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塔

作者: 朱斌峰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游客从四面八方走来,驻足抬头仰望铜塔,眼里透出蓝,那是湖水在天空上的倒影染成的。他们不用问路,笃定地绕着塔转起圈来,或者向塔上攀去,仿佛铜塔是插在岛上的吸铁石。这座岛叫北斗岛,是青铜文化旅游区,岛上很多东西是金黄色的铜浇铸的,比如青铜博物馆里的鼎钟、大街小巷的雕塑、铜街上兜售的工艺品,如果有人在岛上遇到一只鸡、一头羊、一匹马,那肯定也是铜质的。岛上游客不多不少,他们踩得岛微微发颤,却没向湖里沉去。

我是岛上的保安,自打这座岛从芦苇疯长的荒岛变身为铜雕林立的景区后,就一直守在铜塔下的铜神广场上。与我一起站岗放哨的是两个披着甲胄的青铜武士,都是铜铸的,持着戈矛。游客会跟他们举止亲密地合影,却忽略了我的存在,似乎我才是铜像。我只有不时地活动着四肢,向风中摇摆的树学习。我会毫无表情地捕捉一张张游客的脸,或盯着对面的铜塔出神,看塔顶飘过一朵又一朵云。那铜塔高九层,有人说它是镇岛之宝,若没有它岛会沉入湖里的;有人说它是观光塔,是让游客登高眺远的——我真不知该听谁的。游客永远是陌生的,他们南腔北调,各有各的故事,可在我眼里并不新鲜。我见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满脸忿然地说:“骗子!全都是骗子!那青铜博物馆里的青铜器不是文物,都是膺品!你们以为把铜器镀上铜锈绿就能弄假成真了吗?”——看上去像是神经病。我见过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踌躇满志地说:“这座岛是好地儿,我要把这片沙滩租下来,办个湖边浴场!你们想想看,一个女人赤条条地在湖里洗澡,像不像鱼?”——听上去像是养鱼大户。我还总看见一个穿着黄马甲的男孩,骑着电单车穿来穿去,也许是往返电影院之间送胶片的人。我不晓得那些游客为什么来岛上游玩,难道岛上有什么秘密的风景?我对游客熟视无睹,就像是患了职业厌倦症。作为保安,这么多年我只抓过正在行窃的小偷一位,帮女游客找过宠物犬一只,送老年痴呆的游客回酒店三次。

当然,北斗岛上偶尔也会有惊心动魄的事件发生。某个黄昏,一辆红色消防车闪着红灯呼啸而来,数个消防队员跳下车,有条不紊地在塔下垫起一层又一层气垫。听说有个家伙要从塔顶跳下来,气垫就是为他做自由落体运动准备的。塔下很快聚集起一堆人,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跳塔人自杀的原因,是失恋、破产还是抑郁症,说得都很有道理。他们等了许久,没有如愿以偿地见到人影从塔上飘下来,直到消防队员用担架把一位清洁工塞进车里驶远才失望地散去。那个清扫广场的老头儿一直在警报声中捂着心脏,皱着脸望着塔顶,终于昏厥了。可传说中的跳塔人始终没有露面,也许那家伙跳到天空里了吧。

无风时,铜塔上的云会一动不动,像是凝在塔顶上,可总会有风的。这天早晨,湿湿的雾气慢慢退回湖里,风就来了。我刚上班,看见一个胖墩墩的妇人推着婴儿车而来。她不知怎么一失手,婴儿车便自己蹦蹦跳跳地向湖边冲去。妇人一边一步三跳地追着车,一边惊叫,就像是肥硕的白天鹅。我吓得脸发白,赶忙追上去抓向婴儿车。万幸,我抓住了,可车里一只只西瓜蹦了出来,落进了湖里。

没看见婴儿,我生气了,转身瞪着气喘而来的胖妇人吼:你他妈的玩什么啊!

胖妇人不看我,对着湖水喊:我的西瓜,我的西瓜啊!

我气汹汹的:你怎么用婴儿车装西瓜!

胖妇人转过脸:怎么啦?谁规定婴儿车不能装西瓜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胖妇人喊了声我的小名,弯起眉毛笑了:是你啊!你果然在岛上做保安啊!

我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认出她是曾经的发小,脸上的肌肉便松动了:元芳,你……来岛上做什么?

胖妇人低下声:有人说在这座塔上看见我哥的人影了,我来找他的。

我讶然:你哥?他……回来了?

胖妇人的眼睛亮了亮:也许吧。

我抬头看向身边的铜塔,目光越飘越远。这真是个意外,我忽然有些想念那个叫元宝的家伙了。

隔着湖水,仿佛隔着时光。北斗岛的湖对岸有一座国营铜矿,那儿曾聚集着以开采铜矿为业的人,他们头戴矿灯帽,身穿帆布工装,坐罐车钻入大地的深处采矿不休,终于把地下的铜矿石采空了。矿山因资源枯竭关闭后,工人们纷纷外出讨生活,红砖家属楼攀上了野藤蔓,沿街的机关大楼、小学校、卫生所、邮电所次第关上锈铁门,矿工俱乐部、灯光篮球场成了向老人贩卖保健品的场地。矿山衰落了,可湖中的荒岛却兴了起来,那座由岭上的井架、地下的井巷和地面上的街道组成的矿山,似乎就是北斗岛的倒影。

我和元宝就是在那座矿山长大的,我在他家进出频繁,就跟自己家里一样。那时的矿里人家大同小异,统一分配的房子格局一模一样,客厅里大多摆放着木头的桌子、沙发和高低柜,柜上摆着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矿上电视插转塔会在播报矿山新闻后,连续播放香港武打片,《霍元甲》《再向佛山行》《上海滩》什么的。我和元宝兄妹就坐在小马扎上看电视,嘴里不时兴奋地发出嚯嚯声。如果非要说他家和我家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家没有出现过被称作爸爸的人——他父亲死于一场井下塌方事故。没有父亲的元宝照样活着,只是比我们乖多了。

从小学到初中,矿山子弟学校老师总爱让我们写《我的理想》之类的作文,元宝一直顽固地坚持着“做钻探工”的理想。那时,矿山的后山上住过地质队员,他们在岭上搭起绿色尖顶帐篷,竖起高高的钻机,整天轰隆隆地挖着地下的什么。元宝想干的就是那种活儿,他想探出地下的秘密。他常去绿色帐篷里玩,直到地质队员像采蜂人一样消失。他的作文总写不好,那让他的理想显得干巴巴的。我觉得他的理想不可能实现,他迷糊、贪睡、爱做梦,做起梦来连绵不断,就跟黑白电视机上播放的电视连续剧似的——这样的人在矿山只适合做炸药库保管员。

元宝还有个毛病,就是路痴。在矿山没人会迷路的,那儿有高高在上的井架、弯曲前行的柏油路,连蚂蚁都能找到家。元宝也不会迷路,可他一走出矿山那个毛病就暴露出来了。那年夏天,我们小学毕业,就像关在笼子里过久的小老鼠陷入逃亡的狂欢中,很想去矿山外的世界看看。矿山离小城只有五公里,我们曾坐5路公交车往返过。

那天夜晚,我们在理想当公交驾驶员的伙伴带领下,沿着夜色中发亮的柏油路向小城走去。那条路在月光下盘来绕去,等我们抵达小城时已是深夜,街上没有白昼的熙攘,灯火、车辆、行人少得让我们失望。其实小城并不大,只是比矿山多了些冶炼厂、运机厂、纺织厂而已。我们走向小城唯一的公园,那里有个动物园是矿上没有的。公园的铁栅栏早已关上,我们钻进去,走过假山和九曲桥,被水泥围墙挡住了。那围墙太高了,我们攀爬不上去,只好坐在门前台阶上想象着一墙之隔的孔雀、老虎、猴子、大象睡觉的样儿。月亮往上升了一寸后,我们往回走,没走多远就听见元芳尖着嗓子的喊声:“不好啦!我哥丢了!”我们慌忙转身去找元宝,悄悄搜寻,不敢呼喊他的名字,担心唤醒那些动物们。终于,我们在假山的石洞里找到了他,他正在那儿无声地流泪,似乎是被无声的夜气吓住了。我们低声叱骂他嘲笑他,他却抹去眼泪羞怯地说,他是在跟我们捉迷藏。我们深知事故在所难免,就连矿上运输队的老司机都会跑错路的,也就原谅了他。

半个月后,我们又结伴去矿山附近湖中的荒岛探险,那儿长着芦苇,栖着胖胖的野水鸭,还有传说中的美人鱼。我们把兜里的零花钱全掏了出来,雇了个渔民用小木船接送我们来往岛上。那个渔民爱说话,身上有着鱼腥味。我们在明媚的阳光里上岛后,在芦苇丛里、沙滩上疯跑起来,追起野水鸭,却没有见到美人鱼。到日光凋落的黄昏时,我们累乏了,躺在沙滩上盼着小木船的到来。不知等了多久,元芳忽地尖着嗓门叫起来:“不好了!我哥丢了!”我们只好去寻元宝,一边高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捡起石头砸向湖面。岛上的风很大,吹得芦苇起起伏伏,把我们的喊声吹远了。终于,我们找到了元宝,他蹲在一方水宕前无声地哭着,看到我们噌地站了起来,未等我们说话,就抹去泪水说他在跟我们捉迷藏。我们不相信他是个捉迷藏爱好者,这才认定他是个易迷路的人。回到矿山后,我悄悄对他说:“元宝,如果你以后再迷路了就吹口哨,我听到声儿会找到你的。”他羞涩地点点头,说他不会吹。我便教他吹哨,他认真地学着,憋得脸都红了,终于把口哨吹响了。后来的日子,我没听到过元宝的口哨声,我想:他只要不离开矿山,就不会迷路的。他会像我们的父辈一样,一直在矿山上班下班,娶妻生子,直至终老的。可没想到等我们从技校毕业后,矿山就因无矿可采关闭了,我们没有上岗就下岗了。我们像失去巢穴的蜂鸟四处飞散,纷纷外出打工了。元宝去了南方,他在外漂荡做过好多工种,可我觉得他是电工专业学历,无论去哪儿都不会成为地质钻探队员的。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偶尔会在梦中听见他急急的口哨声,却找不到他身在何处。

湖水在绕着岛流,我的目光被铜塔黏住了,耳边恍惚传来一阵阵口哨声。我知道这座有塔的岛就是当年的湖中荒岛,那铜塔比矿山的井架还高。

我喃喃:那个……元宝,他难道在塔上跟我们捉迷藏?

已经胖得面目全非的元芳声音仍然很尖:啥?捉迷藏?这一大把年纪了,谁还玩小孩子的把戏?

我垂下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在塔上找找你哥,是吧?

她攥紧婴儿车,认真地点点头。

我跟元芳很久没有见面了,只听说她离开矿山后一直在跟玻璃打交道,从切割窗户玻璃做到安装玻璃房子,过得挺欢实。她原本是个瘦弱的女子,也许对刺耳的噪音充耳不闻才是一种健康的生活,能让人长胖的吧?她有丈夫却没养育孩子,为什么会推着一婴儿车的西瓜来岛上找人呢?

我和元芳站在岗哨前说话时,身边的青铜武士并不插嘴,仍摆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姿势。不时有游客在小旗帜的引导下成群结队走过,就像飞过叽叽喳喳的麻雀。他们在岛上参观青铜博物馆,游览铜雕园,在铜街购买老铜匠打制的铜鹰、铜剑、铜香炉,背着照相机、望远镜从塔里涌进涌出,难道真的以为自己到了梦幻的青铜国度,相信青铜会铸出不朽之物?我不知道那些游客的过往,也许他们中有厌恶领带的工人、刻板教条的老师、爱出风头的官员、张牙舞爪的商人、自作多情的作家,也许他们平日多疑多虑、麻木冷漠、矫情做作,却都兴致勃勃地摆出到此一游状。可我知道这座岛的前世今生,其实它只是一座经过乔装打扮的荒岛而已。

我把目光从游客的身上收回来:元芳啊,真的有人在塔上见过你哥?

元芳舔舔嘴唇:是啊是啊!我不明白,我哥既然回来了,为啥不找我,也不找你?

我支支吾吾:那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你哥呢?就在塔上蹲守他吗?

元芳皱起眉:那样会不会吓着我哥?他要是吓得从塔上跳下去,那怎么办?

我想元宝是不会跳塔的,如若真能找到他,他可能会躲在角落,抹去眼泪,对我们羞涩一笑。可如果不守株待兔,又听不到他的口哨,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呢?

我垂下目光,元芳把鼻子皱成蜗牛,我俩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而,一个老头儿不知从哪儿钻出,背着手凑了过来:你俩要找人?

元芳尖着嗓子:是啊是啊。

我瞥了瞥老头儿,认出了他。我刚上岛做保安时,就遇见过他,虽然他的头发全白了,可我仍看出他疑似当年接送我们上下岛的渔民。此时,环岛的湖面已经禁渔了,那老头儿整日无所事事,跟着铜街上的铜匠学做铜器。他学会使用电焊和砂轮做起铜罗盘,那铜罗盘里摆动的磁针就是一尾鱼的形状。他曾抬头看着铜塔说:“人啊,总会带着一块石头,要么用石头砌墙,要么用石头建塔……”我一直觉得那老头儿有可能老年痴呆了。

我瞪了老头儿一眼:老人家,找人你有办法吗?

老头儿很严肃:找人,你们得用铜罗盘啊!

如若不知老头儿的身份,我真怀疑他是一有机会就推销铜工艺品的小贩。不是我多疑,在这座岛上,好多人都在用各种打动人心的幌子贩卖东西,有人以梦想人居的名义推销楼盘,有人以健康长寿的名义销售保健品,有人以前程似锦的名义推广知识,就连铜街的老铜匠都以吉祥祝福的名头兜售工艺品。可那老头儿不是专业铜匠,他要做什么呢?

元芳将信将疑地看着老头儿:铜罗盘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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