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条红龙鱼

作者: 苏铁

此时,这阳光热辣辣地照在煤气公司的抄表员刘卫东身上。

他站在这大太阳下已经好长时间了,不用说,昨晚的酒又喝多了。最近刘卫东总是这样,喝着喝着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喝就烂醉如泥。

每次酒后,刘卫东都会后悔,为啥要喝那么多酒啊,糟蹋了钱不说,还糟蹋了身子。可是后悔归后悔,下一次喝酒,他又会重蹈覆辙。而且每次酒后,刘卫东都会埋怨那个发明酒的人:你不地道啊老兄,你说酒是好东西,可酒是会让人越喝越糊涂的。让人越喝越糊涂的,怎么能是好东西呢?

刘卫东现在就是醉酒状态,他倚着墙站着,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一些人从刘卫东身边走过去,也只是瞟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石马街的人最讨厌酗酒的人了,有一个算一个,他们觉得酗酒的人不可交。

前段时间,街上一个人因为喝酒醉死了,他家里人不依不饶的,最后和他一起喝酒的人都沾了瓜葛,每人出了两万块钱才算了事。一起喝酒的人都觉得挺委屈的,你不喝,也没人拿酒往你嘴里灌啊。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官司打下来,钱还得往外掏。

两万块钱,对石马街那些靠上班打工挣钱的人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一起喝酒的人,家里都吵吵了好长一段时间。凭白无故拿出两万块钱,谁家老婆不气得骂人?这也让石马街的饭店酒馆清静了很久,都没有人敢主动约酒喝了。

刘卫东酗酒是不长时间的事儿。

刚开始,还会有熟悉的人上前劝刘卫东,让他少喝点,早点回家,但刘卫东这人有个坏毛病,越是有人拉扯,他越是喜欢撒泼,后来人们干脆也就由着他去了。

现在,刘卫东倚墙站着。他的头有点疼,昨晚的酒现在才返过劲来。他努力想把眼睛睁大些,但有些费力,这时不知谁家的调皮孩子放了一个钻天牛,凌空“啪”的一声响,刘卫东一个激灵,稍稍清醒了些。

其实,石马街的人还是挺同情刘卫东的。半年前,他老婆马文秀住院时,因为停电要了命,这一下子改变了刘卫东一家人的命运,特别是对刘卫东来说,打击很大,自从马文秀走后,他就开始喝酒度日了。

一个住院的病人,怎么会因为停电要了命?看过那段时间新闻的人,就不会有这样的疑惑了。

“为了挽救一位爬上电线杆意图自杀的年轻人,七月八日傍晚,石马街上数条街道被断电了……”电视台的新闻是这样说的,报纸的头条也是这么说的。围观的人们还用手机拍下了那天傍晚的情景:电线杆上是生无可恋的青年,电线杆下是喧哗的看热闹的人们,以及各种车辆鸣笛的声音。

但是电视台和报纸都没有播报另外一条消息,也就是新闻背后的另一条新闻。

距离事发地两公里的一家医院,也处在断电范围内,因为突然断电,一个叫马文秀的病人在这个晚上失去了生命——长时间断电,让病人的呼吸机和制氧机也停止了工作。

在外面办事的刘卫东接到电话后,立马打车去了医院,但已经晚了,他到医院时,马文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虽然医院已经采取了各种救治措施,但毕竟耽搁的时间太久了。

本来医院都会有临时停电应急预案的,比如启动自备发电机,给病人使用氧气袋捏球。可偏偏由于有关人员的疏忽,马文秀的呼吸机停了,氧气袋也没给用上。

那天晚上,马文秀就在医院里去世了。

一个病人没有死于疾病,却死于停电。这个消息,很快就在石马街传得沸沸扬扬。

其实,那天傍晚的停电,不只是刘卫东一家遭遇了灭顶之灾,石马街这一片的用户大都受到了损失。

附近的欢乐谷里,一辆过山车因为突然断电,导致设备停摆,过山车正好卡在一段陡峭上升的轨道上,上不去也下不来,上面的人吓得“哇哇”大叫。

遭殃的,还有欢乐谷附近的养鸡户,因为天气原因,养鸡户每天都要用大风扇给养鸡大棚降温,这突然的停电,让养鸡户措手不及,三千多只鸡因闷热而死去。

按理说,断电后是可以很快送上电的,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寸,变压器烧坏了,要换变压器,又要换线,供电所的职工们忙碌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送上了电,可这已经耽误了好多事儿。

那段时间,刘卫东忙着料理马文秀的后事,让他没有心思去追问停电的具体原因,好在有亲戚认识人多,找了个律师帮助刘卫东收集了打官司需要的证据,并第一时间为他争取了一些赔偿。

那几天的石马街是很不平静的,街坊邻居们谈的也都是关于马文秀的死。

虽说马文秀一家搬来也不过是三四年的时间,但很多邻居,特别那些女人们,都很喜欢好性格的马文秀,好像她们已经做了一辈子的邻居。

很多人心里都空荡荡的,是因为马文秀的意外离世,还是她们从马文秀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有人感叹着说:唉,以后再也吃不到马文秀的酱肉包子了。说这话的人其实是在怀念马文秀。

石马街的人都懂生活,也普遍好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他们都会拿来尝尝,要说石马街人最喜欢吃的,除了海鲜,就是牛肉了。石马街所在的城市是沿海城市,蒸的煮的海鲜自然不在话下,但好吃牛肉却让人有些意外。石马街的牛肉做得有特色,但价格也不便宜,很多人想要痛痛快快吃一顿牛肉宴,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四年前,刘卫东的儿子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为了给儿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刘卫东带着马文秀撇家撂业也来到了城里,在石马街租了房子,这一住下就没有再挪过地方。

刘卫东的工作,是城里亲戚帮他找的,那是一份在煤气公司做抄表员的工作。当然也不只是抄表,很多时候还要帮助同事做一些日常维修,但总的来说,这工作干净轻快,刘卫东很喜欢。马文秀呢,为了照顾儿子的一日三餐,暂时没有出去工作。

那些年的石马街也真是热闹啊,各种商铺摊位遍布大街小巷。

石马街靠北面有条巷子,不归正马路管,所以城管来得也少,很多人就在这里租了临街的房子做生意,马文秀看久了也就动了心思,她和刘卫东说,她也想在家门口支个小摊子,包酱肉包子卖,这样既可以补贴家用,也不耽搁儿子上学吃饭。

刘卫东想,这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就同意了。

马文秀心灵手巧,很会做饭,而且最拿手的就是酱肉包子。刘卫东一直觉得马文秀做的酱肉包子是天下第一美味,他百吃不厌,感觉一点儿不比大饭店里的差。

店很小,但马文秀经营得有声有色。

她不贪心,她的店只做酱肉包子,再配几个家常小凉菜和白米粥。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们,也喜欢换个胃口,有的就到马文秀的小店来尝尝,这一尝就尝出了惊喜:果然是好吃看得见啊。

每天早上起来,马文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将面和上,然后再剁肉馅。和面的时候,马文秀舍得下力气,手上干净,盆里光生,甩开膀子又揉又搓的,然后再放盆里饧,等面发好了,肉馅也剁得差不多好了。

马文秀包的酱肉包子有个特点,就是皮薄馅大,肥瘦六四开。马文秀说包酱肉包子不能用机器绞的肉,那样的包子吃不出感觉来,还有,包子里不能是碎馅儿,得有很多方方正正的肉丁,太多的碎馅儿吃起来没有嚼头,只有加上了肉丁,才能吃出酱肉包子的筋骨来。

马文秀的包子还讲究面相,包子的褶儿也捏得好看,虽然说包子好吃不在褶上,但有个好看的面相也是会增加人的食欲的。另外,马文秀蒸酱肉包子也很讲究火候,她说酱肉包子上锅之后,火就得大起来,从锅上冒气开始得蒸二十分钟,这样蒸出的包子熟得正好。这些程序有一样做得不地道,酱肉包子就没了那种特别的味道。

会吃的人都知道,酱肉包子最好吃的时候,就是刚刚出笼还热气暄腾的时候,咬一大口,烫得龇牙咧嘴,嘴角都沾得油浸浸的,但人乐呵呵地藏不住心里的欢喜。马文秀的酱肉包子,香而不腻,劲而不柴,有一股家的味道。那些肚子里没有多少油水的打工者,隔不了几天就过来买点酱肉包子打打牙祭,吃酱肉包子可是比吃牛肉便宜多了。

马文秀做的凉菜最拿手的就是拌萝卜条,马文秀做的是便宜生意,量大实惠,又得赚钱,就要在菜的分量和花样上多钻研,单单是这个拌萝卜条,马文秀就做出了和别人不一样的味道。还有,马文秀熬的白米粥也有特点,黏稠又有营养,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对那些老无所依的拾荒人,马文秀也格外关照。有时候偶尔碎点卖相不好的酱肉包子,她就会留给那些路过的拾荒老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好人,有一天干着活儿却突然倒地昏了过去,说是脑出血。去了医院就没有醒过来,一直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不但刘卫东觉得委屈,连街坊邻居都跟着不平。

小店是开不成了,刘卫东不得不将门关了。至于什么时候再营业,刘卫东心里也没有底,还有,马文秀的身体能不能恢复,恢复到什么程度也都是个未知数。

没有了马文秀的酱肉包子,石马街少了几多滋味。

说说陈喜年吧。

年关将近的时候,陈喜年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其实他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这段时间头晕心慌,感觉心脏“怦怦”跳得厉害,在老婆的催促下去做了个检查,医生说没啥大毛病,估计就是工作压力大的原因。医生建议他住院调理一下,考虑到这段时间单位也没什么重要事情,陈喜年就办了住院手续。

但陈喜年住得并不舒服,虽说住的是单人病房,但每天还是会被各种看不见的死亡,血腥,哀叹反复撞击着,这让他觉得心里的焦虑和压力并没有减轻。仅仅住了一个星期,陈喜年就要求出院,而且在老婆苏宁的建议下,出院当天,他就坐飞机去了海南。苏宁说得对,与其压抑地在医院里住着,还不如找个地方散散心。

去了海南的陈喜年已经感觉不到心慌气短了,白天太阳大,他待在房间里看会儿书,或是看会儿电视,到了晚上,他去外面找个地方吃个饭,顺便走走路散散心。有时候,他也去酒店楼下的泳池游泳,或去附近的村里骑个脚踏车,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反倒很舒服。

陈喜年给苏宁打电话说,身体里的毛病到了这里都没有了。苏宁在电话那头笑他:你哪里是身体有病啊,你只是犯了懒病而已。

说笑归说笑,但海南的日子真是悠闲又自在啊,陈喜年真想一辈子这样待下去。

路边小皮卡上满载着圆碌碌的西瓜在兜售,老板在纸板上写着:甜呐,甜得伤心,二元一斤。十二月的海南,西瓜老板还打着赤膊,在太阳伞下跟其他摊位的老板玩牌,脸上贴着一张张长纸条,虽然输了牌,但还是挺开心。

陈喜年抱着一个西瓜颠了颠,并拍出“嘭嘭”之声,他问老板:一个西瓜得有多伤心哪?

西瓜老板甩出一对大小王,马上过来称西瓜,他笑着对陈喜年说:伤心二十元,您拿好了啊。陈喜年捧着这二十元钱的伤心往酒店里走。一边走一边笑,心想,这老板也是情怀之人啊。

陈喜年住的酒店的楼下一角,有一个小小的海洋馆,在海洋馆的灯光照耀下,一群巨石斑鱼,小心地游动。陈喜年从那里经过时,逗留了一会儿。

那些巨石斑鱼互不交流,也不彼此安慰,更多的时候,它们把目光投向了远处。那里有多少灯火是它们所期待的?其中的一只巨石斑鱼,偏于一隅,它对同类的投影,略有警惕,它在害怕什么?陈喜年这样想的时候,一只受惊的巨石斑鱼飞快地游向远处,游动之声,带来池水细小的荡漾。

陈喜年的心情很微妙:一条鱼的世界就是长方形的?一米深,两米长?当然也许更深,更长,但再深再长,它的尽头也只是一面面的玻璃。一口鱼缸就是一条鱼的命运?

看着这些巨石斑鱼,陈喜年很想问问谁:这些鱼们是不是都痛快地过完了它们的一生?

那一天,陈喜年选择了一条偏僻的路线行走。

陈喜年也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市区地图上那个叫“双丝夼”的路名,跟自己老家的村名很像。他沿着小路走,一边看陌生的风景,一边想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觉就在路边看到了殡仪馆的指示牌。

陈喜年心里一惊: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这看似繁花似锦的地方,怎么还藏着一座殡仪馆?陈喜年觉得有点晦气,想掉头往回走,但这次,脚没听大脑的,他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有了一个念头,既然走到这里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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