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敌
作者: 李静一
自从当了色德村的村主任,尼玛旦周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他经常早出晚归,总要很晚才回到自家的帐篷来。
“你要看好你的男人。”拉毛的阿妈总用这一句话在拉毛耳边念叨。
“你要看好你的男人。”拉毛的阿乙(奶奶)也用同样的话语和拉毛念叨。
拉毛时不时会听到两个最熟悉的女人用同样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唠叨,每次看到的她们都是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
可是尼玛旦周是个大活人啊,不是一条狗,如果是一条狗都不用拉毛管,他就会像坚赞一样跟在拉毛身后。
坚赞是拉毛家的牧羊犬,原本叫格桑,格桑翻译成汉语是“幸福”的意思。拉毛刚从娘家将它带过来时也叫它格桑,但不知什么原因,却在某一天执意要叫它坚赞。坚赞翻译成汉语是“幢”的意思,在牧区很多又强壮又智慧的男人也会被叫作坚赞。
尼玛旦周说一只母狗拥有这么高级又男性化的名字很不正常,很容易让别人产生误会。但拉毛对尼玛旦周的质疑置之不理。于是,尼玛旦周叫它格桑,拉毛叫它坚赞。
他们各叫各的,互不相让。
在拉毛给格桑改名之前它已经长到五岁了,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角色。夏天时候公牛都被尼玛旦周赶去远处的山岭里吃草,所以他们的夏季牧场上就剩下母牛和小牛犊。草原上的狼群会觊觎那些年幼的小牛。尼玛旦周和拉毛为了更好地保护牛犊,专门做了用网围栏围成的牛圈,在傍晚时分就将一两岁的牛犊圈在里面。即便这样,狼群还是会带着某种希望和侥幸来寻找它们可以带走的食物,有时也会得逞。但自从格桑来到他们家以后,这样的事情几乎没有发生过。格桑通常在白天的时候呼呼大睡,但它会在夜里巡逻,围着整个草场转来转去,但凡有一点响动它就会大喊大叫,格桑的咆哮声不像是一只母狗,而像是一只正值壮年的公狗。
“让我们家的格桑生下孩子吧,它品种这么好,草场需要更多这样的守护神。”尼玛旦周不止一次地征求拉毛的意见。
“再等等吧。”拉毛不止一次地拒绝。格桑是拉毛从娘家带来的,她对格桑拥有绝对的主权,格桑对她也是绝对忠诚。
关于要不要让格桑怀孕,拉毛一直犹豫不决,她觉得只要格桑怀孕,格桑的注意力就会分散。再说她自己都还没怀孕呢,格桑怎么能赶在主人前面怀孕!
“你一定要生一个孩子,你生了孩子之后尼玛旦周的心就在你这里,他就不会离开你。”拉毛的阿妈这样告诉她。
“拉毛,你怎么还不生孩子,生了孩子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拉毛的阿乙见到拉毛也总是这样说。
可是拉毛有什么办法呢,拉毛也喜欢孩子,但孩子迟迟不来,总不能捏一个放到肚子里吧?
然而离拉毛最近的邻居旺姆生了双胞胎男孩,而且已经两岁多了。拉毛和旺姆是好朋友,但拉毛总觉得命运偏向于旺姆,她一生就生出两个孩子,自己却连一个都生不出来。
所以,每当拉毛看到旺姆带着两个孩子从她帐篷门口经过时就会低下头干活儿。但尼玛旦周不一样,他会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并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
旺姆也不顾及拉毛的感受,总是隔三岔五带着两个孩子跑到拉毛家找拉毛聊天。旺姆的话题总也脱离不了两个孩子,她说这两个孩子太淘气了,太让人费心了。拉毛觉得旺姆至少说了一半的假话,分明是一边埋怨,一边炫耀。孩子怎么可能让做母亲的费心呢,抱在怀里多温暖啊。
尼玛旦周很喜欢那两个孩子,每次看到旺姆的两个孩子就一副笑盈盈的表情,连眼睛都闪着光亮,他将他们扛到肩上,和他们在草场上摔跤,把他们放到马背上,把他们惹哭,又将他们逗笑……
可是尼玛旦周和拉毛之间的对话却越来越少,总是停留在“今晚吃什么”“外面天气变了”“母牛生牛犊了”这几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语上。
唉,我要是有一个孩子就好了。拉毛心想。
很多时候,没有孩子的拉毛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一样,甚至有时候把尼玛旦周的那份活儿都干了。后来大家都说尼玛旦周有福气,娶了像拉毛这样勤劳的老婆。
色德草原上的男人都在羡慕尼玛旦周,包括旺姆的丈夫江永,他们说拉毛又能干又漂亮,话也少,太让人羡慕了!
别人羡慕尼玛旦周的时候拉毛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总觉得别人说羡慕尼玛旦周的话不可信。尼玛旦周有什么可羡慕的,结婚四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被羡慕的人应该是江永啊,江永的老婆旺姆给他生了双胞胎儿子,江永走在人群里昂首挺胸,即便赛马节上他输给了尼玛旦周,但他拥抱尼玛旦周的时候眼睛是看向旺姆和两个孩子的。
拉毛还觉得尼玛旦周得奖后在人群里的笑容也是不真实的,那笑容里多少有些牵强,是为了应对给他颁奖的领导。别人得奖后说的话多半都是“感谢我的家人,感谢我的马儿”,但尼玛旦周却说“感谢拉毛,感谢我勇敢的马儿”。这两者之间区别太大了。所以,尼玛旦周领奖的时候别人都起哄让拉毛也站在尼玛旦周旁边,拉毛就没上去。可是旺姆却带着两个孩子站到了江永跟前,尼玛旦周抱起了其中一个孩子,在抱起孩子的同时他还看了一眼旺姆。这让拉毛羞愧难耐,她转身走出了赛马场。在她离开赛马场时后面的欢呼声排山倒海,她好像还听到了旺姆的笑声,那笑声就和她心底的哭声一样响亮。
赛马节那天晚上,喝了酒的尼玛旦周摇摇晃晃地回来。拉毛本来是倚在帐篷门口等他的,可看到他从远处走来,就急急忙忙爬到简易床上躺下。尼玛旦周连着叫了几声拉毛,听不到回音之后也倒头就睡。尼玛旦周鼾声大作,睡不着的拉毛觉得尼玛旦周肯定不喜欢她了,真要是喜欢,他肯定会摇醒自己,他睡得这般惬意,肯定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场合里和那些不安分的女人眉来眼去了。
拉毛坐在床上想了半夜,尼玛旦周一次都没有醒来,但他翻了个身说了一句梦话:江永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
后来的一次赛马会上尼玛旦周没喝酒就回来了,尼玛旦周回来的时候拉毛正在锅里煮刚刚挤好的牛奶。尼玛旦周说,我给你烧火。拉毛说,不用,一个男人烧什么火。尼玛旦周说,我看着锅里的奶子,防止溢出来。拉毛说,不用,你坐着喝茶就行了。无论尼玛旦周说什么,都会被拉毛拒绝。最后尼玛旦周也有些生气,他说,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要谈谈。
拉毛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她心想尼玛旦周可能要和自己谈孩子的问题。一定是这样的。
“我今晚要去阿妈家,阿妈腰不好。”想到最后,拉毛对尼玛旦周说。
“那我用摩托车送你过去。” 尼玛旦周说。
“不用,我自己走着去就行了,走截路近。”拉毛倔强地说。于是她在安置完家里的活计之后就转身走出了帐篷。
走到看不见自家的帐篷,拉毛停下来。她很难过,觉得尼玛旦周答应得太爽快了,一听说自己要去阿妈家就着急要用摩托车送,一听自己要走着去,也不再坚持送。尼玛旦周肯定变了,没准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又跑去别的帐篷里,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呢。
拉毛想到这里的时候又返回来了。尼玛旦周果然不在自家的帐篷里。
拉毛倚在帐篷门口等尼玛旦周,丝丝缕缕的风吹过来,星星也升起来了。
拉毛想起刚嫁给尼玛旦周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尼玛旦周对她格外好,他总是大声呼唤拉毛的名字,就像一头壮年的公牛呼叫它心仪的母牛。尼玛旦周高亢的声音常常会惊飞鸟雀,也会把许多探出头来的鼠兔又惊回到窝里。
在拉毛嫁给尼玛旦周的第一百天,他还专门去堪布上师那里为拉毛求了一串念珠,拉毛清楚地记得尼玛旦周带着这串珠子兴高采烈回来时的情景,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着,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了。
草场上的很多人都看见了尼玛旦周兴奋的样子,包括江永。尼玛旦周骑着摩托车每经过一个帐篷就停下来,拿出念珠给那家的主人看,说这是给拉毛的,从堪布上师那里求来的。他骑着摩托车经过江永家门口也停下来,拿出念珠给江永看,说这是给拉毛的,从堪布上师那里求来的。在他启动摩托车准备离开的时候又转身给江永说这是给拉毛的,从堪布上师那里求来的。
而现在回到家不说话的尼玛旦周和以前的尼玛旦周简直判若两人!
都是孩子惹的祸!拉毛叹息。
直至深夜尼玛旦周才回来,他看到倚在帐篷门旁的拉毛。
“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去了阿妈家吗?”尼玛旦周一头雾水地问。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这不是我的家吗?”拉毛理直气壮地答。
尼玛旦周看到拉毛涨红了脸,就不再说话。
“你刚才去哪里了?”拉毛依然在气头上,就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句。
“去找江永了!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也要管吗?”尼玛旦周气呼呼地说。
拉毛被尼玛旦周的一句话呛住了,毕竟自己生不出孩子,没有和尼玛旦周大声说话的资格。
可是他去找江永干什么呢?他肯定是去找旺姆了,只是换了个说法而已。他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旺姆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脏。拉毛再一次悲哀地想。
二
色德草原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拉毛和旺姆是好朋友,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但自从旺姆有了孩子之后每次来拉毛家总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有时候还对着两个孩子大呼小叫,像一个很厉害的郡主。
不就是有两个孩子嘛,有什么了不起。拉毛心想。
有一次旺姆又带着两个孩子来串门,旺姆刚进家,拉毛就说她要去草场上寻找一头走失的公牛,留下尼玛旦周和旺姆在帐篷里。拉毛走了一段路后又返回来,她让尼玛旦周去找一只强壮的公狗给发情的格桑配种。尼玛旦周得到拉毛给格桑配种的允许,便带着格桑走了。当帐篷里只剩下拉毛和旺姆时,拉毛就说她要去街上买东西,旺姆也只好离开。
拉毛在街上转了又转,给尼玛旦周买了一双袜子和一双长靴。在想着要不要给自己买一双手套时,旁边的一名女性将一个文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拉毛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便一直好奇地盯着。
“会让你的男人离不开你。”拉毛隐约听到了店员的最后一句话。
“会让你的男人离不开你,会让你的男人离不开你!”这句话一直在拉毛耳边萦绕。她想在没人的时候和店员问一下那是什么神奇的东西,神奇到让自己的男人离不开自己。可是拉毛又觉得关心男人离不开自己的东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丢人的事情不应该是坏人干的嘛!
拉毛想到这里就出了商店的门,可她在迈开左腿的那一刻又后悔了。就在店员要拉下卷闸门下班时,拉毛又进到了商店。拉毛的脸都憋红了。她说她的伙伴旺姆要买一个让男人离不开自己的东西。
“是我的朋友旺姆让我买的,不是我。”拉毛强调。
店员被拉毛的神情逗笑了。她说:“让男人离不开的东西很多啊,你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拉毛实在不会比画,她之前没有见过文胸,再加上自己把旺姆扯进来,脸就像是红透了的柿子,好像此时她正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店员把香水、口红、香薰等都放在桌子上让拉毛挑选。拉毛看着这些东西不知所措,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让男人离不开自己!
但当店员把一个玫红色的文胸放到柜台上时,拉毛的眼睛亮了。
付完钱的拉毛有些小兴奋。她把买给尼玛旦周的东西和文胸宝贝似的捧在胸前。她脚步轻快,笑容满面。以前,她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东西。
没孩子,没孩子怎么了。
旺姆有孩子,有孩子怎么了。唉,有孩子还是好啊。
但是拉毛有了这个神奇的东西就可以拴住尼玛旦周了。
拉毛满心欢喜地回到家,尼玛旦周正坐在薅好的羊皮上喝茶。拉毛向他亲切地笑。
“格桑配到种了吗?”拉毛问。
“嗯。”
“公狗强壮吗?”拉毛继续问。
尼玛旦周不知作何回答,这一向是拉毛最忌讳的话题啊,因为没有孩子,拉毛拒绝一切能和孩子沾上边的问题。
可是此时的拉毛正盈盈地看着尼玛旦周,想听到他认真的回答。
“还好。”尼玛旦周说。
“今晚我煮牛肉,你去把旺姆一家人叫过来,你和江永喝点酒,我和旺姆说说话。今天上午旺姆来了我也没招待她,心里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