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饮茶
作者: 僧谷三年前的那场西式婚礼上,双方不少亲友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洋神父,第一次见到身材、样貌、修养都如此般配的新郎和新娘,真好啊。新婚双方——白文和王娟,在完成一连串紧张而流于形式的程序,猛然闯入自己的婚礼现场时,也作如是想。而如今,有关这场婚礼的回忆就像是一壶被反复冲泡的茶,早已变得很淡,需要人使劲地安慰自己,它还有味。
白文和王娟婚后住的这套房,是白文爸妈不愿儿子背贷款,在俩人单位所在的县城全款买的,花了一百一十万。这是套步梯房,虽旧,却还算舒适。王娟爸妈则对这套房子不满意,几次旁敲侧击督促白文换房。白文信誓旦旦地说,卖了旧的马上买新的。俩人都在机关工作,有公积金,在房子的问题上本来顾虑不大,因此也没着急。
没想到去年房价一下子就跳了水。尤其是城郊的二手房,价格直接腰斩。用白文中介所朋友的话说,二手房比狗屎还臭,你这还是个六层的步梯房,属于长了狗尿苔的狗屎。王娟爸妈可不管这些,越不好卖就越催。白文着急,就想了个折衷的办法,两家人一起出首付,一家四十万,剩下的用公积金贷,等老房子卖出去,再还双方父母的钱。这话,像踩了岳父母的尾巴。他们在电话里头言辞激烈地对白文说,你结婚前怎么承诺的?我们丫头跟你住着又破又偏的地方,你倒跟我们要钱来了!白文不敢搭腔,白文爸知道后也很生气,打电话理论了回去,老房怎么了,非要孩子们背上贷款才好过吗!白文挤在中间,觉得为难。
又过了段日子,岳父拿来借条,要借给白文二十万,叫他交首付。白文捧起借条,心口一阵恶寒,他审视着纸上豪迈的笔锋,不禁在脑海中想象到岳父写下这张字据时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王娟面露难色,在一旁摇晃着白文的手臂,说,老公,你签了吧,你难道不想住新房吗?
白文用这笔钱付了首付,在市中心买了套期房。从签字到购房,白文爸妈没有再插过一句嘴,也没有再会过亲家。
随着房款交付,白文和王娟迎来婚后最紧巴的一个年。
白文算账细致,脑筋活络,屋内屋外的大小事王娟都叫他当家。这一年,按原定的计划,还了房贷还可再置办一些走动亲戚的礼品、年货,还有盈余。可就在年根前,岳父因为脑出血进了ICU。岳母说,钱都借给你们买房了,上年纪人得病,你们得管到底啊。便由此,白文的账就算不过来了。
没数清在医院花了多少钱,某天,岳父终于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主治大夫给白文打电话,通知陪床。白文“嗯”了一声就挂断了。他看了眼窗外披雪的世界,雪光耀得他眼睛发胀,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20:20。
岳父住在市里的医院,距离白文王娟工作的县城有近一个半小时的路,一下雪路上则需要两个小时。爸从ICU出来了,咱俩过去吗?白文说。王娟刚下班不久,眼睑略有浮肿,骨头缝像酸洗似的,透着一种皱皱巴巴的疼。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听着白文说话,回道,前两天大夫是说让准备来着,不过我想明天再过去。自己的亲老爸,白文的老丈人,去不去,主意当然应该自己拿。白文则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当家的经验告诉他,若今晚去陪护,功在王娟,若不去陪护,则错在自己。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过去。他从衣架上把王娟的羽绒服摘下来,摆在床边,说,还是去看看吧,爸要是醒了没看见人,心里肯定难受。意料之内,王娟有些无奈,坐起身懒洋洋地伸上了袖子。
二人下楼,楼道的声控灯由六层亮到一层。雪比傍晚又厚了一些,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也结了冰霜。王娟让白文再回六楼上取掸子掸雪。白文有些吃不住,两趟六楼跑完,气管像是被扔进柴火里烧,呼呼直喘。王娟拍了拍白文的后背,说,明年新房交房,装修一下咱们就搬家,再也不走六楼了。白文觉得王娟是借取掸子的事,揭自己婚前没买电梯房的伤疤,噘着嘴走开了,没有搭腔。
车启动,震落了一些干巴巴的雪渣子。白文熟练地操纵两束轮廓清晰的车灯,驶离了雪泥横飞的社区胡同。
晚上十一点多,医院走廊灯的精神还是那么饱满,比值班室里的大夫都敬业。病房里时不时传出一两个病态却格外响亮的鼻鼾。医办室在走廊的尽头,还没等俩人走过去,白文就在一间昏暗的病房里发现了岳父的踪迹。岳父的嗓子、鼻孔插着粗细各异的管子,人还昏睡着,王娟小跑上前,鼻腔内一阵酸楚,排下眼泪。
你先陪着,我去找大夫。白文抚了抚王娟被雪花打湿的头发,大步走出了病房。李大夫正在等他。
从ICU出来,又是另一套事情。押金不够,赶快去交上吧,要不我们不敢给用药,李大夫说。白文愣了一下,心里咒骂着这个吞钱的窟窿,于是带着几分恼火地问,又交多少啊?先交五千,李大夫亲和而坚定的语调让白文无处发作,还得留下一句,谢谢大夫。短促的交代之后,白文走出了医办室。他打开手机看了一下余额,随后久久地伫立在医院洁净得毫无人味的地板上。
刚参加工作那年,白文还是无忧无虑的,他为自己开列了一份昂贵而郑重的人生清单,里面没有买房买车、娶妻生子这些,而是一些具体的与众不同的愿望,比如离开父母,在新家里打造一面实木带柜门和梯子的书墙,把自己的书都摆进去,再比如整理一处院子,在院子里盖个凉亭,凉亭两面出入,另外两面是到地的玻璃,里面放上茶桌,茶具用白玉或骨灰瓷的,爸妈干个体,为他们上一份商业保险——这是这份清单里唯一一项被完成的内容。那天,他拿着保单来到父母面前的时候,老两口嘴上还在责备他乱花钱,心里的高兴却是掩藏不住的。回忆到这些白文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悲凉。他还有三件事要做,续保、还贷、交押金,而卡上的余额算了又算,只够完成其中的两样。白文想了想大夫的催促,垂着脑袋下楼交齐了住院押金。随后在电梯里,他给保险公司业务员发去消息,退掉了爸妈的保险。
交完费,白文在医院急诊大厅旁边的共享床位处租了一张行军床,他和王娟轮流休息时用。王娟接了一盆热水,正在为岳父擦拭病体。入院第一天,岳父还没有转入ICU的时候,王娟也为他擦过一次,温湿的毛巾划过褶皱干燥的皮肤,像是在擦玻璃上的胶痕。现在岳父的身体比那时有了弹性,在病床上睡着,眼珠在眼皮子底下打转,鼾声大得很。王娟放心了不少,她告诉白文,看爸的情况不用整晚看护,不如再租一张床,一起睡一会儿。白文照做。病房外是一块空旷无人的电梯大厅,大厅一侧的落地窗,能够俯瞰整个市区。白文把两张床并排摆在落地窗边,王娟问,要在这儿休息吗?白文点点头,说这里比病房安静。
未来的几天,偶尔去陪床的白文难得平静。一直到要回家过年,两口子又起了纷争。王娟得知白文退了保险交押金,埋怨白文,挤出公婆的钱补丈人的住院费,这会让她一个做媳妇的很为难,还说白文的做法属于“不为自己着想”“考虑得不周到”。白文则说王娟是神经过敏。说到激烈处,才听出两口子吵的不是退保险,还有保险背后牵碍着的房子问题。
王娟爸妈逼着买房,导致两家本就有了矛盾,现在退了自家保险给岳父母家,谁能咽下这口气?白文也想明白了这里的道道,但他觉得自己的做法属于好心没好报,因此心中又气又沮丧。白文叉着腰在屋里乱转,像一只等待主人遛放的大狗。王娟直愣愣地坐在窗对面的沙发上,盯着窗外沉默了好一阵,眼都花了。她仍感到心焦,于是赌气说,不回家了,不敢回。
白文窝火,却着急回家,还是服了软。
年后,王娟和白文回来了,开始工作。新房的业主群里发来一条消息:工程延期。众人纷纷猜测开发商跑路了。白文看着手机,心情跌进冰窖。他和领导请了假,去工地亲自确认。楼体上破碎的绿布迎风飘扬,像是战场上被败方丢下的军旗。年前还热闹得不知往哪儿落脚的施工现场,现下只有白文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没过两天,中介不合时宜地打来电话说,有人相中了他们家的房子,准备实地来看看。白文和王娟都拿不定主意,这个房子到底还卖不卖。白文爸妈得知新房交房延期,坚决不同意再卖老房。白文和他们想法相同,可迫于贷款的压力,又没法斩钉截铁地说出“不卖”二字。犹豫之间,夫妻俩决意还是先让人来看看。卖不卖,也要看实际情况,如果对方意愿强烈,愿意多出钱,那还是能卖的。
岳父还在医院里躺着,岳母、白文、王娟三个人轮换看护,一个人休息两个人陪床,一天一换。看房那天,碰巧是白文和王娟在医院,且当初钥匙没有留给中介,需要腾出一个人回家陪中介看房。就谁回家陪看的事,白文和王娟又争论起来。白文说,王娟你既然想卖,就亲自去谈,别等着到时候没谈成埋怨;王娟想的是这套房是白文爸妈出钱,婚前财产,理应白文做主,没有她一个当媳妇的去卖房的道理。她也怕落埋怨。
最后白文说,你不回去,房也不卖了,直接给中介打个电话就行。这场纷争以王娟的失败告终。
中介小哥带着买主陈姐来到了老楼。王娟已经打扫好房间,正坐在客厅里等候着。来看房的陈姐四十多岁,体型微胖,说话时总带着一点微笑,一眼看去让人觉得是个十分容易相处没有城府的老好人。她进屋简单地扫视了一圈,没有像其他看房的客户一样对着屋子挑挑拣拣,而是十分自来熟地坐到了沙发上,像老友一般和王娟攀谈起来。她说,孩子明年上初中,一开始打算买重点中学的学区房,但孩子舅舅去年在十一中升了个副校长,十一中虽说不是什么好学校,不过考虑到孩子可以受照顾,还是决定让孩子来十一中。偏巧这儿就是十一中的学区。
陈姐自顾自介绍着情况,王娟却一直支支吾吾的。她何尝不犯怵呢?两个在机关上班的人,最后弄得要去租房子住,传出去是要叫人笑掉大牙的。她只好说,可是……我对象好像不太同意卖。
中介小哥一听着了急。为了卖房,小两口当初和中介签了促售协议,只要能成交,给两个点的中介费。两个点,一百万就是两万,九十二万就是一万八千四。可二手房行情差,房子降价两次,前前后后又挂了一年多,就是没人看房。中介急,白文和王娟也急,每天早上从旧房子里醒来,看着有些发黄的天花板,感觉自己像是没有服满刑期的罪犯。
小哥说,咋不想卖了?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跟我说说,我看能不能解决。
王娟说,没有,就是觉得当初降价降得太多,赔钱太多,实在不好接受。
陈姐和小哥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觉得王娟是想坐地起价,双双在心中对这个小媳妇儿投以鄙视。陈姐很痛快,她笑了笑,没等中介开口擅自问道,那你们打算多少钱卖啊?
王娟说,一百一十万的房子,我们不想赔钱。
你说的是几年前的房价,现在这个钱都能买到新房了。不如这样,我出九十五万。陈姐说完站起身,走到王娟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妹妹,我跟你说,你今天要是不卖,几年内你这个房子都卖不出这个价了。
王娟被说的心里直痒。九十二万的标价,刚好也是新房贷款的数目,如果卖九十五万的话,不仅可以一次性还完贷款,还能多出些零花钱。王娟抽出被陈姐握紧的手,兀自躲进卧室,拨通了白文的电话。
白文说,你想卖就卖。
王娟说,你当家,不是我想不想,是你觉得应不应该。
白文听到九十五万的报价,也很心动。这价格放在如今只高不低,到嘴的鸭子可没有飞了的道理。他说,卖吧。
王娟:这可是你说的。
白文:我说的。
中介拟了一份意向合同,王娟签字的手刚要落下,就后悔了。中介忙劝,签吧,陈姐一走,这房我也无能为力了。王娟横下心,最终签了字。
白文和王娟在两个人单位中间的位置租了一间步梯两居室,面积和原来住的地方差不多,家具家电也齐全,唯一不一样的是新住址在一层。对于白文来说,他一下子还清了公积金之外的那部分贷款,还有欠岳父的二十万,原来工资中划到还贷的那笔支出,现在变成了租金。不过,在这间新房子里,他的爱情碰到了困难。不知是床不舒服还是在租来的房子里做爱感到寄人篱下,每当晚上,白文一爬到王娟的身上,腿就发软,应该干的事情总干不成。王娟一开始还安慰他,说兴许是工作累的,后来也有了些怨气,她觉得是白文对自己的爱减少了。
搬家以后也有好事。白文单位的大秘看重他的写作能力,把他从机要室调入了综合一处,还许诺在历练之后让他当自己的联络员。王娟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比白文还兴奋。
白文喜欢看书,家里有很多书。租房搬家,王娟在给白文的书装箱的时候,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从书的夹缝里掉了出来。王娟从来没见过这样东西。她打开纸袋来看,里面是白文的大学毕业证、学位证以及一张写满工整字迹的信笺纸。题目:人生清单,下方用序号标注着几个愿望,书墙、凉亭……这时候,搬家公司的车在楼下鸣笛,王娟没顾上细看,就把信笺纸装回信封,又夹到了一本厚书的扉页中,让人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