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寒冷,又那么暖和
作者: 庞余亮没有淹死的孩子们
我们都是没有淹死的孩子。
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只要到了夏天,我们的村庄就会淹死一个或者两个孩子。
这是宿命,太多的水,太多的孩子,贫穷的日子里,大人们忙着生计,孩子们就这样在水中浮沉,有些孩子沉下去了,再也没有浮上来。
我母亲带着我去看那个死去的孩子(他是我们的玩伴),我从人缝中挤到最中心看,他戴着令人羡慕的火车头帽子,穿着过年才穿的新棉袄躺在草席上,很多人在叽叽喳喳地说这个孩子的好话,我心里却惧怕极了,我母亲在陪人家流泪后警告我说,不要去河边,河里有水獭猫。
我不知道水獭猫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只知道一个又一个死去的孩子都是它拽到深水里淹死的。长大后才知道水獭仅仅像猫样小。
因为村庄四处环水,在我没有学会游水之前母亲是很不放心的。我的一个姐姐就是在六岁时淹死的。到了七岁,母亲就逼着脾气不好的父亲教我学游水。我父亲教我学游水的方式非常简单,他把我带到河心,然后把我扔到了水里,他认为我会在本能中学会游水,他说爷爷就这么教他的。可是我一直往下沉就是不划水。他等了一会儿,见势不妙只好亲自下河去捞,然后把淹得半死的我拖上来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再次把我扔到水里。
终于,在本能中我学会了扑通扑通的狗爬式。回到家中,父亲对母亲说,他不会被淹死了。
学会了游水的我们整天泡在水里,有时也像水鸟一样蹲在横生在水面的杨树上看不远处的一场好戏。我们本族的一位哥哥模仿我的父亲也教他的独生子学游水,他的独生宝贝在船离岸时就大呼小叫。伯伯,救命啊。婶娘,救命啊。哥哥,救命啊。
救命声高一声低一声,他越喊我们就越笑,大家都忘记了自己学游水时的笑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学了好几个夏天也没有学会游水,几乎每一个夏天都有这样一个有趣的风景。他喊着,我们笑着,笑声在水面上弹跳着。
辛苦了一上午的大人们在树荫下午睡,他们常常不理会这样的呼救,但有时也会睁开眼来,嘟哝一句,怎么,又杀猪了?然后再沉沉睡去,任凭这河面上的喜剧一年又一年的上演。
后来,那个独生宝贝没有成为被淹死的孩子,他学会了游水。
学会游水以后,没有淹死的孩子们就成了水里的黑蝌蚪,直至二十只指甲都生满了黄黄的水锈。没有了水的威胁,我们一起摸鱼、掏蟹或者偷瓜。
但由于整日待在水里,影响了许多活计的完成。忽左忽右的大人们会用柳条惩罚我们,老师们则会用晒太阳的方式惩罚我们。
每当暴力的惩罚来临,我们会对那些被淹死的孩子生出一些羡慕。
农家小酒
很多时候,我对于回忆那个四面环水的老家是有抵触情绪的。
贫穷,饥饿,争吵,甚至打架,几乎贯穿了平凡的每一天,除了正月初一的白天(也是为了图整一年的吉利和顺遂),很多人家的争吵和打架,是等不到正月初二的,有的是鸡毛蒜皮,更多的则是因为过年了,辛苦了一年的男人们有了某种特许和纵容,就贪喝了几杯酒,翘了尾巴,露了马脚。于是,男人闹醉,女人怒骂,成了随时随地上演的“小戏”。
过年时穷人家的酒还是有点下酒菜的,但是平时,下酒菜没有多少,夏天的下酒菜多是加了蒜瓣的炒蚕豆,如果有小鱼,当然更好。到了冬天,下酒菜仅仅剩下了萝卜干,也有人用黄豆换了豆腐百页下酒,更窘迫的人家,下酒菜干脆就是老咸菜了。
好在真正的酒徒不在意下酒菜,而在意酒。老家不产山芋酒,大多是大麦酒,稗子酒,口感最好的是大麦和碎米共同酿造的酒,大约四十多度,可能是酿造技术的问题,这些酒都有点“上头”。
酒一“上头”,就有故事了。像我父亲喝醉了酒,他闷头睡觉。我二哥喝醉了酒,只是嘿嘿地笑,仿佛吃了笑笑果。但大家族的伯伯叔叔哥哥们,则是另外的表情了。
比如一个年龄比我大很多,辈分比我小一辈的连保,他喝醉了酒就会脱光衣服,在村庄奔跑(我的小说《追逐》里写过这个场景)。下雨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光着身子奔跑。但一旦到了酒醒的时候,连保却是一个特别好的牛把式。还非常讲礼,见到幼小的我,依旧恭敬地叫我“三叔”。说到他醉酒的事,他会脸红。连保之所以如此脱衣奔跑,其实是他在大麦酒中泡了“醉仙桃”果,“醉仙桃”的学名叫曼陀罗,是有毒性的。连保之所以喝,是他有关节病。而关节疼,还是我们的村庄水汽太重了,醉酒男人的“戏”里,穷人家的苦涩。
如果说连保的醉酒是独角戏,那么余富的醉酒就是“二人转”了。余富和我平辈,我叫他哥哥。他比连保多一个本领,那就是识字。他曾在我的作业本封面上看到了我的名字,立即指责我写错了祖宗给的姓氏。
“不是广龙,而是厂龙!”
其实余富是对的。但是因为他太多醉酒的失态,我已失去了对他的信任。他只要喝酒,必定喝醉。喝醉了之后,一定追打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堂嫂爱娣子。余富的拳头是货真价实的,所以,酒多了的余富撸起袖子,嘴巴里开始骂骂咧咧的时候,就有人去通知爱娣子,余富又喝多了,必须立即藏起来。如果不藏的话,那么爱娣子必然会被他揍得鼻青眼肿。
醉酒的余富在一家一家寻找爱娣子的时候,就是一场大戏的开始。余富的身边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每家门口守着一个不让余富进门寻找爱娣子的女人。余富骂骂咧咧,但寻找几家后,余富就失去了寻找的毅力,开始诬蔑爱娣子“偷男人”了。大声说,说得非常粗俗,非常难听,往往在这个时候,爱娣子就出现了,和醉酒的余富对骂。
余富哥哥和爱娣子一共生了六个子女,其中两个腿部有残疾。我们村庄的赤脚医生张先生说:“看看,这就是喝酒的坏处!喝酒伤害精子!”
张先生的科学并不能惊醒喜欢醉酒的人,因为村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精子”。其实“精子”就是他们嘴中常常说的“骚㞞(song)”。村里的女人们,最讨厌男人们喝酒了,她们对于酒从来没有尊敬的意思,无论心情好与不好,统统把男人们喝的酒称之为“喝骚㞞”。
余富的故事就是这样了。但我一直记得他纠正我的话。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在输入法中寻找了一下姓氏的“厐”,果然是有的。印刷体中的“庞”字,是词组中的“庞”。而我们姓氏的“厐”,是酒徒余富说的“厐”。完全不同的字,但这么多年错误,也无法纠正了。
还有一件可以补充的酒事,就是为了考证当年穷人家的酒是什么类型,我特地打电话给还在老家的二哥。结婚很早的二哥今年七十一岁了,已有了七岁大的重孙,依旧整天笑呵呵的。他说余富早去世了。去年,他的弟弟余如的儿子,也就是余富的侄子,又出了一件令庞氏家族丢脸的事。
我没见过庞余如,当然也没见过他的儿子。二哥告诉我,当年因为穷,他们一家去了安徽安庆农场谋生,在本世纪初迁回了老家,没有发财,借了人家的空房住着,他很勤劳,也很老实,就是喝起酒来不是个人,去年秋天,这个余如的儿子,也就是我侄辈的人,五十多岁的男人,硬是把跟着他吃了半辈子苦的老婆打跑了。
“他天天跑到村委要老婆,”二哥说,“谁知道他老婆跑到哪里去了呢?不是绝望到底,是不可能一年都没消息的。”
我可以想象余如的儿子在村委要老婆的样子,因为在现实中确实有这样的人。农家小酒,几十年后,在那个四面环水的村庄里,酒还在喝着,也还在上演着多年前的故事。
榆树脾气
我一直没有说,不是我不敢说,而是我说了怕你们耻笑,我是榆树村的孩子。
这是我虚伪的开始,当我醒悟,我心中好像落了遍地的榆叶,这是春天啊,落了叶的榆树像是患了一场大病,头发都掉了。
还记得榆钱儿吗?一枚一枚榆钱儿像榆树的一片片羽毛似的,一棵想飞的榆树就长在我家的天井里,我的小名就叫榆钱儿,我是榆树最小的孩子,总喜欢和榆树说着悄悄话,或者就爬上榆树的脖子,看远方之远,那看不尽的平原,看不尽的苦难与幸福……
但是谁砍走了那棵榆树?
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我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仍然大哭不止。父亲已经捋了榆钱儿、榆叶,还剥下榆皮煮熟了,白生生的榆身就露了出来,像是你身上的骨头——我渐渐地不哭了,抽泣着,吮吸着你身上渗出的榆树汁,清凉的芳香的榆树汁,我的生命之乳啊。直至多少年后,我流的汗都是榆树的清香,榆树型的生命是与大地有关,永不能背弃的。
但多么令人羞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汗水就失去了榆树汁的香味,慢慢地有了烟味,酒味,金钱的臭味……常常想回首看一看村中长得最高的榆树,那榆树之顶的一只喜鹊窝,但我看不见,戴上八百度厚如瓶底的镜片也看不见。
是谁,伐走了我的榆树?
我一直在怀念着冬天,冬天的榆树笨拙而勇敢地在天空中抓着什么——我常想,赤裸的榆树影多像是一个灵魂不屈的骨骼。
正是在这个冬天里,父亲花了一天的工夫搭成了一座榆木桥,母亲花了一夜工夫用榆树皮做成了榆木香;哥哥在用力劈着老榆根,我把榆树根掺在灶火中烧,火苗噼啪作响——锅中的水已经沸了……
怀念啊,多榆树的老家啊,老母亲总是听见喜鹊的叫声,想儿女们快要回来了吧。从榆树村出发的孩子,走过了榆树桥,沿着母亲点燃的榆木香和祝福走着,再也不回来了。
是谁,砍掉了那棵榆树?
那些失去了家的喜鹊还在一阵又阵地盘旋,鸣叫,直叫得我心痛。那系在榆树上的老牛呢,它如今已被卖给那个胖胖的屠夫了。还有榆树村,这丑陋的朴素的榆树村,如今也变了,变得让人不敢认了,榆树村,居然没有一棵榆树了。
这不是虚构,这是的的确确的,我们已经把榆树忘了,就像忘记了在乡下固执己见的老父亲,他教会了我们真诚、朴素、自足、勤劳——而我们却都鄙视他的沉默。
“……出门在外,榆树村的孩子,你的榆树脾气改了没有?”
这一问,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只是一枚被风和命运吹落在大地上的榆钱儿。
泥水中移栽,泥水中复活
我的老家是座芦苇荡环绕的村庄。春天会被油菜花照亮,夏季有荷花的清香,而到了小雪季,必然有“小雪”飞舞。
那是随着西北风飞舞的雪白芦絮。
这么多年过去了,芦苇荡一片一片地消失了,有的长满了水杉,有的变成了鱼塘,这几年鱼塘又慢慢变成了蟹塘,很多张牙舞爪的螃蟹们在里面爬来爬去,生气地吐着泡泡,像是在对着人类吐口水。它们肯定是在生气:过去每只螃蟹都是有洞穴为家的,现在谁也没地方做蟹洞了。
作为越冬植物的油菜花又是和小雪季节有关的。
因为小雪到了,在寒风中栽菜的日子又到了。必须要在收获过的稻田中挖出墒沟(油菜地的墒沟并不像麦地的墒沟那样深,能用于油菜地的灌溉之需就可以了),接着就是“打”出移栽油菜的小泥塘。而油菜苗早在二十天前就育好了,一棵一棵地用小铲锹移栽到小泥塘中。
西北风越刮越大,每个人的脸都是黑的。但必须坚持栽完——要抢在初霜之前让移栽的油菜们“醒棵”。这也是秋收之后最重的一种农活了,移栽完油菜,大家就可以直起腰杆喘口气了。
对于栽菜这项苦活计,我内心是有疑问的,为什么不直接把菜籽种到泥塘中呢?这样就不用移栽了。
父亲说,直接种的菜不发棵!
父亲又说,牛扣在桩上也是老!做农民还偷懒?
父亲对我的话很是不满意,为了不让他继续发火,我加快了栽菜的速度。但我的速度还是赶不上沉默不语的母亲。
栽下去的油菜苗到下午就蔫了,整个儿一块菜地几乎没一棵直立的。但父亲一点也不担心,到了晚上,一块油菜地栽完了,抽水机开始作业,将河里的水引到油菜地里,那些移栽过来的油菜们慢慢喝足了水。
到了第二天,每棵移栽过来的油菜都有一片或两片叶子竖了起来。到了第三天,所有的油菜都活了。
再后来,油菜们就拼命地长。一片两片叶,经历霜冻,经历真正的雪的覆盖,到了春天,越过冬天的它们都记得开花,就是大家看到的金灿灿的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