若绵延不断的雨丝,泛着耀眼的金色。鸟雀们拍打着被雨水淋湿的翅膀,飞落在斑竹的枝丫上,却不想震动了叶上的水珠。水珠流溢着阳光折射出的金色,好像游走在琴键上一般,叮叮当当作响。鸟雀们一边用喙梳理羽毛,一边欢叫。它们的鸣声显然比早晨时要湿润得多了,嗓眼里仿佛含着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咽下。
站在阳台上,时不时地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分不清叫声是从斑竹林中传来,还是从田畈上飘来的。它们的叫声被风直送至耳畔,一会儿离得很近,一会儿又飘远了。这个时节里,田畈上的油菜籽早已收回家。种了油菜的田,只适合种一季的稻子。有人戴着斗笠,在田里插秧。布谷鸟扯开嗓门在旁催工:“插禾,插禾。”村里的懒汉不耐烦了,抓起地里的一把烂泥,循着布谷鸟叫的方向使劲扔过去。雨后,从后山林子里隐隐传来斑鸠的哀怨鸣声。古人曰:“天将雨,鸠逐妇。”雄斑鸠在鸟类中算是无情无义的家伙。要下雨了,雄鸟将雌鸟驱赶出门。天气晴朗,它又觍着脸,死乞白赖地唤雌鸟回家。尽管雄斑鸠的“鸟品”不怎么样,但它绝对是一种讨小孩子欢心的鸟。乡人说,雌斑鸠叫有雨,雄斑鸠叫放晴。小孩子总是希望在雄斑鸠的鸣声中探知晴天的信息。他们脱掉鞋子,喜欢顶着阳光,一溜风般奔跑在田埂上。若是下雨,在田埂上跑起来的话,溅到一身泥巴不说,还老是踩到那些惊慌失措的蚯蚓,恶心极了。
补了一个回笼觉,肚子有点饿。看了看手机,八点多一些,遂下楼找糕点充饥。八岁的小侄女跑过来,得意地朝我摊开右手。她的掌心里托着一只彩线网兜。“谁织的?”我惊喜地问道。好多年没有见过彩线网兜了。看到它亲切,有故友重逢的感觉。小侄女稚声稚气地回答:“是奶奶。”在此之前,小侄女肯定不知道网兜是干什么用的。当然,这样的网兜搁在今日,没有几个女人能坐下去耐心地编织,更没有几个孩子能瞧上眼了。本雅明说,一旦我们找到新的进入的路径,并逐渐开始熟悉和适应的时候,之前的景象便永远不再恢复。当时间改变了一切,某些事物从存在那里虚幻般地消逝,我们除了懊悔和惆怅,便是喋喋不休地抱怨它们的无情,往往忽略了去探究消逝背后的深远意味。抱怨和忽略都是很危险的东西,流于固定的思维状态中,无法敞开对多维度的时间和空间思考。质变其实在一念之间。在面对存在和消逝的问题,谁都理应思考得多些。
小满来了,往年家家户户都要煮鸡蛋。年幼的我跟在母亲的身后,看她以温水将红纸艳丽的色彩泡出来,鸡蛋放进去,被晕染出喜庆的情绪,比新娘子的脸还好看。莫名地,心内有些小惊慌,追着母亲问:“网兜呢?”是啊,没有网兜拿什么装红红的鸡蛋呢?母亲抿嘴微微一笑,从衣袋里掏出网兜。村里每个母亲都会用绣花的丝线织网兜,只有我母亲织的网兜底部垂挂着长长的流苏。网兜里放入一枚鸡蛋,挂在脖子上。我跑起来的时候,流苏成了合欢花张开的花瓣,在风中飘过来拂过去,招来村里女孩们一片艳羡的目光。
旧物最是容易勾起回忆,让人产生回到畴昔的恍惚。我拉着小侄女的手,笑道:“走,摘指甲花去。”在童年,织了网兜,若是没有采摘指甲花染指甲,便觉得少了许多趣味。村里人向来有种凤仙花的习惯,并直呼其为指甲花。院墙沟下,篱笆边,在深深浅浅的绿叶中,露出粉红、紫色的笑脸,像是村庄里深藏的小秘密。采摘花朵,洗净,捣得黏糊糊的样子,加入明矾,覆盖在指甲上,以布条裹住。古人染指甲,谓之为“蔻丹”,着实美好。指甲花裹在小侄女的手指上,没多大一会儿,她囔着不自在,要解开。打开布条,被染过的手指甲透着淡淡的粉红。一种喜悦漂浮在浸润着阳光的空气里。
黄昏
墙上挂钟的指针一过了“四”这个数字,太阳就好像收到指令,将村庄里一切事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日头缓缓偏西,抖开余晖,裸露的山峦边缘显现出浅浅的金边。余晖斜斜地投入斑竹林中,竹子懂得了放松,地面上有一些地方铺展着淡青色的阴影。光与影在林中交错、重叠,而后在某个节点上泯灭于更幽深的世界。
五点不到,母亲钻进了厨房。她习惯在天擦黑之前,让家人吃到可口的晚饭。我跟着母亲进厨房,还未往灶膛里塞入两根劈柴,就听见在厨房的转角响起笛声。那笛声,流转着幽怨悲凉的腔调,犹如迟暮的美人对着一池春水,轻轻拢了拢凌乱的云髻。听得我魔怔了似的,丢下手里的火钳,追出门去。笛声消散。我望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模糊背影,拐过了坡下的弯道。母亲在身后嘟囔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不过是阉猪佬吹的笛声而已。
我突然记起来了。小时候的我们,只要听到笛声,就知道是阉猪佬来了。他常常单手推自行车,吹着笛子。像这般吆喝招揽生意的,还有卖叮叮当糖的小贩。他们挑着两只箩筐,一路走着,手里的小榔头一路敲击铁錾:叮叮当,叮叮当。一只箩筐上搁放木板,上面用塑料皮盖着孩子们最爱吃的麦芽糖。另一只箩筐则是用以装孩子们拿来换糖的废品,有破旧的胶鞋、塑料凉鞋以及废弃的纸壳和书本。他们的身影犹自徘徊在村外,而独特的叫卖声荡出一条长线,粘着甜蜜的糖味,延伸到村子里。孩子们鼻子翕动着,肚子里的馋虫就被钓出来了。记得有一年初夏,我趁母亲下地干活,偷拿了一本她压在枕头底下的旧书。母亲回到家,发现我把旧书换糖吃了,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村庄里找了几遍卖叮叮当糖的小贩,终究是无果。我依稀记得那个小贩长得瘦瘦的,右眉角处有条深深的刀疤。奇怪的是,自那次后,他好像彻底消失一般,再也没有在我们的村子里出现过。后来我才得知,母亲的旧书中不仅夹着绣花的各种图案和丝线,她把省吃俭用存下的六十元钱也藏在书页里。六十元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母亲因为丢钱的事,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安稳。我和母亲说起此事,她有些茫然,想了许久,方略带歉意地说,好像有一点印象。我问出一个深藏心底多年的疑惑:“那时你怎么没打我一顿?”她笑了笑,轻描淡写地答道:“谁家的小孩子不犯个错。”打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母亲是个思想古板的人,不善于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也知道,母亲在心底给出我的包容和耐心,比村里所有的母亲要宽广得多。
母亲踅身回厨房煮饭,让我去田畈喊父亲回来吃饭。按理说,父亲辛劳一辈子,该安享晚年了。可他忙碌惯了,一旦闲下来,反而浑身难受,倒像是害了一场病似的。父亲养了一口鱼塘,每天下午要到田畈上割草。父亲在年轻时就落下一个“毛病”,干起活来,一准儿忘记吃饭时辰。为这事,母亲常常数落父亲,但他似乎没听进耳朵里,照旧我行我素。到了吃饭的点,非得我们去找他,他才不紧不慢叼着香烟回家。
走出院门,坡下,野生的栀子花一丛丛地开到路中央,香气扑鼻。野生栀子花有六片花瓣,合起来将中间一柱黄色花蕊围住。两只蝴蝶流连在花朵上,忘记了回家的路。到底是野生的,狂性十足,开花都要抢占先机。我家的菜园里种着一棵重瓣栀子花。上午去园子里摘辣椒,我观察到它的枝头上,旋着饱满的绿色花苞,酷似一只只华丽的酒杯。其实,我内心不是很喜欢栀子花。花开得盛时,狂妄粗鄙,涂抹着浓郁的香水,故意引来许多虫子。花败了,完全一副失控的癫狂状,整个枝头全是泛黄的残花,看上去和夏天白衬衫腋下的汗渍一样,皱巴巴地拧作一团。
转上田埂,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连绵起伏的群山是田畈宏伟的布景。太阳坠入远处的山腰,晚霞不可遏制地迸射出灼灼的火焰。不一会儿,火焰呈现一个扇面的形式,迫不及待地从山那边往田畈跑来。云层的罅隙被火焰填得满满当当的,渗出绯红、橘红和金黄。霞光下,苦楝树、泡桐树披上镶着金丝的氅衣,以一种静穆的形态站立在田头。由于村庄里壮劳力的流失,许多田地渐渐荒芜,草反客为主,放肆地生长,成了掌控田间地头生命力的主角。只有小部分田地,在父辈们的侍候下,零零星星地生长着农作物。几块水田里,新栽下的禾苗露出一个尖尖的顶,有的地方竖立竹棍子,挂着红塑料袋,那是乡人用来驱逐鸟雀的。调皮的风来了,它们模仿着乡人耘禾的姿态,在水田里绕着禾苗扭来扭去。或许是没扶稳耘禾棍,一个趔趄,杂草没有除掉,踩歪了几棵禾苗。白鹭在田间“腾”地飞起,拖着细长的两条腿,向远处的林子飞去。“咕咕——”土狗子(蝼蛄)的叫声可与蟋蟀媲美,仿佛一种心绪,撩起无限的遐思。土狗子煞费心机把自己藏好,却随意地将鸣叫声丢在田畈上。走在田埂上的人,每走一步,都能踢到一串“咕咕——”的鸣叫声。
田畈中有一条机耕路,两旁遍布野草。长得高一点的有苘麻、艾蒿、飞蓬、狗尾巴草、苍耳等,匍匐在地的是鸭跖草、婆婆纳、车前草、蒺藜、牛筋草等。野草入夏,汁液丰盈,涌动着张扬的油绿。落霞垂挂在叶尖,逶迤着梦幻般的意境。年幼时,父母不放心我和妹妹待在家中,将我们带到田畈上。父亲和母亲卷起裤腿下田做事,我和妹妹在机耕路上玩耍。那个时候,一株野草,或是一只爬行的蚂蚁便是我们最好的玩伴。有时,妹妹玩累了,哭闹着想睡觉。母亲在平坦一点的地方,铺上一块塑料布。我坐在一旁,拿着泡桐树的叶子给妹妹驱赶蚊虫。一次,我看妹妹睡得香,也躺下去。结果可想而知,我和妹妹被虫子咬得一身都是红疙瘩。记得母亲帮我们涂抹清凉油,突然把头扭到一边去。等她再扭过头往我们身上涂抹清凉油时,我瞥见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机耕路被拖拉机辗轧出一道道车辙。地势较高之处,勉强能落脚,走至低洼处,一不留神脚就滑入水凼里,鞋子上沾满泥浆。水凼连着水凼,犹如缀在一根绳子上的猪尿泡。小满时节的天气明晦不定,虫豸大张旗鼓地孵化繁衍。它们密密麻麻地贴在水面上,人走近,嗡嗡嘤嘤,将水凼上空搅得如同烧沸的开水。水凼和水凼之间的泥土坍塌了,两个水凼里的水汇合,映照着天上绚烂的云彩。远远望过去,俨然是机耕路着了火,红彤彤,甚是耀眼。更多水凼里水汇合在一处,压塌了路旁的野草,哗然流进水圳。
水圳里的水清亮、澄澈,终日哗哗地流经每条水渠,流向稻田。盛夏热起来,水圳是童年时孩子们的乐园。水圳中长着柔软的水草,身子轻盈得如一朵漫游的绿云。小鱼小虾在水草间嬉戏,螺蛳拽着水草荡秋千。水声隐隐,蜻蜓和豆娘栖落在菖蒲或是灯芯草上,薄薄的翅膀上皴着淡淡的红晕。小时候,常常看见男孩子挥舞扫帚在扑打蜻蜓和豆娘。如今村里的孩子多半是送到县城学校读书,他们和我的小侄女一样,在节假日跟随父母回来一趟,然后仓促地离去,乡村生活于他们的肉体和精神构不成实在的滋养。而乡村生活的快乐,似乎也只有我们这一代人在童年时有幸体验过。
霞光消散,暮色四合,田畈的上空移动着蜜色的气流。远山笼罩着深沉的黛色,失去了层次感。白昼的声音被暮色吸去,田畈寂静得类似一种空的感觉。父亲挑起满满的一担草,我跟在后面。看见有人赤足跳入水圳中,我以为是洗澡。父亲却说,那是放网的。短短的一截水路,只怕有百十来张网放下去。网收上来,虾、泥鳅、大鱼小鱼一锅端。我嗫嚅着,接不上父亲的话,心思莫名重了起来。我担忧,不知在哪一天,水中的泥鳅和鱼儿会不会也和我们玩起捉迷藏的游戏。很多时候,一些事物的消逝,并不是偶然的结果。
(王俊,作品见《散文》《湖南文学》《广州文艺》《四川文学》《文艺报》等,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转载。)
编辑:张志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