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移动的房子(外一篇)

作者: 王选

会移动的房子

我在罗玉小区住过一段时间。罗玉小区,是个老居民区,虽叫小区,实则是一大片区域。十来栋楼聚一堆,成为一个独立聚集区。独立聚集区互相牵扯在一起,如棋盘一般,便是罗玉小区。罗玉小区大都是六层单面老楼,每层四户,没有电梯。主要住着附近三线工厂的下岗工人,如今,大多六七十岁,衰老如影随形。也有租住者,如我一般,图个便宜。

每个楼栋聚集区,用铁栅栏围了起来。下面是水泥墙,齐膝高,砌成半圆形造型,上面栽栅栏,栅栏刷过天蓝色油漆,可已斑驳模糊,栅栏顶端做成矛头,许是防盗,时间一久,那矛头有些不翼而飞,有些耷拉着,有些挂着塑料袋、胸罩、饮料瓶。虽用栅栏围着,可大多地方已被人拆毁,用来出行,图个方便。小区没有物业,业主又都年迈,自然无人修补。每个聚集区,大门倒是有,不过四季敞开,通行无阻。有个门房,拥拥挤挤住着一家人,也未见日常管理,形同摆设。

我住的那个小区,买东西需到门口。门口有几家商店,偶尔去。但我买东西还是喜欢到黑脸胡跟前。诸如饮料、矿泉水、啤酒、卫生纸、方便面等。一是跟黑脸胡略微熟知,二是多少对其有所同情。

说黑脸胡没有商店,不准确,说有,也不准确。黑脸胡的商店不是沿街铺面,也不是地摊,而是一个铁皮房子。外面刷草绿色油漆,一侧开一个十六开纸张大小的窗户。风吹日晒,油漆暗淡下去,呈灰白色。有些地方油漆剐蹭掉了,露出铁皮本色,淋雨后,又生了锈,锈迹暗红,如眼泪滴垂下去。房子顶怕漏雨,加了一块石棉瓦,一端撑起,呈斜坡,雨水可顺流而下。房子一侧,开了门。门敞着,进门,屋里挂一只白色节能灯。不知电从何处接来。灯仅是晚上开,白天不开,节省钱。借着那小窗和门口的光线,房里一切勉强可见。房子颇为局促,面积仅如一张双人床。靠窗一边,支一块仅可容身的木板,上面铺着被褥,用来睡觉。门口一角,即床头,撑一案板,放着电磁炉、锅碗勺筷,和半颗氧化发黑的洋芋,几根蔫兮兮的韭菜。床下、案板下,放着几个纸箱,里面堆满杂物。除此之外,其余地方,用铁条焊成货架,拥拥挤挤四层。货架上,摆着各种日用杂货,虽非应有尽有,可也能勉强满足人们日常所需。饮料、矿泉水、啤酒、卫生纸、方便面、火腿肠、烟、打火机、袜子、手套、作业本、中性笔、泡泡糖、小玩具……甚至有段时间,他还零卖过避孕套。卖了一段时间,所售无几,亏本了,也便作罢。许是人们羞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购买,许是这里居住的年轻人很少,需求不大。货架挂在铁皮墙上,杂货层层堆码着,真是五花八门,五颜六色。

我买东西,不进房,只站在门外,最多站在门口。想进也进不去。货架和床之间,不足一尺,一个人行走,都得侧身。于是,我说,买包方便面。黑脸胡欠着身,伸长胳膊,从货架上够来一包方便面,很是吃力,随手拿起旧毛巾,擦一下灰土,递过来。当然,对于货物在哪一块,他早已熟稔于心,闭上眼,也能够来。只是地方实在狭窄,让他略显短小的身躯难以伸展开来。

买完东西,闲来无事,我会跟黑脸胡闲聊几句。大都是天气的雨晴,或者小区里某个老人的病症和死亡,或者道听途说而来的国际国内旧闻,或者传说中罗玉小区的拆迁,等等。当然,他也问问我的情况,顺嘴说说自己的旧事。

黑脸胡六十八岁,他说人不说九,虚岁七十。他本姓胡,脸不黑,倒是红,酱红那种。可怎么就成了黑脸胡呢?不知道。起初,听这绰号,他极不满意,可又堵不了人们的嘴,只得任人叫,听久了,也便顺耳了。至于他的原名,人们倒是不记得了。

黑脸胡年轻时,在罗玉小区旁那个工厂当工人。他是老天水人,在西关原本有个小院。年轻时,托亲戚,走后门,进了工厂。那时进工厂很吃香,人人羡慕。他的工作是加工机械零件,他觉得枯燥,每天守着机器,既不自由,还两耳噪音,两手油污。他就爱车。当时厂里有辆新买的康明斯货车。一有空闲,就在车跟前打转。不过瘾,提着酒去巴结司机,一口一个哥,狗皮膏药一般,黏在身后,让他开一下车。司机好酒,加之经不住软磨硬泡,最后同意了,给他开了车门。他坐在驾驶室,握着方向盘,志得意满,幻想着在马路上御风驰行,神气十足。可老靠幻想,也不过瘾。有次,他和司机一起喝酒,司机好酒但不胜酒力,二两下去,趴倒了。他摸出钥匙,来到车边。把车打着,爬进车里,脚踩油门,开了起来。他毕竟不会开车,没有丝毫经验。拧着方向盘乱转,拐到了一条下坡路上,不知所措间,错把油门当成了刹车,一脚踩下去,出了大事。

一个刚从厂房出来骑自行车下班的工人被他撞飞了。他眼一黑,木在了驾驶室。接着,眼又一黑,他感觉自己像块石头,破碎成了粉末。车头扎进围墙,熄了火。车顶盖翻卷起来,耷拉着,形同被蜜蜂蜇肿的嘴皮。他竟然安然无事。至于那个工人,被抢救了过来,可瘫痪了。

他被工厂开除了。那人的医疗费和康明斯的维修费,一分不能少。他哪来的钱。只得变卖了院子,拿着钱,心里滴着血,填了那两个“窟窿”,才算了事。自此,他原先还算白皙的脸,便日渐红了起来。上色一般,一年红过一年,包浆似的。那个司机呢,被工厂从正式工降成了临时工,从司机变成了打扫卫生的。他满心愧疚,难以释怀,也无脸再见人家。

后来,他媳妇带着娃跟人跑了。他孤家寡人一个,无处落脚便托人在我住的那个小区门房当起了保安。说是保安,也啥事不管,只是住着那间房,不至于流落街头罢了。再后来,有自称物业的人来找他,说罗玉小区门房要整治,现在的保安起不到任何作用,小区屡次被盗,所以,要全部清退。没有办法,他便从门房搬了出来。搬出来,无处可去。在罗玉小区住久了,一切都是轻车熟路,换个地方,人生地不熟。于是,他就在罗玉小区捡垃圾,饮料瓶、硬纸板、废旧家电,多少能换点钱。晚上,睡到自助银行大厅,冬天还有暖气,挺好。有次,有个小厂拆除,里面堆着杂物,小厂老板让他来清理,不给清理费,不过卖的钱归他。其中六块铁皮,卖了可惜,他寻思着利用起来,想了好久,最后决定焊个房子。他在工厂干过多年,焊房子并非难事。

铁皮房子焊成了,也算有了立锥之地。他把房子摆到小区门口。他熟悉那里。也能看到对面门房,说是新来了保安,全是谎话,一个老头儿住了进去,跟他一样,啥也不管,后来,老伴儿住了进去,孙子住了进去,俨然成了他们的家。这让他心里窝火,可又无能为力。

有一次,他捡破烂,在垃圾桶里拾了个保温杯。杯子还是新的,包装也在。他如获至宝,终于可以把那个满是污垢的罐头瓶扔掉了。也感慨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新新的杯子,就这么不要了,多可惜。拿回铁皮房子,晚上,他打开杯子,准备用起来。拧开杯盖,倒入开水,水很快溢出来。他很是奇怪,拿到房子外面,倒掉水,迎着路灯光一看,确实有东西。他伸指头夹出来。一看,天啦,是钱,整整一卷。他压着狂跳不止的心,回到房子,关了门。一数,整一万。他差点眩晕过去。他把钱揣进贴身衣服,抱着保温杯,没吃没喝,整整两天。

第三天,他决定用这笔钱做点小生意,钱要用活,让钱生钱。再说,拾到钱也是老天睁眼不想断他生路。所以,不能坐吃山空,要干点事,日子还长得很呢。思来谋去,还是开个商店,有地方,成本小,能度日,是个正经事。

不久,他的商店就开起来了。人们吃惊、困惑,黑脸胡哪来的钱,竟能开起商店。很长时间,此事都是饭后谈资。不过日子一久,说着说着,也便索然无味了。人们适应了黑脸胡的商店,甚至觉得黑脸胡就应该有个商店。他的生意,不好不坏。养活他一人,没有问题。

那时候,罗玉小区管理宽松,沿街全是小摊点,多以吃食为主。随意搭个彩条布的棚子,支上锅灶,摆好桌椅,就可营业。也有临时摊点,多卖衣裳鞋帽。每到晚上,罗玉小区烟火升腾,人声鼎沸,异常热闹。黑脸胡的生意会略好一些,主要是买烟和矿泉水的人。据说,那些固定摊点,给相关部门缴了场地费,可常年使用。黑脸胡没缴过,他不知道相关部门是何方神圣。当然,城管偶尔也来找麻烦,他一边哀求,一边把整条烟塞进对方怀里。城管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整顿,会把临时摊点清理一番了事。而他的,城管说是固定摊点,不在清理范围。

我在罗玉小区住了一段时间,便搬离了。临走时,我到黑脸胡的商店买了两瓶啤酒。我打开,一人一瓶。他推脱不喝,我说我请你的,硬塞进他手中,他才勉强接住。我们坐在他的小马扎上,边碰边喝,也随口闲聊。

我问,以后就长期在这儿?

他抹掉嘴角的沫子,说,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还能去哪儿,就在这儿混日子罢了。许是下午,太阳西沉,国槐树罩在头顶,落下阴影,他的脸红里透黑,甚至,跟这阴影融为一体,如水波,在黄昏里晃荡着,虚幻起来。

我离开罗玉小区后的某一天,不知何事,再次路过那儿,却发现黑脸胡的房子不见了。那块地方,空荡荡的,落着树叶和麻雀,风吹,麻雀成了树叶,树叶成了麻雀。很快,都被清洁工扫进了垃圾桶。

再后来的一次,我去罗玉小区,发现黑脸胡的房子又出现了。我颇为好奇,走过去。门开着,黑脸胡正在下挂面,听见脚步声,问,要个啥?我说,啤酒。他抬头,一看是我,有些吃惊,也有欣喜。说,搬了吗?好长时间不见了。我说,搬了。我问,你前段时候怎么不在,今天怎么又出现了。他摇摇头,苦笑道,打游击呢。

前些日子,这片小区的城管换人了,要整顿我的房子,我咋求情下话,都不听,送东西,也不收,脸硬得很,限我一周之内搬走,不然,他们就拆掉了。这可是我的饭碗,咋能让他拆掉。愁的我,几天没睡。有一天,看着路上一个拉架子车送货的人,心里一咯噔,有了主意。他跟我一样,都是讨一口饭吃,他的饭碗是架子车,我的是铁皮房。他的能拉着走,我的也应该能拉着走。于是,我想了办法,给这房子安了四个轮子,绑了根拉绳。这样,它就能走了。城管一来,我拉着走掉,找个偏僻巷道藏起来。城管一走,我又拉回来……

他说着说着,独自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沙哑,且带着苦涩之味。我扭头,看到房子下面确实多了四个橡皮轮子。

我问,能拉动吗?

他说,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力气,勉强能拉动,小百货,也不重。喝个啤酒吧。

我还有事,顾不上喝。跟他告别后,便离开了。

后来,罗玉小区拆迁,我住的那座楼也被拆掉了。拆掉后,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盖起了一栋栋高楼,光鲜亮丽,直插云霄。那些低矮的楼房、破烂的围墙、烟火升腾的摊点、年迈衰败的老人,以及那个还未被生活熏染发黑的青年,包括他的记忆,统统灰飞烟灭了。曾经的一切,被涤荡干净,片甲不留。黑脸胡的房子,自然也没有了。好像那些旧屋旧人旧事不曾存在过一般。只是罗玉小区这个名字,还像一颗痣,长在这片土地的额头上。

仁和里的旧时光

在天水电视台上班那四年,即2007到2011年,大多时候,我吃早餐都去仁和里。

电视台在南城根。早八点半左右,去单位签到,在办公室低声询问有人去吃早餐不,有人,则结伴同去。到单位门口,总有遇见迟到的女同事,把包暂存到门房,吊着双手进院子。因为提着包,万一碰见领导,定会被收拾几句。空着手,会造成已上班只是中途出去了一趟的假象。

出单位,右转,上台阶,出尚义巷,过条马路,正对的巷道,便是仁和里。

巷道口,大槐树下,有好多临时早摊点。呱呱、面皮、擀面皮、猪油盒、杏茶、豆腐脑、菜夹饼等。那些摊点摆了好多年,至今还在。他们从何时摆起的,我没问过。但这十五六年,他们一直在那儿。过年几天,他们不摆。其余日子,无论阴晴雨雪,一天不落。

沿着马路东侧,早摊点一溜子摆在路边,人行道上支着几张小矮桌,摆着几把木凳。凳子高,桌子低,吃早餐,得弯头挺背,有点像单峰骆驼。桌椅都很破旧,粘满油垢,铺了塑料布,四角翘着,或布满裂缝,缝隙里也是污垢。不过吃早餐的人不大在意。桌上,摆着酒盒,盒中塞满一次性筷子。一边丢着一卷卫生纸,纸质太劣,扯一段,白末子乱飞。

我的早餐,每天几乎固定,老三样,一碗荷包蛋,一个猪油盒,一碗擀面皮。擀面皮有两家。一家是甘谷人的,一家是秦州人的。甘谷和秦州都是两口子经营。甘谷两口子,个子都低,微胖。秦州两口子,个子都高,且瘦。两个摊子,两胖两瘦,两高两低,很有趣。吃早餐的人,自然不知道他们姓名。为了区分,就叫胖擀面皮和瘦擀面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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