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鸡
作者: 孟大鸣1
一个陌生男人走在去小田冲的村道上。周光亮怀疑这人是贼。一个正常人走路就走路,怎么会对路边的房子感兴趣?不是贴着门缝往里瞧,就是趴在窗口朝里看,有时还用手摸一摸大门上生了锈的挂锁,踢一踢门槛旁的青苔。村里十多年没见过小偷,倒是最近半个月,出了三件丢鸡丢狗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些房子至少有十来年没住人了,有什么可看?
他一路尾随到小田冲大屋场。当年小田冲大屋场是大队部和学校的所在地,还混居了四家农户。周光亮三十岁前也住在小田冲大屋场,现在小田冲大屋场只是一个遗址了。见陌生男人看着残墙断壁时的傻样,脸上的神色又如默哀似的,周光亮心想,不像偷鸡摸狗的贼人。他从男人时而失望,时而悲伤的表情上判断,应该是从小田冲出去的人。他忽然觉得面熟。
难道是蒋老师的儿子于小田?
2
果真是于小田。于小田随周光亮走到一栋两层小楼旁,周光亮介绍,这是我家。小楼建在山坳里的一条村级公路旁。坡道往下几百米,是小田溪和乐家溪的汇合口。
乐家溪汇入小田溪后,两条溪水合流往东二公里,有一座大坝。“小田水库”四个大字是用白瓷砖拼成的。四十多年前只有大坝,没有字,县道就在水库斜对面。于小田坐县城到狮子桥镇的长途车在水库对面下的车,步行七百多步到大坝。微信运动上记载从大坝到小田冲又走了两千八百多步。
周光亮把苹果、梨子、橘子,凡是家里有的都用果盘装了放在茶几上。茶几满了,瓜子、花生便叠加在水果盘边缘。于小田面前两个白瓷茶杯,一杯是白酒,另一杯是淡黄的茶水。
刚见面时,于小田在这个肚子腆得像地球仪,个子不到一米七,估摸体重没有一百九也有一百八的人身上找不到一丁点记忆。他说他叫周光亮时,他还是想不起来。看到墙上老人的照片,有关周光亮家的记忆才逐渐唤醒。于小田小时候叫他亮哥。墙上的照片是周光亮父亲和母亲,他叫他们永叔、永婶。周光亮还有个弟叫周光荣。周光亮说,你和光荣是小学同学,还说,我家住在小田冲大屋场西边。
周光亮第二次拿起酒杯送到于小田手旁,于小田仍推让不接。周光亮说,你每天应酬,哪有不喝酒的?脸上突然没了笑容。于小田知道他误会了,以为看不起他的酒,便说,亮哥,我真不喝酒,要不倒回去一些,留一点点,意思意思。周光亮把杯里的酒倒出来三分之二,于小田自己又动手往回倒,最后只剩下连杯底都盖不住的一小口。周光亮说,就剩两滴露珠了。
印象中那时泡茶没有茶杯,与饭碗共用,两三片茶叶,和白开水没有区别。于小田说,以前好像没有用酒当茶的习惯吧。
现在谁家里没存二三十斤白酒?这习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
光荣呢?于小田又问。
光荣在广州照顾外孙,光荣老婆在长沙带孙女。周光亮又说,你们在时,小田冲组一百二十多人,现在户口本上在册的还有一百四五十人,长期住的三四十人。
此时,村道旁一栋栋二层或三层的小楼出现在于小田脑壳里。有一半多大门上落了锁,有两户门槛上长了青苔。
还记得李子花吗?她家也住小田冲大屋场,李聋子的女儿。她的命是你娘救的。
于小田知道母亲救李子花的事,但他对周光亮说不记得了。估计周光亮不知道还有五块钱没还,因此他更不能说钱的事。
你娘是大好人。少一毛二毛钱学费,你娘帮忙垫上,什么事都有求必应。
大家都好,经常有人把菜放到我家门口,也不知是谁放的。
亮嫂坐在于小田左边的矮凳上削苹果。于小田像欣赏魔术一样看着苹果皮慢慢地垂向地面,他担心会断,结果从第一刀到最后一刀,皮的厚薄比机器还均匀。他刚进城时,削苹果就像削红薯皮一样,一刀一块。有同事偷着笑,还有个同事说乡巴佬。声音大得一间房子的人都能听到。当天下午,他买了二斤苹果,关着门在宿舍削。他说,嫂子的苹果削成了艺术品。周光亮说,是和儿媳妇学的。周光亮的儿子在长沙开了家公司,儿媳妇是长沙生长沙长的姑娘。于小田又说了当年学削苹果的事,说完后,三人都像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哈哈大笑。周光亮笑得眼泪出来了,于小田笑得呛了一口痰。
亮嫂又把苹果切成小块,装进果盘里,上面插上牙签。眼前这一幕让于小田突然感到不是在乡村,而是在城里的某个朋友家。
刚才看到你,见你四处张望,以为是偷鸡或偷狗的贼。周光亮又说,最近村里不太平,一伙二三十岁的人开摩托在村里偷了三次,一共偷了一条狗,二十只鸡,全是乌鸡。乌鸡营养价值高,光李子花一家就丢了十五只。
把他看成二三十岁的人,于小田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喜悦感,口里却说,我可不是二三十岁的人了。
你面相年轻,一看就是城里人模样。周光亮笑了笑,又说,那伙偷鸡贼不是县上就是狮子桥镇上的。我们附近几个村早就没年轻人了,都是老年人。
于小田想起村道旁刚收割的稻田,问,那谁种田?
犁田、插秧、扮禾都用机器,一个电话就来了。自己只管灌水放水、施肥。现在田多,想种随便种,我种了光荣家和自己家的六亩田,李子花家种了十二亩,全村最多。她三个崽女在县城里,粮食、肉食、蔬菜都自家的,连喝的水都是从乡下的水井拖。
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会胖。于小田笑着在周光亮的肚子上捶了两拳。又说,这腰围怕有一米二吧。周光亮说,一米三的裤腰。
李子花养鸡的名声在外,两个月前,狮子桥镇的领导来检查工作,见到李子花家园子里的乌鸡说,这鸡,炖汤营养价值高,而且很鲜,人间难寻的美味。村长心领神会,出比市场高一倍的价格。李子花说,不卖。村长说,价由你开,你说多少就多少,又说,六只不行就三只。李子花就是两个字,不卖!村长说,李子花呀李子花,你们家以后没事求我?还是两个字,不卖!
3
于小田从两条溪水的汇合口沿乐家溪往上走,微信显示又多了两千步,就到了乐家山。他爬上山头,再往下看,有一栋三层小楼,屋顶上覆盖红瓦,墙上贴红瓷砖。心想应该是周光亮说的李子花家。
小楼前面是水泥围墙,门外有一片橘林,如一张绿色的纸上打满了黄色的句号。小楼后面的篱笆,足有两个人高,一直延伸到山顶,把半边山都围上了。从山顶往下看,如同一张尼龙网从篱笆开始罩向山下,给半边山做了个盖子。他沿着篱笆旁的小路往山脚走,靠近菜园时,便朝里张望,篱笆里面还有一道篱笆,视线受到两道篱笆限制,看不清种了什么菜,像一片青绿的小草原。
被篱笆圈起的半边山里,见不到高出膝盖的灌木和杂草,两三米高的乔木无规则排列,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稀。他的目光从树木稀疏的空间进入篱笆里面。乌鸡肥得像球一样,一摇一摆,不是在走,是在滚,从鸡冠到鸡爪黑得如石墨,只有两只眼睛透出一点红中带白的光亮,鸡毛像用油擦过似的放光。
一只乌鸡用两个黑爪子扒拉着身下的土层,后又用尖尖的黑嘴壳子在松土里挑来挑去。正啄得来劲时,又有两只乌鸡加入进来,最初扒拉开土层的乌鸡,先用身体推挡后来的两只,又用翅膀当武器保护它的劳动果实。
太可爱了,能带两三只回家,可是意外口福。想到周光亮说的李子花家的鸡不管出多少钱都不卖时,于小田突然被遗憾包围。不过母亲曾救过李子花的命,于小田又有了买鸡的信心,或许她会卖。假如李子花念当年的救命之恩白送,那他坚决不能受。他们一家人都不是那种施了一点恩就索回报的人。
于小田抬起头时,差点笑出声了。有三只乌鸡像鸟一样落在树杈上。记忆中没见过鸡上树,他像看稀奇似的,站在一旁至少五分钟,鸡在树上还没动,他便顺手捡起一块小方石子,往林子里丢。受石子的惊吓,树上的鸡扑腾了一下翅膀就落到了地上,在灌木旁觅食的鸡们也跟着一阵惊慌。汪汪,汪汪汪,突然一阵狗叫,只听到声音,没看到狗。刚才还寂静的山坳,顿时就有了鸡飞狗跳的气氛。
李子花听到后山上“咯咯”的鸡叫和翅膀扑腾的声音,小花狗也加入了叫喊的阵营,急忙走到菜地旁朝山上张望,边望边喊,老张,老张,你也来看看,是不是偷鸡贼来了。老张手握弯月形柴刀,说,在哪里,老子一柴刀砍过去。没看到人,刚才鸡和狗都叫,我担心又来贼了。李子花打开篱笆门,一只一只地清点,老张围着篱笆察看了一圈。李子花说,七只都在,没少。老张说,没有人,鬼影子都没见到。
4
大门紧闭,于小田以为里面锁上了,试着推了一下,没想到未用力门就开了,心里微微一惊。幸好院子里没人,避免了不敲门就擅自闯入的尴尬。院子地面全部做了水泥硬化,与后门平行的围墙夹角有一个和他一般高的鸡笼,估摸长两米宽一米,准确地说应该是鸡屋。沿围墙搭了一间偏屋,里面有锄头、簸箕、粪桶之类的农具,有的挂在围墙上,有的就放在地上。通向篱笆的后门旁,地面上有粘了黄土的鞋印。
李子花听到大门“吱”的一声,便从堂屋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男人,眼睛贼似的张望。自从丢了十五只鸡后,一见陌生面孔出现在家门口,李子花神经系统就立刻进入了一级戒备。谁?干吗的?音调不知不觉比平时高出了两度。
见到李子花的一瞬间,于小田蒙了。眼前的女人,脸上除了一层黄里带黑的皮就是皱纹,不但额头上是皱纹,连嘴边都密布着纹路。背有点驼,双腿因缺少脂肪,像踩在高跷上。如果周光亮不说李子花住在乐家山,全村就她家一栋红色三层楼,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李子花。眼前这个李子花像一颗超级炸弹,把存在他脑壳里五十多年的李子花炸了个粉碎。
这是乐家山吧。于小田想求证一下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是。李子花还处在一级戒备中。
以前那个大屋场,都拆了?虽然周光亮没说乐家大屋也拆了,但有小田冲大屋的先例,于小田也不感到意外。一时找不到话题,无话找话而已。
不等李子花回答,他又说,你家的房子好漂亮,别具一格。说完,便走到围墙后门,面朝菜园自言自语,菜长得挺不错。
菜园里有四块辣椒地,有一块里的辣椒全红了,吊在绿色的树叶间像透亮的红果子。青绿色红薯藤溢到了土沟里,娃娃菜、小白菜、香菜,都从土里长出了一拳高。还有几块土上盖着稻草,估计又有新种子在等着发芽。
你找谁?乐家大屋拆了快二十年,都建到村道边上去了。李子花在脑壳里迅速搜索乐家大屋所有在外的老住户,尤其是五十多岁六十岁的人。她断定,眼前这人不是乐家大屋的。
于小田转过身,再次面对李子花,心中感叹,时间像魔鬼,专找女人下毒手。他把眼光移到一旁,不敢面对这个被时间摧残得如此不堪的女人。他和李子花从未恋爱过,她绝对不是自己的初恋,只是四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李子花,那个脸红扑扑,胸脯鼓鼓的二十四岁的女孩。
老板,乌鸡如何卖?于小田试探地问。
不卖!李子花想都没想,声调比刚才还高。
此时,李子花脑壳里突然跳出小田冲。
谁哎!谁哎!老张听到外面有人打乌鸡主意,急忙从里面房间穿过堂屋,人还没出堂屋,高门大嗓就先出来了。右手指着围墙大门说,我家的鸡不卖,你出去。
于小田看着李子花的丈夫,脑壳里快速运转,但最后还是卡了壳。听李子花叫他老张,但就是和当年认识的人对不上号,不管是小田冲还是乐家大屋,根本就没有姓张的记忆。
谁叫你进来的,经主家同意了吗?出去,我们不欢迎。老张那架势仿佛于小田不主动走,他就要动手赶。
来的都是客,坐,坐。李子花提一张不到一尺高的白靠椅放到于小田脚旁,转身拿出一个有盖子的白瓷茶杯,从瓷坛里拿出一把老茶,但又放回去了,又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拿出清明前采摘的毛尖。茶叶占了杯子的五分之一。
于小田从李子花刚才的眼神和搬凳子泡茶的动作中,分析出李子花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本想说他是于小田,后来一想觉得不妥,有点要挟的味道,用母亲对她的救命之恩来要挟。真要这样他感觉有点小人的味道。于小田最看不起这种小人,把自己帮过别人当作恩惠,时刻挂在心上。
兄弟,真不好意思。李子花说,我们的鸡不管多少都不卖,就是一万块钱一斤也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