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在倾情咏唱

作者: 李霁

渤海北岸,天开海岳;山海之间,长城脚下。

一个铁工厂的建立,拉开了中国钢结构桥梁建造的大幕,催生了秦皇岛第一代产业工人和第一个工会组织,爆发了秦皇岛第一次大规模工人运动——京奉铁路工人大罢工,让党的活动在阴云密布的北方投射出一道黎明的曙光。

这段历史的源点就是山海关桥梁厂(下称山桥)。

1922年,中共“一大”代表王尽美风尘仆仆奔赴关城,以学徒工身份进入山桥,建立起最早的企业党组织,为饱受压迫在黑暗中摸索的山桥人点亮了一盏烛火,也为这片土地注入了共产党人的红色基因。从此,“中国钢桥的摇篮”就有了一个新生的名字——红桥。

1948年11月2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纵队派代表接管山海关铁工厂。新中国成立后,山海关铁工厂先后隶属铁道部、铁道部新建铁路工程局、铁道部基本建设总局领导。1975年,山海关铁工厂更名为山海关桥梁厂。2001年6月18日,山海关桥梁厂改组为中铁山桥集团有限公司,在潮起云涌的渤海湾畔,绽放出更加绚丽的光彩。

徐徐回望,当年那些用金戈铁马和热血青春书写山桥历史的人们,重回我们温暖而敬仰的注视里。从百年前的三人秘密小组,到今天千余名党员的党组织,山桥孕育了一大批优秀的共产党员,他们精益求精、追求卓越,每一步都闪耀着对高质量发展的执着。

带着永不停歇的技术革新,山桥人用累计3200余座钢桥践行着中国红色工业先行者“兴业报国、兴企为民”的初心使命。先后创造了40次跨长江、20次跨黄河、17次跨海湾的壮举,让中国钢桥品牌赢下了一个又一个“世界之最”,书写了一次又一次彪炳史册的人间奇迹。

谈到中国钢桥之最,非港珠澳大桥莫属。

港珠澳大桥太特殊了!它犹如一条巨龙,通联着三个不同社会体制的人、地、事,飞舞在浩瀚的伶仃洋之上。其实,历史早已昭示这片海的不凡。公元1279年,南宋爱国将领文天祥在元军押解的船上凛然挥毫,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宏阔诗句,让这首《过零丁洋》成为感召无数仁人志士舍身取义、精忠报国的千古绝唱。七百多年后,潮波连天的伶仃洋,再次捧起报国之心,吟唱起又一壮美的诗篇。

关于这座桥的伟大之处,至少镌刻下十个“世界第一”,事实也是如此。外媒已经把它誉为“世界工程界的非凡壮举”“现代世界的七大奇迹之一”。 其中山桥承担的青州航道桥索塔“中国结”钢结构建造,已经成为大桥“三地同心”的标志性象征。每一天,东方初露的曦光为天空铺展成金红的底色,顺着风的方向,次第盛开的“中国结”,托起人们惊奇的目光,一直延伸到无限的远方。

倘若将时针拨回到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2009年3月13日,全国“两会”传出消息:港珠澳大桥年内一定开工!这句话犹如春雷乍响、激起千层浪,全世界造桥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伶仃洋上。但大桥建造的长度、跨度和难度之大,让众多企业望“洋”兴叹。只有一家欧洲公司揭榜开出天价,被拒绝后,冷眼旁观等着看中国的“世纪笑话”。港珠澳大桥管理局通过考察国内造桥业现状,毅然决定:直接向国内企业公开招标!

在所有招标条款中,最具含金量的就是“钢箱梁制造从板单元生产到大节段拼装能否完全自动化”,这项要求在国内乃至世界上都是顶级行标。它意味着中标企业一旦参建,需要新建规模化生产基地并配套专属设备,尤其是前期大量的科技研发投入,势必影响、牵扯甚至富耗企业的人力财力物力和精力。这种考验空前绝后、负重难以估量,回报却杳杳无期。正当同行或踌躇而举棋不定、或静默而驻足观望时,山桥却率先赛道超车:在山海关区和广东中山市,量身打造两处产业基地,分别用于板单元生产和钢箱梁总拼装。山桥人的雄心壮志,天地可鉴!

激奋之际,不乏反对之声:别人还在纸上谈兵,你却刀剑出鞘、双箭齐发,先是项目奠基、厂房开工,接着机器调试、产品验收……先投入,若没中标,那可不是一般性的损失啊!冠以百年的山桥值得为一座大桥冒此风险吗?!与山桥同台竞技的企业各具特色、各有优势。尽管山桥号称“钢桥无敌手”,但在众多高手面前,亦非一语定乾坤。

然而,伴随共和国成长的百年央企,怎能缺席这座世纪名桥!逆风飞翔的雄鹰是为搏击长空,敢为人先的山桥是为世纪逐梦。“背水一战、誓在必得”,这就是山桥人的胸襟,如同万里长城的起点——山海关老龙头,它拥抱宽广的海洋,探向无垠的星空!

功夫不负有心人。山桥顺利收到港珠澳大桥中标通知书:同时位列CB01、CB02两个标段第一名,按照规定,取其一,CB01!

CB01,港珠澳大桥钢箱梁的鳌头——最大标段。对于这份“世纪订单”,山桥最后“一剑封喉”绝非偶然。我只能这样感叹:红色积淀与政治站位、家国情怀和世界眼光是它领路先行的最大底气。

纵观山桥的发展脉胳,每征战一项重大工程,都会推动企业跨越式前进。2004年的一次“天赐良机”——香港昂船洲大桥,为山桥参建港珠澳大桥提前“热身”:昂船洲大桥全部采用欧洲标准设计和外国监理。这些戴着有色眼镜的“老外”抱着“中国人不能造英国标准桥”的傲慢与偏见,盯紧每一处“细枝末节”,但山桥人经受住了难以想象的刁难和考验,最终获得两项英国大奖。这一成功案例震撼了世界桥梁界,不但让山桥的技术和管理实现与国际接轨,还让世界重新评估了中国钢桥梁制造水平。更重要的,通过这个项目锤炼了一支特别能打硬仗、特别锐意攻坚的精英队伍。

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培育出一大批桥梁工程专家,电气高级技师马学利,名列其中。

大桥正式开通那天,港珠澳三地群情激越、万众沸腾。

或许在所有挥动双臂忘情欢呼的人群中,马学利是很少数的一个表情略显凝重的人。在过去六年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是眉头紧锁、目光如炬,施工安全特别是“中国结”钢结构现场,随时发生太多无法预料的险情等待他去扑救。

青州航道桥的“中国结”,高164.6米。其中,钢结型撑高50.15米。不仅施工难度大,安全风险系数还极高。任命马学利为山桥港珠澳大桥项目部电气高级技师驻扎中山基地,看中的正是他丰富的工作阅历和过硬的实战本领。

马学利,今年50岁。1992年6月从技校毕业进入山桥后,他的命运就与钢桥紧密连在一起了。他的名字有一个“学”,这也注定他好学钻研,干什么都力求做到最好,不明白的不弄明白绝不罢休。工作之初他被分配在线路班,后到车间变电室,又被调到试验班,很快成为公司首批“名师带徒”中的青年电工。实践中,他迅速成长为承担线路安装维修和大型设备电气安装调试的行家里手,被聘为工人技师,并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从“小白”到“旗手”,要经历漫长而艰难的蜕变,其间爬过多少坡迈过多少坎,马学利怎能忘怀。2004年,血气方刚的他被派往重庆菜园坝大桥项目部负责电气维修工作。自此八年里,先后参与了青岛海湾大桥、鄂尔多斯东胜景观大桥等五座特大桥梁工程的电气设计和安装。其间,遭遇过大旱、大涝、地震等自然灾害的考验,也经受过水土不服和严重失眠的困扰,更有过一个又一个长夜奋战的坚守,最终他以无一疏漏的突出表现,被中华全国总工会授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在菜园坝大桥施工时,最长的一次是他连续工作9个月才匆匆回了趟家。而这样的场景,在建造港珠澳大桥时,仅仅是一个很平常的存在。

港珠澳大桥生来不一般。从拉开战幕起,担任HSE管理部长的马学利就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HSE,全称是港珠澳大桥HSE管理部,三个字母分别代表健康、安全、环境。HSE目标是“三零”:零事故、零伤害、零污染。“HSE就是一个死守安全红线,对工程中每一环节每一工序极端负责的人,这样的人必须有担当、敢挑战、有未卜先知、逢凶化吉的本事……”马学利在谈到HSE身份时这样诠释道。

100-1=0!任何一个闪失,足以摧毁99次出征累积起来的战果。无法回避矛盾,必须直面问题。尤其海上作业,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履薄冰,因为各种风险隐情根本不可预控,随时需要打起精神来投入“战斗”。首当其冲的,就是酷热!毒辣的太阳暴晒桥面,即便穿着工作鞋,时间稍长也会被烫得跳起来。谁敢在桥上晒“日光浴”,不超过半小时,肯定当场晕倒,如果抢救不及时,不送命也会留下后患。钢箱梁内温度比桥面还要高10℃,最高能达到80℃。后装上空调,但内外冰火两重天,感冒也就不期而至了,稍不留意还会引发一种寒热病。高温酷暑、台风暴雨、蚊虫叮咬和突发疾病,如瘟疫般削弱着士气和战斗力……一天晚上,同事与家人通电话时,从“赤脚医生”一词中获得建立“工地卫生队”的灵感,马学利立即组织实施,“就地取材”培训了72名“工地卫生员”。面对可能光顾的登革热,他制定详细预案、购置药品设施、宣传卫生常识、织密刚性约束,为1300余名工友健康护航,这使“三零”有了一个漂亮的完成度——100%。

“细节决定成败”,许多场合,许多时候,马学利都这样强调。他每天用“尖锐”的目光,到施工现场各个隐密的角落去“探测”。有一次,在吊装与施工平台安装验收时,他踮起脚,侧着肩膀一瞄,果然发现平台一处缺少了不到半米的踢脚板。无它,很可能会发生人身和施工重大事故,后果不堪设想。他立即要求搭设方补上这一小块“救命板”。

提到台风,马学利只有无奈的苦笑。他撞上大大小小的台风不止二十余次。“俗话说海上无风三尺浪,这些变幻的大风大浪,你太把它当回事,它就跟你搞突然袭击;你不把它当回事,它就和你玩死缠烂打,扰得你寝食难安。”最令人心悸的是2018年9月16日台风“天竹”登陆珠海,只见往日平静的海面犹如脱缰的野马,踏起翻飞的巨浪,气势汹汹地向大桥反扑过来。当时桥上测量的瞬时风速高达55米/秒,风力接近16级。这是大桥开建以来经历的最强台风之一,也是通车前的关键大考,直到风平浪静、红霞满天,大桥有惊无险地通过检验,马学利高悬的心才彻底地放下来,他揉了揉熬红的双眼,稳稳地舒了一口气。

在大国工匠2018年度人物颁奖典礼上,有一个特别环节:致敬港珠澳大桥建设者,马学利与四名代表一起,接过了沉甸甸的奖杯。“荣誉和成绩代表的是过去,它不是人生征途中的休止符,而是一个向更高目标攀登的跳台。”面对下一项任务,马学利依然全身心地投入。可一旦提到亲情,马学利满心愧疚。

苦难,向来是人生的必修课。在参建港珠澳大桥期间,他的父母双亲先后离世,身在大桥上的他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夜色下,平时深沉如山、铮铮铁骨的汉子,眼泪却在那一刻决堤:“爸,妈,儿子欠您一份孝心。下辈子吧,我再当您们的儿子,但愿下一辈子能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

迎着海的气息,他对父母、对爱人、对孩子说了太多句抱歉,没有人听见他的呼喊,只有波涛呜咽,漫卷起最孤独最绵长的思念……

行走在花园式的山桥产业园中,绿树成荫的厂区平静得如同空敞的湖面,只有路边士兵一样挺拔的白杨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是在欢迎八方来客。

步入桥梁钢结构生产制造车间,挡眼是几台自动化焊接机器人正在凝神作业,空中挥舞的“手臂”发出蓝色的火焰。“这是我们的‘明星’机器人,港珠澳大桥CB01标段125个大节段的板单元和横隔板,就是它们焊接而成的。”陪同考察的董海岩介绍道。

透过蓝色火焰,我分明感觉到那是一个个灵感的迸发,也是一粒粒汗水的挥洒;那是一项项目标的落地,也是一块块构件的堆叠。气贯长虹的港珠澳大桥全部由“板单元”拼接而成。三年工期内,CB01标段所需的超过18万吨的“板单元”及钢结构产品,全部来自产业园和一线员工不舍昼夜的“精雕细琢”。

“桥梁是靠焊接搭起来的?”我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当然!山桥为造港珠澳大桥,焊缝的长度可以绕地球好几圈了。”小董自豪地回答。的确,成功应用机器人自动化焊接技术,让板单元的生产过程如虎添翼。然而,看似极为顺畅的智能化操作,却在大桥焊接中一步步逼近的复杂性前“畏首畏尾”了。由于受现场条件的局限,在进行钢箱梁节段拼装时,根本无法施展大型焊接机器人的优势。倘若回归传统人工焊接,势必承受劳动强度大、作业环境差、探伤合格率低等弊端的困扰,一张新的考卷摆在了山桥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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