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如处子

作者: 陈家麦

夜渐深,当许多人在熟睡时,对于我们这些夜猫子来说,直到最后一个客人摇摇晃晃离去,才算是正式打烊了。

搁在吧台上的那台投币电话机却响了,话筒里传出女人的声音,说是回来了,接着是嘻嘻地笑。

我压低了声,幺妹,你不——不想活了?

我坐上黄包车,到了长途车站马路对面,还好车夫熟路,找到幺妹所说的为民旅店。这旅店夹在路灯昏暗的小弄堂里,排在巷口地上一溜马桶大概有一只未捂盖子,发出浓重的臭味儿。

112房是间大通铺,中间串了一根长铅丝,挂了女人的胸罩、花内裤、丝袜。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接水的塑料盆里。两边排了一溜钢丝床,床挨着床,密得插不进一根针。十元一天的床位,幺妹睡中间加铺。房里有股臭袜子味、汗酸味,当中一张床上睡了阿婆,床头挨着一只大鱼筒,筒里大概是白天没卖完的小带鱼,一股腥馊味。

见了我,她险些扑进我怀里,抽嗒嗒地哭。

我让她在这里什么也别说,也别在这里住了。

她拎出一只人造革提包,好像里面装了一些细软,看起来她是做好回招商城安营扎寨打算了的。

敲了临服务台的房门,半天才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大概是店主,睡眼惺忪,下穿棉衬裤。她叽叽咕咕的,说是半夜三更闹什么鬼,只能退回二十元押金。

好不容易叫到一辆黄包车,这地方太偏僻,加上已是半夜三更。车夫是个操安徽口音的大伯。讲好五元车钱,见多了个人,要加两元才肯送。我让车夫放下帘子,幺妹把半个身子藏在我身后,玩躲猫猫一样,我的肩背贴了她的脸,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的胸,像搁着一只蹦蹦球。

车夫蹬得慢吞吞的,多了一人的重量,我感觉车胎缺气,快瘪了下去。到了排档口,见灯火通明,划拳者扯了嗓门吼。正是夜宵高峰期,我不好催车夫快点蹬。

渐渐地我听明白了,幺妹回到四川老家待了一阵子,她老汉让女娃来换亲,她哥是大龄男了还打着光棍儿。嫁女娶媳,一进一出,还多出几千元彩礼。幺妹趁家人不在,从藏在漆皮木箱内的彩礼中抽出钞票,买了张硬座火车票坐了,再换了汽车,一路上她是如何的惊恐不安,好像武打片中只身逃婚出来的弱女子,身后跟来一批凶神恶煞。

可是她重新落脚的地方又不是温柔乡,我担心很快会招来杀机。

幺妹把头抵伏在我肩胛,我想那里也不是避风塘。“我没别的路,就想到了陈哥,那次你把我送到医院,连药费也是你垫的,我只记得歌舞厅电话号码。”

我安慰道:“办法总会有的,活人是不会给尿憋死的!这事容我好好想一想。”

到了位于南城的稻香村小区,我付了车费,一手替她拎了行李包,另一手轻揽了她的腰,她小鸟依人般。

我租的是小套间,只好将就睡小客厅沙发,让她睡卧室的地铺。她夸我选的席梦思还真不错,既不用床架,又防潮,而且搬起家来挺方便。

“你不怕随狼入室?”我弄起泡面,给她一份,加了两根火腿肠,用叉子一节节地切出放在面上开水焖好了,揭开盖子,她像是饿坏了,呼噜噜的,连汤也喝个精光,脸颊绯红起来,像只尚未完全成熟的红苹果。

我瞅着她,真好看!又睃了睃沙发后墙壁上的电影《坦泰尼克号》画报,罗丝张开双臂,杰克反抱着她,两人作飞翔状,“跟罗丝还真有点像,只是凤凰落难不如……”我连忙住嘴,好想打自己脸。

她身子忸怩起来,光洁的额头沁出些许细汗,皱起两道柳叶眉,当中有颗朱砂痣,像跳动的一个音符。“我哪有罗丝这种福气,家里肯定乱糟糟的,反正出来了,总比嫁个半死不活的庄稼汉强吧……”

“你先哪里也别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半口。”不知怎么的,我热血直冲脑门。

“不如你……也睡地床吧?挤一挤吧,沙发睡了会腰酸背胀的……”她眼里涌出一股潮气,让我好不容易筑起的一道城墙差点崩塌。

幺妹在我的出租房待了几天。她寝食不安起来,说总不能老蹭我的饭食,坐吃山空,又夸我不是号称眼镜军师吗?我说,这种事光靠我一人还是难摆平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她自责起来,回想刚出来混,真是傻瓜一个,过了这一劫,好像一下子长大起来。我卖起关子,按书上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我像是在给她“开光”。幺妹情急起来,说她豁出去了,给条生路吧。我计上心头,所谓死马不如当作活马医,如此一说,不想说妥了。虎哥安排席面,小包房吃饭,两人之外再加一人,说少不了我这个“媒子”。

隔天,虎哥在海湾酒店预订下一间包房,约牛哥谈判,也无中间人。老实说,我对这个安排还是有点忐忑。

人齐了,两位主角已登场,虎哥与牛哥分坐了首席,两边的马仔各分半桌“江山”。

虎哥来了开场白:“荷腰新开出羊毛衫市场,谁也没想到红透了天,跟发育好了的奶子一样,都想去摸一把。今天特地把牛哥请来,都知道因为荷塘的收包点,弄得咱们两家暗地里打价格战,戳轮胎扎篷布下套子,眼看大出血为止。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倒让小苏北横插一杠,渔翁得利,货源都转到他那儿去了,该到了和软的时候了。”

牛哥呷了口茶,把嘴里的茶叶末放到骨碟里,拿围在胸前的白餐巾拭了拭嘴角:“虎哥与我英雄所见略同。”

虎哥停顿了一下:“不过,我有个不大的请求,今天咱们两家能坐在一起,是我认了一位干妹子,我被她说动了心,不知牛哥肯不肯给面子?”

“小巷里扛毛竹,咱哥俩直来直去。”

虎哥挥了挥手,手下一位马仔去开门。

门开了半边,幺妹进来,一袭贵妇人打扮,有牛哥的马仔“欧”的叫了声“幺妹”,似乎只有我跟两位老大坐怀不乱,这出桥段其实是内定了的。幺妹走到主宾席一左一右行了见面礼,虎哥旁席有人让出了座位。

“牛哥,正是这位妹子一心想咱两家和气生财。”

“哪里,这事对两位大哥都有利嘛,怎么把功劳全记在我这小女子名下啊?我可是承蒙两位大哥瞧得起我,”幺妹轻端起酒杯,“我再敬两位大哥各一杯!”

虎哥说:“好,我是驼背人爱讲直话,联起手来,调转枪头,一起打败小苏北。”

牛哥也痛快,喝了个底朝天,打趣道:“当初我歌舞厅撵她走,也是为虎哥消气,既然虎哥大人大量,那我……”说完,他朝我使了下眼色,“眼镜,你说?”

我接了茬:“没错,巴不得呢,咱们两家合计合计,让小苏北滚回老家去!”

虎哥说:“好,牛哥真痛快,来,再干一杯,从今往后,你歌舞厅的生意咱还照看着!”

不时响起杯盏声,烟气浓得化不开。幺妹的歌声在包间回荡,我悬着的心也落下来。

讲案前,我给虎哥传话,很快带回消息:虎哥乐得接受这份美意。虎哥说,既然幺妹那么有心,他也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末了问,这只小刺猬这回该不会绷紧了身,拿浑身钢针来扎吧?我跟虎哥拍胸板,她一回老家就给定了亲,虎哥你是知道的,在乡下凡是大定过的,可以同床了的……幺妹在旁听着,愣了下,咯吱吱地笑,倒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壳。

小阳台,一张小折叠桌上焚起了三支檀香,香烟袅袅。幺妹拿了一根白线,对着镜子自己动手开脸,说是按老家的出阁风俗。白线一会儿浸到水碗里,一会儿在她的脸上划卷着。她羞红了脸,像一枚剥了壳的红鸡蛋。

幺妹说要回报我,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抱了新衣,关了门,洗起澡来。

外边的我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我想象着到了春天,竹林里刚挖出的竹笋,带着黄泥,一层一层地剥开,黄泥被清亮的溪水一点点地冲走……

幺妹从卫生间出来,用一块新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真丝睡裙里凹凸有致,隐约可见。

眼前的尤物无比鲜亮,水对女人来说可能真是仙露。她窃窃地笑,连瞅了我几眼,羞涩地垂下头。

“这不是趁火打劫?”我装君子。

“是我一万个愿意,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都到了这节骨眼上,陈哥,是不是嫌弃我? ”

她飞奔了过来,我的后背有一双暖暖的手,被反抱着抚着,我的胸前像布满了纤细的琴弦。

我听到一枝翠竹些微的碎裂声,竹膜漾开了涟漪,一圈一圈;岩崖上的一抹飞泉,落在清澈见底的幽潭中,叮咚叮咚……

幺妹回到歌舞厅,渐渐虎哥捧场少了,退了烧似的。她抽身而出,开起一家美容院,位于招商大酒店北侧,隔了一条街,对面是王朝歌舞厅,边上是临街的水井巷,倒是闹中取静的好水口。来做美容的大多是歌舞厅小姐妹,也有花心男。

那天下午,小四川来了。

一踏进幺妹美容院,他愣了半天,上看下看:“老子哟,这啷个是穿松糕鞋背马桶包的幺妹子哟,敢情是仙女下凡哟。”

小四川跟我也熟,他在水井巷角开麻辣烫,巴掌般大的店,也没请人帮工,里外全是他一人打理,幺妹也是他的一位熟客,彼此倒也不生分。

咪咪给小四川剪了新款发式,泡足浴,敲背捶腿,他跟她动手动脚的,被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像赶一只臭苍蝇似的。完了后,他望着镜子里的人“欧”的一声叫:“这是我吗?是我的龟儿子嘛!”

他从洗手间出来,走过道,迎上刚送了客人回来的幺妹,上前就抱,她推不开。他力气奇大,好像篮球队员抱着一只球,三下五除二,把她放到按摩床上。“来噻——”啪啪,她给他送来了两记耳光,揪了他:“头发有点乱了,咪咪,给他吹一吹,拉拉直,今年流行离子烫。记住!这里不是四川,我也不是背竹篓的川妹子,是幺妹美容院法定代表人!”

那张胖脸给盖了一枚红唇印,小四川拿衣袖来擦。他给服务员们架了去,咪咪把他的头发又整弄了一番。他好像在跟自己逗着笑,末了,问价钱,只怕没惊出一身冷汗,想脚底板抹油——开溜。不知何时大门口闪出一位彪汉,挡了道,小四川还在找地缝钻。那彪汉差点扯断小四川脖子上的细项链:“吃饭得付饭钱,做头发得付鸟毛钱!”

幺妹慢悠悠过来,示意那位兄弟放了他。她朝小四川勾了勾涂了红蔻油的小手指:“晓得他是谁?虎哥的把兄弟——”

小四川有点把持不住,双脚作小幅移动。

幺妹瞪了他一眼:“按理说,要收你一百八十八元,看在老乡的面上,念在老熟人的份上,给你打个对折,九十九元。”

小四川从港式腰包中取出一卷票子,数了数,肉疼一下,甩手一扔:“不找了。”

“慢着。”幺妹挥挥手,咪咪立马拿来一枚硬币。幺妹接了,把硬币往小四川的领子里塞了,他连说痒痒的,嘿嘿笑,是脸皮扯着肉的笑。硬币从他衣内滑到铺了大理石的地上,丁当当响。服务员们笑成一处,搂成一团。

小四川气不过,见彪汉离开了店,他返身回来,隔着人行道绿化带叫骂。我闻讯从歌舞厅出来,小四川拉我到街沿,递来烟点上火,央我替他出出恶气。

算起来我也是麻辣烫店的熟客,隔三岔五到小四川那里消费。

我摸了摸小四川被修理得光溜溜的下巴:“没错,晓不晓得,人家现在这座靠山有多巴实,该你多长脑子,滚!”

过了一年,夏去转凉,招商城门店挂出了花花绿绿的秋装。

幺妹找我来商量,准备将美容院盘给咪咪。她想另起炉灶,想开川菜馆,主打酸菜鱼,忽地机头一转:“现在好辣的人越来越多了,你晓得为啥?”

我背书一样:“没错,是姐姐带动了姐夫,又带动了家里的小皇帝小公主,人人都中了邪。”

“要得,加十分。”她笑得差点闪了腰岔了气,向我连捶粉拳,“你这眼镜蛇,活活一个狗头军师,是我肚里一条活蛔虫耶。”

租下一层楼,这从中自有高人替她打通关节,我也脱不了干系。差我跟小四川当说客,我来了胡萝卜加大棒,请他当大厨,占点小股份——按现在的说法属于参技术股,从今后也算是董事会成员。这回小四川来了脑筋急转弯,很快盘出小店,没想到自此后两人的关系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幺妹川菜馆在紧锣密鼓地装修中。

小四川挥着一把大铁锤,与泥瓦工一起干活儿,他穿了一件蓝褂子,戴了一顶脏兮兮的工作帽,把中间一堵墙敲了,又砌瓷砖。他最早是泥瓦匠出身,这种活儿对他来说算是重操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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