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你如字

作者: 卢欣

纪念馆落成那天,她没有出席,尽管有许多朋友热情邀请,主办方郑重地送来了邀请函。该说什么呢,她自嘲地想,斯人已逝,所有的悲喜交集都应该尘封在岁月里。远远地望着馆门口那块龙飞凤舞的纪念碑,她始终没有勇气踏进去。

一个月之后,展馆的热度大大降低了,她终究忍不住好奇,挑了一个人流量特别少的工作日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天气阴沉,马路上来往的人也特别少。站在展览厅门口,她只看见一片雨雾,高大阔气的馆门显得空空荡荡。迷蒙的水汽似乎弥漫到了大厅,在射灯强烈的照耀下,所有作品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展馆的面积不大,展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他的作品——从他年轻时候的创作开始,他的成名作,他晚年的一些应景之作……安静地排列着,时间、名望、成就和野心。这就是人生。

他刚学书法的时候,喜欢写娟秀的小楷,看着像是一个轻灵秀气的女孩写的字。经过系统的书法训练,他的字有了脱胎换骨的质的进步——着力清晰、周正,线条光亮、细腻、圆熟。那幅大气磅礴的《滕王阁序》,大概是他三十岁左右书写的,看得出不再追求轻巧细致的笔锋,但依然严密、工整——这与他的性格变化轨迹非常相似,这就是所谓的“字如其人”吧。

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迎面走来,礼貌地跟她打招呼。她怔了一下——没想到还是被认出来了。人们会怎么看待她的来访呢,会不会觉得她言不由衷?她礼貌地回应,问展期什么时候结束。“还有一个多月呢,您慢慢看,随时来。”工作人员热情地回答,递给她一本宣传资料。

她望着工作人员公式化的笑容,总算明白,她没有被认出来。这样的一个私人场馆,平时并没有多少人参观,工作人员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书法爱好者,或者是他曾经的追随者。

来之前犹豫了很久,她不希望制造新闻话题——多年来,她刻意淡化这段关系的影响。有人说这是一段艺术佳话,也有人怀疑只是炒作,赞美的人有之,诋毁的人也有之。她无法左右别人的态度,只希望风言风语渐渐平息,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将随时间淡忘,直至永远地消失。

走着走着,她看到了他年轻时书写的正楷《江南逢李龟年》。“这是许君如先生十八岁时的作品……纸本,三尺斗方。”工作人员介绍说。

她当然记得这幅作品,是当年他亲手送给她的。那个时候他的书法运笔流畅、圆融,笔锋并不凌厉,因为书写的是古人感怀诗,他特别注重点画端庄,字里行间透着飘逸、典雅。她长久地望着,感觉这些字在眼睛里慢慢放大。

“你这个字就不用想了,再怎么磨也是一般。像你这种资质平庸的,不如好好学习数理化,考上一个满意的大学。”许君如当年总是善意地嘲笑她。

他们是在书法进修班认识的,同时也在考大学。两人互相鼓励,觉得只要肯吃苦、不放弃,最终肯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但是父亲经常吼她,让她哪儿也别去,别跟那些半吊子的人混在一起。家里都是知识分子,万一考不上,太没面子了。

然而她还是跟许君如好上了。许君如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他长得玉树临风,字也写得好。她记得老师第一次把所有人的习作放在一起,许君如的创作立刻脱颖而出。楷书讲究严谨,而他强烈的自尊心,促使他比其他同学都要练得认真、刻苦。

父亲知道后暴怒,指责许君如轻狂、心怀不轨,一个毛头孩子,有什么资格追求自己的女儿。辗转听到这些言语,许君如愤怒了,有段时间,经常冲她发脾气,吵着要分手。是她死皮赖脸求着复合——她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书法班上,他们一起临摹,从正楷到行书。不过她总是耐心不足,毕竟有父亲这座高山横亘在眼前。她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翻越。而许君如正好相反,他心里总存着一口气,发誓要超越她的父亲。

多年以后,她还是认为在他的少年时期,才有他写得最好的作品。不是因为年轻力足,而是源自他内心的干净、坦荡,笔锋的起、收干脆利落,字里行间有一种通达感。

“书法是线条的艺术……”那时候,父亲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讲课,她却跟许君如在底下传小纸条。她明知道父亲会看见,但那个年纪,却非要执着。偷偷摸摸地恋爱,大概是给了她一种强烈的刺激和叛逆感。她后来回想起来,追求的不仅是许君如的爱——他的爱太幼稚。她享受的是叛逆的感觉——父亲的震怒,同学的惊讶,他们无法掌握她的情感归宿。

许君如那时天天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他说大道至简,从笔画到构架,只要掌握了基础便能一通百通。她当然理解那种感觉。父亲一直要求她每天临摹,不少于一百个字。父亲说她和许君如都有性格方面的缺陷,不能在没走好正路的情况下探索邪路。

她要卖掉许君如作品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书法界闲言四起。甚至不少人直接跑来对她说,不能卖,至少不能由她亲自经手。

晓瑜到来的时候,她正在练字。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喜欢临摹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以前许君如也陪她临摹过,但没有她写得好。他骨子里是个尖锐的人,不讲究细节上的圆触。而她则一直坚持临摹《雁塔圣教序》,把字写得秀整、稳健。她练得很认真,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来了。晓瑜在背后冷冷地“哎”了一声,她回过头,有些恍惚。

有几年,晓瑜是管她叫“妈”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放弃了。她这辈子没什么机会被人叫“妈”,当然被称作“哎”的时候也很少。特别是这几年,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称她为“老师”。晓瑜简单地说,是来取父亲的字的。

“哦,你自己看吧,没剩几幅了。”她淡淡地说。

晓瑜一直以各种方式警告她不要再暴露父亲的陈年旧事。这回她带了两个高大健硕的男人来,美其名曰是她的助理,直接就要把作品搬走。

晓瑜也在卖她父亲的字,她那几套房产就是这么来的,听说最近在买别墅。她明里暗里地敲打,要求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归还父亲的书法“真迹”。

“如果你能提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我会考虑。”她几乎是嘲笑般回应。这个小黄毛丫头,靠着手上的许君如遗作,一直无所事事。难道她就没有考虑过,苦日子可能在后头呢。

晓瑜没有得到她满意的回答,脸色阴沉地走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人在年轻的时候,想象不到老了以后的场景。她想起刚毕业的时候,他们都被分配到了郊区工厂。那时的许君如单纯、耿直,他安安分分地在车间上班,装配零件,每个月进一趟城。听说厂里有不少爱慕他的姑娘,他长相不错,有大学文凭,又会书法,在工厂里受欢迎并不意外。

而她很快就调回市里。父母心疼她,千方百计帮她找工作。这时候许君如突然变得执着,他热烈地给她写信,提醒她记得从前的那些甜蜜时光。她很犹豫,作为一名正当芳龄的姑娘,可以有的选择太多了,父亲忙着给她介绍院里的老师。

不久之后,她又见到了一个相亲对象,是个医生。长得高大挺拔,人也很有礼貌,医学院的高材生,刚工作几年就升了副主任。她纠结了一阵子,迫于父母的压力,最终还是同意了。经过在社会上的残酷磨砺,她知道哪种人是靠得住的。可是很快传来消息,许君如在厂里企图自杀,说是失恋了。她被吓住了,周末自己一个人跑到工厂找他,动情地安抚,说:“一定会在一起的。”

她当时的心路历程很复杂,想过放弃,但又觉得应该坚持。她已经感觉自己跟许君如不合适,不仅仅因为工作的问题。她的父亲一直不看好许君如,认为他不是可以承担婚姻责任的人。那段时间,他们之间胶着了很久,她一直想提分手,并不是许君如回忆录里说的“坚守爱情”。那些读过他的回忆录的人,称赞她识于微时,说她有一双慧眼,否则以许君如的傲慢,他们俩怎么可能在一起。他们感慨一个人的命运,一生中多少起伏,有挫折,也有机遇——他们似乎总是刻意忽视她的努力。

“请您到这边来,这边是许君如先生成名后的作品。”工作人员尽职地介绍道。她有点后悔选择这样一个雨天前来,一个游客都没有。工作人员过于热情了,把她当作唯一的服务对象。她边听边微笑,假装在认真观赏。

“这是许君如先生现存最长的一幅作品,三百二十字,纸本,一丈二尺……”她抬头掠了一眼,这幅作品是他已经成名之后写的了。那是他的盛年时期,声名正盛,笔力全开,看得出字里行间的意气风发。写这幅字的时候他们已经渐行渐远,是哪位姑娘陪在他身边,让他豪情满怀?

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总提起许君如当年的一些练习趣事。“他对于创作,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痴迷……”她绘声绘色地讲起,当年他沉浸在创作中,完全忘记外面的世界,天塌下来也不管,好几次把墨水当白开水,直接送到嘴边,结果嘴角染了一圈墨,墨水在脸上洇开,乌漆漆一片,像只大熊猫。

这些事情是他的追随者最爱听的。他们露出崇拜的眼神,感叹艺术家的生活点滴如此有趣,这些趣事是成就艺术梦想的必经之路。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当时脾气很不好,年轻夫妻在一起生活会产生很多磨擦。他经常让她做饭,可是她没有兴趣,她的人生理想并不是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她做的饭不好吃,甚至经常不做,于是他就饿着,在书房里饿得前心贴后背的,两眼放出狰狞的光。后来有一天,她回到家,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脊背,突然心疼了,赶紧去买了一箱食物,奋力地从一楼挪到三楼。可是他完全不看她,依然埋头练字,再也没有理她。

他后来渐渐有些名气,追随他的学生多了起来。她一点也没担心过。父亲在艺术学院担任院长,她不相信他敢为了哪个黄毛丫头砸了自己的饭碗——那些谣言对于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她依然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但他很快显示出了一些变化,夫妻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周末按惯例会去她父母家吃饭,他总是闷闷的,大概是心里抗拒,去了也不多说话。有一段时间,他一反常态,非常热情地与她父亲讨论书法,说笑话逗她母亲高兴。她当时非常欣慰,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他已经出轨了。

有一天,她下了课回家,看到有个姑娘在家门口等候。姑娘长得清秀可人,没说两句就哭了起来,劝她放手。她不知所措,听明白了小姑娘的爱情故事,非常惊讶,奇怪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后来又理解了,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看多了言情小说,遇到了许君如这样的男性,免不了飞蛾扑火般地献祭爱情。她想到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以为他就是生活的全部,是人生的意义。

那是第一次跟许君如撕心裂肺地争吵。两个人都失控了,把笔墨纸砚扔在地上。她撕了许君如几幅字,许君如怒了,把她推倒在地。她擦破了手。她绝望地看着他,心想,是他变了,还是她一直就没有看清楚?

她开始慢慢地正经地潜下心来练字。她的字向来清秀、工整,大概是因为心里有怨,下笔凌厉起来,有一点潇洒俊美、外柔内刚的意味。特别是她的行书,自成一格,笔下雍容典雅,令人服气。

而他也是在那时候,凭着过硬的本事闯出了自己的名气。他敢写,一丈二的大宣纸,酣畅淋漓地只写三个大字。他年轻的时候,字体瘦长、清秀,四十岁以后却变成了另一种形态——怪异的构造,笔锋嶙峋。只有她知道,那是一个人走入了极端。

后来又经过了几次出轨事件,她麻木了,不再心惊肉跳,也不再肝肠寸断。她对他再也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们开始协议离婚,即使是这样也拖了很多年,总有一些事情把他们绊住。比如,主办方要求夫妻俩一起出现——他们是书法界知名的伉俪。比如,他获奖的时候,她必须站在领奖台一侧,面带欣慰的笑容,任镁光灯在她脸上闪烁。如果离婚了,媒体会怎么报道呢?同行会怎么议论呢?她不敢想。

直到有一天她下课回家,看到家门口放着一个婴儿篮。篮子里的婴儿哇哇哭着。孩子身边放着字条,说是许君如的孩子,他必须负责。

她从来没有问过晓瑜的母亲是谁,这对于她来说全然不重要。许君如看到婴儿和字条之后沉默了,他说他认这个孩子。他们终于正式签字了。走进民政局那天,她心情很好,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可是出门之后,他突然哭了。

要怎么形容许君如这个人呢。她后来也不止一次地想。只谈生活方面,他应该是一个挺好相处的对象,不挑剔,对衣食住行没有太多要求。说到精神方面的追求……他后来多次出轨,找的也不是多么有学问的人。他的女学生就不用说了,前后不知有多少。她觉得他在这方面是有报复心理的。后来他越来越有名气,找他的人越来越多,她反而三缄其口,很少再提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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