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立

作者: 若非

1

蒋欢的裙摆在夏风中微微晃动。她的小腿纤细,白净,像两截剥开的竹笋。想到竹笋,铁蛋有些馋了,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吃到竹笋了。他使劲往上看。他的脖子开始发胀,发酸,继而发疼。晃动的裙摆,让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在做啥。

围观的人们喊,走呀,你走啊!铁蛋就迈开了手,往前走。他向蒋欢走,越走越快。他听到蒋欢“啊”的一声,随后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他知道蒋欢并不介意被他撞到,相反,每次被他撞到,蒋欢都会发出开心雀跃的笑声。他喜欢听蒋欢的笑声,像开春后总在房外树上叫的喜鹊,听起来很舒服。他做过一次梦,梦见蒋欢变成了喜鹊,飞来飞去的,最后停在了他家房侧的香椿树上。香椿还不及发芽,蒋欢变的喜鹊就开始叫了,好像在冲他说话。他美滋滋的。

铁蛋停下来,把自己放下来,脚重新立在地上,手回到空中,痴痴地看着蒋欢。围观的人说,铁蛋,你继续走啊,走啊!铁蛋不想走了。他环顾四周,横着脸——他觉得自己是横着脸的,一副很厉害的样子。我,我,我偏不,不,不走。蒋欢捂着嘴,铁蛋,你再走会儿。蒋欢一说话,铁蛋就又想走了,正要弯下腰倒立下去,大山就来了。大山扒开人群,去去去,各忙各的去。他把人赶走,对铁蛋说,铁蛋,别谁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又对蒋欢说,你也跟着起哄。蒋欢嘟着嘴说,我是喜欢看铁蛋倒立走路。铁蛋一听,又要倒立,被大山一把拉住,别玩了。他把铁蛋交给蒋欢,带他去吃饭。蒋欢就说,铁蛋,走了,我们去吃饭。

那时候蒋欢还不是落水湾人,她家在邻村,隔了一个山垭口。远倒是不远,但极少来落水湾。她家家境殷实,土地多,据说每年玉米要收八九十背篼,养了一头母水牛,几乎每年都要下崽。她爸爸烤酒卖,妈妈掌持家务,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像样。人们都说,谁娶了蒋欢,就是祖宗三代修来的福分。这个福分被大山接住了,他们定在腊月结亲。

大山是铁蛋的表哥。大山的妈妈,是铁蛋爸爸的二姐。他们俩好,一方面是因为表兄弟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山从不取笑铁蛋。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上小学四年级时铁蛋帮大山挡过邻村小孩挥过来的一块石头。铁蛋虽叫铁蛋,但身子是肉做的,那块石头将他的头磕破了,鲜血直流,铁蛋昏了过去,醒来后,就再没有上过学。

铁蛋的爸爸说,你不上学怎么办。铁蛋说,你,你,你帮我,认,认字。大山说,我什么都帮你。铁蛋的妈妈说,不上学娶不上媳妇。铁蛋说,大山,山,山哥哥帮,帮,我,我娶。大山说,好,我都帮你。铁蛋的爸爸说,你这样,不上学你能干什么?铁蛋说,我,我这,这样,样,上了,学,学能,干什,什么?小孩子铁蛋,结结巴巴地把大人问住了。大山说,没事,铁蛋,有我,你什么都能干。

不上学的铁蛋,练起了倒立。也没什么人教他,也没什么事情刺激他,就是一个人待着,无所事事,总想倒立起来。后来还能稳住,慢慢竟然还能走路。很快,铁蛋能用手走路的消息,传遍了落水湾。村民们像看稀奇一样来看他倒立走路。一开始,铁蛋可兴奋了,他依依呀呀的,倒立着,走一段,站起来,看大家笑,又走一段,站起来,看大家笑。大家笑,他也笑。但渐渐的,他就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倒立了。

但他拗不过,尤其村里有人办酒席的时候,大家围着他,劝他,走一段看看,走一段看看。他只得无奈地走上一段应付了事。他走了一会儿,不准备走了。蒋欢来了,她从入院的地方进来,问气喘吁吁的铁蛋,大山哥呢?铁蛋说,去,去,去收,收摆碗。那天落水湾张家立大梁,办酒席,管事分给大山的活儿是收摆碗,一席吃完,把吃过的碗收回来,一席开席,又把盛满菜的碗摆上去。蒋欢是来吃酒的,吃酒的人都穿得比较讲究。铁蛋看到蒋欢转身去收礼处挂礼,她微微前倾身子,屁股就轻轻翘了起来,很好看。蒋欢转身的时候,铁蛋一咕噜立了下去,他看到蒋欢的裙摆,被夏风吹得微微晃动。

2

那天吃了饭,蒋欢要走。她爸爸在家烤酒,妈妈去以列镇上赶场,得到天黑才回来。蒋欢忙着要回去,一大堆事情等着做。她对大山说,不然嫁过来时什么也没有,不给你家丢脸?大山不舍地说,那你小心点。铁蛋说,我,我,我和欢姐,姐姐,走。他用脚走一段,用手走一段,惹得蒋欢咯咯笑。

从大树脚,到三岔路,走到大田边,沿着田中的路走时,稻田里泥鳅翻滚,冲倒立过来的铁蛋吐泡泡。铁蛋放下自己,飞快地把手伸进稻田,抓住一条泥鳅。铁蛋举起沾满污泥的手,说,欢,欢姐,泥鳅,泥,泥鳅。蒋欢害怕他把污泥甩到自己身上,后跳一步,说,别闹啦,快把手洗干净。铁蛋在稻田里洗手,把滑溜溜的泥鳅递给蒋欢,姐,给,给你。蒋欢又笑了,铁蛋,姐姐不玩这个,你自己玩吧。铁蛋说,欢,欢姐,收,收成以后,你,你,你就,是,我表,表嫂了。铁蛋说这话时,竟然有一些悲伤。他又笑,表,嫂,表,表嫂。蒋欢愣了一下,笑,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我走了。蒋欢沿着大田中间的路往落水湾外走,回头看时,铁蛋倒立在路上。风吹动稻谷青青,起伏不定。他像一根粗壮的树杈,如果再挂上塑料布和一顶毡帽,倒可以成为一个吓唬鸟儿的假人。

放羊,是铁蛋每天要做的活儿。落水湾原本是没人养羊的。铁蛋的爸爸开了这个先河。上前年,铁蛋奶奶去世,祭奠来了几只羊,把白事办完,愣是剩下一只,铁蛋爸爸想着,养一只是养,养两只也是养,便从村外买了一只来,就在落水湾播下了羊种。羊繁衍快,边养边生,边养边卖,固定的有十六七只。每天,铁蛋就赶着羊上山,晚上再赶回来。他会带上一大壶水,兑了盐,到了山上,含一口盐水,照着羊能吃的植物一阵猛喷,羊就围着喷了盐水的草吃个精光。羊乖巧,铁蛋就在山上练倒立。他倒立早已经出神入化,现在要练的,是单手走路,用手跳舞。一天天的,羊群在一旁吃着,他在一旁练着,羊群偶尔看他一眼,他偶尔看羊群一眼。夏天结束,秋天到来。秋天结束,冬天到来。

腊月一来,大山一家忙活起来,迎娶蒋欢的日子到了。迎亲的队伍走出院子,铁蛋就跑上去,有人拦住他,你个小孩,别去碍事。铁蛋说,我,我,我不是,是小孩。那人说,不是小孩,也不让你去,碍事。大山穿着规整的衣服,走过来说,铁蛋想去,就让他去吧。大山一直这么照顾他的。蒋欢从家里出来,一身大红的衣服,在冬天里特别惹眼。铁蛋在人群里跳着,喊道,表,表,表嫂。围观的人群忍不住哄堂大笑。

新娘子到了,也不进门,一直站在堂屋门前,给三亲六戚看。铁蛋蹿过去,表,表,表嫂。蒋欢就塞一颗糖给他。有人说,铁蛋,你表哥结婚,来一段呗。铁蛋剥开糖,塞到嘴里,他感觉糖很甜,黏黏的,是他从没有吃过的那种。他边巴咂着嘴,边撸袖子,对人们说,等,等,等着。蒋欢想要制止,他已经一咕噜翻下去。铁蛋来回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一走,人们就往后退,圈子越来越大。人们说,可以呀,铁蛋,走得比以前还远了。铁蛋说,有,有,更好,更好看的。他放开一只手,单手跳了一步,又换了一只手,单手又跳了一步。他听到蒋欢的笑声,像一只喜鹊,悦耳,动听。人们唏嘘,铁蛋这下可真厉害了。铁蛋开始跳舞。有一刻,他似乎飞出了人群,在大山顶上,风声为他配乐,闲散的羊群做他的观众。他反复倒立行走,直到筋疲力尽倒在地上。

过了春节,大山和蒋欢要出门打工。走之前,大山领着蒋欢来看铁蛋。我们去深圳,听说那边钱好赚,你要有一阵子见不到我们。铁蛋说,有,有,多久?大山说,不知道,可能要到过年。铁蛋说,深,深圳在,在哪里?大山说,在广东。铁蛋说,没,没事,你们,先,先,先去,我去,找,找,你们。蒋欢笑着,铁蛋,深圳很远,你找不到的,你就乖乖在家,等我们给你带好玩的。大山去向铁蛋爸爸道别,堂屋里只剩下铁蛋和蒋欢。铁蛋说,表,表嫂,我给你看倒立。蒋欢说,留着过年回来时吧。大山进门来,问他们在聊什么。铁蛋想说话,蒋欢说,没聊什么。

大山和蒋欢走了有半年,铁蛋就不想待在家里了。他问爸爸,我,我,可不,可,可以,去深,深圳?爸爸说,不可以,你这样,去不了的。

秋天的时候,落水湾来了一个耍猴人。他牵着一只猴子,在村里空地上耍猴。那只猴子听话又机灵,会握手,会钻铁圈,还会骑单车,更会抽烟。当猴子倒立行走的时候,铁蛋很想和它比一比。有人说,好看是好看,但走起来还是没有铁蛋走得精彩。铁蛋听了,突然又不想比了。他离开了起哄的人群,独自回了家。耍猴人表演完,挨家挨户问要不要扫圈。落水湾人认为,让猴子在圈里扫一圈,能保佑牲畜健康、肥壮。耍猴人到了铁蛋家,问铁蛋,听说你能倒立,还能跳舞?铁蛋说,你,你,问,问这个,干嘛?耍猴人说,想不想赚钱?铁蛋来了兴致,想,想。耍猴人说,那我带你去赚钱。耍猴人对铁蛋的爸妈说,去城里,城里人喜欢看就给钱。铁蛋的爸妈说,铁蛋这样,我们不放心。耍猴人说,我有个朋友,在市里管个杂技团,他们可以帮忙照顾。

铁蛋跟着耍猴人去了以列镇上,从以列坐汽车去县城,又从县城坐上了去市里的汽车。耍猴人姓牛,铁蛋便听爸妈的话,叫他牛伯。看着窗外,车辆跑来跑去,楼房越来越好看,铁蛋问,牛伯,这,这,这里是,是深圳吗?耍猴人说,这里不是深圳,你为什么要问深圳?铁蛋说,我,我,蒋欢表,表嫂和,大山哥,在,在深圳。耍猴人说,这里不是,但是团里会巡演,也许会巡演到深圳去。

3

他们在一个大院子里找到了杂技团。院子挺大,但没多少活物,看起来冷清。团长看到他们,迎了上去,老哥子,是不是准备回来跟我干。猴子一见到团长,要死要活地往后蹿,很怕的样子。牛伯说,我说过不干就是不干了,我是给你送能人来的。团长这才把目光移向铁蛋,很快他的脸就别了过去。牛伯说,别看他长这样,可有能力。团长好奇地说,什么能力?牛伯对铁蛋说,铁蛋,来一个。铁蛋就倒立,走路,跳舞。正在训练的人都围过来,窃窃私语。团长的脸上露出笑来。牛伯说,你把他收下,保准你赚钱,小孩子不懂事,你照顾着点。

牛伯在团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走。他叫来铁蛋,铁蛋啊,我的猴儿,不喜欢城里,我带着他到处走,自在,好玩。铁蛋高兴地说,那,那牛伯,我,我也要跟,跟你,去耍,耍猴儿。牛伯说,你不行,你就在这里待着,这里伙食好,工资高,听话。牛伯走了,铁蛋就听话地待了下来。团里人多,得有二十几个,每天晃来晃去,铁蛋也认不出谁来,只认得团长。

铁蛋不需要训练,他倒立行走的本事,已经很熟练了。团长教他,先是洗脸、梳头、走路,又请裁缝师傅来量尺寸,订做衣服。铁蛋洗了二十年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团长还要专门教。铁蛋不懂,但他想,团长既然是团长,他说的就是对的,他照办。

那天铁蛋要开始自己的首演,裁缝师傅把新做的衣服送了来,团长差了一个姑娘把衣服送到铁蛋那里。姑娘放下衣服说,团长让你穿上。铁蛋正在倒立,有两天了,他一直反复在长板凳上倒立,开始的时候立不稳,有些怕,慢慢就稳了,稳了就继续往前走。他还想学会在板凳上跳舞,那样应该会更好看。

铁蛋听到人声,吓了一跳,从板凳上摔下来,看到一个又瘦又小的姑娘。你,你,你是,是谁?他问那姑娘。二丫,姑娘说,我叫二丫。她有些窘迫,感觉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你要不要紧?铁蛋说,我,我没,没事。二丫捂住嘴笑了,你为什么这样说话?你,你,你这,这人,真是,有,有趣。铁蛋突然感觉自己的脸着火烧了一样,很烫很烫。二丫捂着嘴,跳出门槛,跑了。

换了衣服,铁蛋去照镜子,被镜子里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上身穿的衣服是黑白的,一边白,一边黑,裤子是红绿的,一条裤腿红,一条裤腿绿,都很宽松。铁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衣服。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去找团长,团长正在训二丫,你一天就知道玩,让你训练你又不好好练。铁蛋直着身子,站在门边,团,团长,这个,衣,衣服,不好,好,好看。团长说,你说什么?二丫说,他说衣服不好看。团长说,让你穿你就穿。铁蛋只好往回走,一会儿二丫就跟了上来,你穿这身衣服很滑稽。

晚上他们去市剧场演出,铁蛋才知道,二丫是演魔术的。他看见有人把一个大箱子搬上去,摆在台上,鼓捣了一阵。二丫从他身边经过,撞开他,走到台上去,站了一会儿,钻到箱子里,又一会儿,有人拿着宝剑,往箱子里插。铁蛋吓坏了,他想上去救二丫,却又不敢,一颗心像被什么揪着,很不自在。一会儿,那人拔出所有宝剑,打开箱子,二丫钻出来,好模好样的,铁蛋松了口气。

二丫回到后台,就轮到铁蛋上场了。铁蛋是倒立着从后台走到舞台上的,他走了一圈,听到一阵掌声,又走了一圈。然后他站起来,感觉身上那身新衣服像不存在一样,轻飘飘的。他又倒立,单手走,跳舞。下面掌声像他放羊时听见山风吹过树林。他看到大厅里,无数重叠的笑脸和挥舞的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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