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
作者: 焦冲身着夸张装饰的芭比娃娃躺在透明盒子中,空洞的大眼睛透出造作的纯洁。便宜的款式里没有腿脚,下身全靠裙子遮挡;稍贵的组合里有可供选择的服饰、胳膊、脑袋等,它们像标本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睁眼沉睡。唐糖从头看到尾,一开始每一款她都想要,看完转过身,想告诉母亲哪个都不想要,却发现后者不见了踪迹。她站在原地张望,目光扫过货架,从屋顶垂下的打折告示、周年庆的气球以及来来往往的顾客,企图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没有。她叫了几声妈,稚嫩的童音湮没在震耳欲聋的促销音响中。有人朝她投来目光,她感到羞耻,为避免引人注意而低头,目光滑过左手,这时她才发觉左手依然微微攥着,但那根她依赖的手指已不知去向。她脑子发蒙,觉得天塌了,自己仿佛变成了芭比娃娃,被封在塑料盒中,不能动弹,不能言语,被人瞪大眼睛观赏、挑选……
酒店位于半山腰,住客们在一楼泳池边的露天餐厅吃自助早餐。头两个早晨,唐丽珊叫了客房服务把餐食送到房间。她坐在轮椅上,假装没看见女儿一脸的不情愿,展开餐巾,颇具仪式感地铺在腿上,说,尽量不麻烦你,你想下去就下去吃。唐糖知道这不是真话,正话反说是母亲的一贯作风,尤其是在她的双腿不能行走之后,疾病改变的除了她的身体还有她的性格。如果她单独下去,母亲会一整天丧声歪气,找她的茬儿。她收回逡巡楼下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坐到母亲对面,切开烤肠,叉起一半入口,嚼起来,纯肉的。母亲道,幸亏多花了点儿钱,还记得去年那家酒店吗?烤肠里都是淀粉,门童跟木头一样,窗户还对着工地。唐糖对这些细节没有了任何印象,她只记得那家酒店的住客多是印度人,从入住到离开,一个好看的男人都没有。
第三天早上,唐丽珊坐在阳台旁,转头对正要给前台打电话的女儿说,下去吃吧,我想呼吸新鲜空气。唐糖早已习惯母亲的反复无常,她撂下话筒,问母亲要不要戴帽子,外面太阳大。唐丽珊道,不用,那儿有遮阳伞。
母女俩坐在靠近栏杆旁的桌边,既能看见所有进餐的人,微微侧头还能毫无遮挡地眺望海景。唐糖将食物端上桌时,侍者过来用泰式英文问她们要红茶还是咖啡。她尚未开口,唐丽珊用英文回答,红茶,两份。唐糖说,我想喝咖啡。唐丽珊道,不行,你的胃受不了,没带胃药,这儿的小药店不见得有卖奥美拉唑肠溶片的。唐糖有轻微胃溃疡,除了咖啡,还有很多食物母亲都不让她碰,但她觉得偶尔尝试一次没问题。不过她不想和母亲唱反调,那会招致喋喋不休的老生常谈。侍者再度添茶时,只顾埋头吃东西的唐糖直起身,目光刚好撞见母亲眼中朝她投来的淡淡的鄙视。母亲腰杆笔挺,下巴微扬,如同多年前站在舞台上那般端庄,颈纹使得脖子犹如被细绳勒过。唐糖不屑,眺望前方,大海浓蓝,如往事般平静。
直到六年级开始追星时,唐糖才意识到母亲曾经的辉煌。家里有好几张唱片上都收录了她的成名作,但真正属于她个人的盒带只有一盘,共十二首歌,囊括了她所有的原唱曲目。唐糖听过母亲的演唱之后觉得她没有继续红下去也在情理之中,她的声音没太大辨识度,唱功谈不上多么好,也没有作曲和作词的才华,她靠的多半是运气,而运气不可能一直眷顾某个人。可唐丽珊说如果当时没怀孕的话,未来会截然不同,是孩子让她错过了趁热打铁的机会。唐糖可不想为此背锅,她觉得如果真是生育影响了母亲的事业,那当初她脱裙子时就该三思而后行,再不济还能选择堕胎。
早上好!唐糖扭过头,只见甘旭然正从身后走来,刚才他带着对长者的敬意和唐丽珊打招呼,现在则换了一副半熟的口吻对她说,你们真早。她点头,笑得矜持,刻意躲过他火辣辣的眼神,目光停在盘中,两片红心火龙果犹如淌血的肝脏,似乎还在微微颤动。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是一对,甘旭然是被硬拉来当随从的。这是昨天日落前,唐糖推着母亲到酒店的花园里转悠时甘旭然和她说的。
酒店以西延伸出大概半个操场的面积,造了花园,有小径和工整的草坪,最多的是热带植物,形状各异的叶子和花朵交错横生,恍若雨林。草坪在花园的尽头,直通悬崖边缘,那儿除了一棵鸡蛋花,没有其他植物,是欣赏日落的绝佳地点。唐丽珊让唐糖把她推到了钢化玻璃的栏杆旁,下方的海浪撞击着峭壁,飞沫四溅,宛若雪崩。唐糖有些眼晕,遂抬头望向夕阳。云多且厚,却未能遮挡住余晖的绚烂,大海和天空被它烧得一塌糊涂,落日正倾尽全力散发它最后的魅力。游客们被眼前的辽阔、壮美所征服,一律缄默、肃穆,像在参加一场隆重的典礼。这时,甘旭然的侧脸猝不及防地闯进了唐糖的视野,让她的心跳骤停两拍,当他转身与她不经意对视,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被抽走,身体僵住,周围的一切不复存在,唯余他们二人。他长得有点儿像她唯一正式交往过的男友,那是她刚参加工作不久,对方是她的同事,两个人情投意合,如果不是唐丽珊横加干涉,他们很可能走进婚姻。
逆光中,甘旭然朝唐糖粲然一笑,她回以微笑,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迅速传遍全身。她很清楚这种久违的心动,只是没想到三十二岁还能有这种机会,而且对方的质量如此之高,她还以为这辈子注定被唐丽珊所累,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将浪费在母亲身上,她早已不奢望能像其他人那样恋爱和结婚。终日拴在唐丽珊身边,她已没有半点私生活,甚至连一场艳遇都不可能发生。对男人,唐丽珊怀有本能般的敌意,她说他们都是骗子,骗感情,骗钱,她不让女儿被他们接近,她不想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改变了她的命,在他抛弃她的那一刻便剥夺了她的未来、运气,还有希望,余生只剩下一个赤裸、剧痛的自己。
太美了,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甘旭然说。
还好吧,不如我和我妈在巴厘岛时遇见的日落,除了美,还有震撼。唐糖压抑着兴奋与躁动,说完,她看了一眼母亲的头顶,母亲的头发一丝不苟,发缝宛如一条白蜈蚣。唐丽珊望着猩红的海面,像是凝视自己的灵魂,片刻之后才说道,各有各的美。甘旭然说,看来你们经常旅行。一年也就一次,我妈出行不方便,唐糖道。甘旭然道,看见那棵缅栀子了吗?一棵树上开红白两种颜色的花,据说在树下许愿会很灵,你可以去给你妈妈祈福。唐糖说,你听谁说的?准吗?唐丽珊开口,你过去看看吧,我自己在这儿没关系。
那棵鸡蛋花比人高出半米多,枝条苍劲,状若鹿角,顶端涌出簇簇小花,或红或白。这是人工培育的结果,唐糖明白甘旭然的“据说”纯属杜撰,不过是让她脱身的小把戏,相信母亲早已看穿,但她顾不得那么多,毕竟她也渴望和他说些只有两个人才能说的话。他毫不掩饰对她的迷恋,在二十多分钟的短暂交流里,他抛过来的每个问题都击中要害,像是采访者提前了解了被采访者的资料,列了提纲似的。她略显局促,茫然,时而沉默着,不安地望向唐丽珊。
甘旭然问,你怕她吗?你又不是小孩儿。唐糖说,我才不怕,我只是担心。他说,我相信她比你更懂得照顾自己,你比她更需要人爱护。她问,为什么这么说?他说,疾病让人变态,看得出来,你过得不快乐,而你妈就是主因,她用病人的特权控制着你。她不悦,自以为是的男人最讨厌了。他并不尴尬,解释道,职业习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做心理咨询的,喜欢琢磨人,动不动就爱分析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自从入住那天,我就注意到了你们。
这么说,你把我们当成了研究对象?她假装被冒犯。他连忙解释,当然不是,不过老实跟你说,和职业也有点儿关系,你和一般的女孩不一样。她嗤笑,女孩?我都三十多了。他说,我更看重心理年龄,看上去你像个阅尽风景失去激情的女人,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只是在你妈身边,她让你筑起了心墙,实际上你不谙世事,内心充满渴望,很想为了什么奋不顾身,但这需要天时地利,更需要人引导。全是套路,他不真诚,她想,但这无关紧要,只要他没有恶意,不会伤害她,那么她全盘接受,谁让她如此寂寞。
你妈得了什么病?
两条腿断了。顿了顿,她补充道,车祸。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午后,她和唐丽珊吵,要断绝关系,只因母亲反对她和同事交往。唐丽珊认为他将来不会有出息,结了婚只会让女儿吃苦,逐渐沦为生活的囚徒,变成黄脸婆。可唐糖一意孤行。干燥的天气让两个人的火气燃烧到最大值,她撂下狠话,往楼下跑,才出家门没多久,唐丽珊追了下来。那时她们还住在没有电梯的老楼,当她跑到一楼时,被响声惊到,回头只见母亲从楼梯上滚落。住了两个多月院,经过半年多的复健,她仍然不能行走。为了照顾母亲,唐糖先后请了十多个保姆,却没有一个能让母亲满意,也没有谁能忍受她的乖戾、喜怒无常。唐糖只能辞职,亲力亲为。唐丽珊有时沉默寡言,半日一声不吭,有时又聒噪得像老鸹。唐糖给她泡茶时不小心摔碎了茶杯,她便道,我知道姑奶奶有气,不想伺候我,可这是你该我的,要不是你,我能有今天?唐糖已摸准她的脾性,只当听不见,该干什么干什么。控诉够了,唐丽珊瞬间变脸,露出一副脆弱无助的表情,拉住女儿的手语重心长,你别着急,我撑不了几年,离你自由的日子不远了。她总这么说,可她看上去一年比一年健康,精神越来越好,只是仍旧站不起来。
你专职照顾她多久了?
五年多。
你不该把自己的人生和她捆绑在一起,像这样对她寸步不离,言听计从,心理问题比她可能还严重,就像吸二手烟受到的伤害更大一样,你需要找个人倾诉,有正常的社交生活。
别把我当成你的客户和病人,我很正常,正常到一眼就能分辨出你对我别有用心。
可怜的宝贝儿,像你这种甘愿为他人奉献自己的女孩几乎绝种了。她没有接话。恕我冒昧,我只是单纯出于好奇,为何你一直没提起你爸。
我没爸。唐糖道,从来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就连我的姓都是随了我妈。
你妈也不确定你爸是谁吗?
胡说!她当然知道。唐糖道,她不是你想的那种私生活混乱的女人,她只是不肯告诉我。她恨那个人,也许是恨那段往事,顺带着连我也恨,我的存在总在提醒她走错了路,而且,我不光长得像我爸,各方面都随他,面对我,总能让她想起那个负心汉。
估计她是第三者吧。甘旭然道,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第一感觉。
那我不清楚。唐糖道,总之那个男人不能娶我妈,在我十八岁之前,他一直付抚养费,数额还不小,直到现在,我妈的账户上偶尔还会多出几万,都是他汇来的,我问过我妈,但她什么都不说,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男人从她生命中抹去似的。
我就说嘛,不然你俩都没工作,哪来的收入。甘旭然道,他还算有点儿良心。
我妈有存款,在她出车祸之前她还能赚钱。唐糖道,并非全靠那个男人。
是吗?你妈以前做什么工作?
你去网上搜索歌手唐珊,就知道了。唐糖说,你对她难道比对我还感兴趣?
女人的嫉妒果然是天生的。甘旭然笑道,我因为想要更好地理解你,关心你,才问她。
为什么要关心我?我们素昧平生。
你让我想起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他说,我想拯救你。
得了吧,谁也拯救不了谁,我不需要拯救。
我可以。甘旭然道,他的半个身子靠过来,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晚上来我房间吧。雄性动物的气息热烘烘地围着她,搅得她心猿意马,她朝唐丽珊那边望了一眼,母亲正望向这边,不知看了多久。
甘旭然拣了一盘食物,坐在与唐糖较远的位置,并不怎么看她。她朝他偷偷瞟了几眼,都没有与其目光碰上。难道他生气了,还是放弃了?唐糖思忖着。她昨晚没去他的房间,本来也没打算去,尽管心里想,可还没到失去理智的份上。在晚饭前她还有些犹疑,但一顿饭过后,唐丽珊让她下定了决心。在房间里吃的晚餐,点了四个招牌菜,起先,母女俩低着头,面对不锈钢餐具上映出的手脸默默吃着,只听见咀嚼声和刀叉碰触餐盘的声响。吃到一半时,唐丽珊没头没尾地说,那个男人不靠谱,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唐糖装傻,哪个?母亲盯了她的眼睛几秒钟,轻哼了一声,聊得那么开心,都说什么了?唐糖道,他的工作,还有恋爱。母亲道,没创意,一点儿都不高明。你呢?你也总得告诉他点什么吧。唐糖道,我能有什么说的?他说的那些我都不太懂,很多流行语,我根本不知道意思。唐丽珊叹道,是吗?我耽误你啦,让你跟不上时代,不过这也没什么,流行只是变着法消费,只要有钱,就能以不变应万变,永远都不落伍。唐糖道,对,很多人羡慕我不工作还有钱花呢。唐丽珊没听出女儿的反讽,可能因为唐糖说得不那么明显。她开心地问,都有谁啊?唐糖道,我哪记得?除了你我还能认识谁?唐丽珊露出宽容的微笑,随即用告诫的口吻道,别理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货,估计就是个白领。这话让唐糖听着很是刺耳,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但她不动声色,只轻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