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塔费拉塔夏梦

作者: 白琳

1

在格罗塔费拉塔乡村小别墅的庭院里坐了三个小时之后,我想要杀死我自己。

以前我来过这里,这是米莉亚在意大利的家,也是茜茜的暂居地。去年疫情开始之后,茜茜面临经济上的困难,而且房租也到期了,所以她问米莉亚可不可以在她家借住两个月。

两个月,就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就能够拿到威尼斯的一个工作机会,那时候我就搬走了。茜茜这么对米莉亚说。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去年七月,因为很可能会错过与她最后见一面而感到非常遗憾。但等我九月底回到罗马,茜茜仍未离开,接着一年过去了,茜茜长在了格罗塔费拉塔这个二楼带露台和独立卫生间的角落。

那时候是夏天,我们全家人都还在迪拜,有几个月这个房子是空的,当时她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可以借住,我就欣然同意了。但是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的。站在塔斯库勒姆的一块高地上,米莉亚低声对我说。

塔斯库勒姆是罗马周边著名的考古区,到处都是考古挖掘的痕迹,它以前是拉齐奥的一座古城,建筑年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八世纪,历史跨越了罗马帝国和中世纪时期。单单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它完全渗透了伊特鲁里亚文化。这片地区拥有众多古罗马豪华别墅遗迹,十九世纪之后就成为了重要的考古遗址,直到现在大多数部分仍未被发掘,二〇二一年四月再次解封之后,考古工作逐渐恢复了。

原本我们应该专心致志地围在被挖开的洞口观看发掘作业,但糟糕的是我想我们三个人没有一个可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这个早晨我感到她们之间的气氛十分古怪,米莉亚开车到火车站接我,之后前往塔斯库勒姆,茜茜坐在副驾上,一路没有开口讲话。

把车停在林荫道的一边,我们在阿尔班山顶上转悠了一会儿,假装对考古人员的现场工作很感兴趣,实际一直在找一点机会说些别的。山地和考古区都极为广阔,所以我们很快走散,各自寻找感兴趣的部分去看。能够单独在一起时,米莉亚会发一些关于茜茜的牢骚:

我可以理解她现在必须和我们住在一起的状况,但是为什么她总要表现出一番气鼓鼓的模样。

这种关系比婚姻还让人疲惫。

诸如此类。

擦肩而过时茜茜也会把她的恼火传达给我:

我想她是故意不和我讲话的。你看,她现在对我完全失去了耐心。

拜托你不要再说她是我的朋友,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

诸如此类。

还没有怎么爬坡,我就感到累了。无论是在哪个地方,只要活着,活在群体之中,都会让我迅速疲惫。

回到格罗塔费拉塔小镇上已经是下午两点半。米莉亚把车停在她经常去的一家社区超市门口,在里面买了火腿面包和披萨。我打算付款,但是米莉亚坚决拒绝了我的好意。而茜茜自己单独拎了一些食物,分开结账。

你们一直都是各自买食物来吃的吗?从超市里出来时我问。

一开始不是这样。我们有什么都一起吃。她住在我那里,不需要一分钱的花销……好了,现在她过来了,我稍后再跟你说。米莉亚小声说。

好的。

格罗塔费拉塔的山路一度转得我头晕,人与人的关系也是。回到别墅,我们三个在厨房里忙碌,却十分寂静,很少有谁主动开口讲话,庭院里的风声甚至都显露了骨骼,丝丝地铿锵地刮着。

我洗好了圣女果,樱桃,还有草莓,又把奶酪端到花树旁边的墨绿色餐桌前,铺好软垫,擦亮酒杯。现在我知道这些东西都在哪里放着,干起活儿来行云流水。我仍然记得春天第一次来这里时,茜茜把我当成客人,不肯让我干任何事:

哦,Lin,请你坐下,你是个客人,怎么可以让你来擦桌子。

哦,不要拿那些酒杯了,你坐着就好……

虽然很快气氛就古怪起来,但我还是乖乖在粉白的绣球和茉莉花树旁坐下,安静地享受春天喷发的各种植物花卉的香味。茜茜也没有再说话,也许她也很快意识到她自己本身就是客人,这个她非常清楚。

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去年圣诞节茜茜曾对我这么说。

也许你得想办法找到一个新的住处。我说。

我没有办法。我在罗马赚的钱根本不够支付每个月高额的房租。谁会想到这种转折期会遇到疫情,它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夏天的时候还好,但是现在他们一家人都回来了,我感到很不适应……

每一次茜茜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都没办法给予任何评价与建议。米莉亚是我在罗马第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朋友,而茜茜是在和我成为朋友之后才认识了米莉亚——我离开罗马的一段时间内,她们的交往显然密切起来,去年冬天这份关系开始退化,我猜在黛比的生日前她们之间就有了摩擦。米莉亚全家人在十一月逐渐从欧洲各地回到了罗马,虽然偶尔还会出国,但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格罗塔费拉塔。这之后意大利进入了再一次的封锁时期,到了春天,有一天半夜我收到茜茜的短信:

这么晚我不应该打扰你,可是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明天想要搬去你那里居住,我猜我和米莉亚的友谊完蛋了。我没有办法再和他们住下去了。我们的关系一直在恶化,我觉得我和米莉亚总是无法沟通,也许我住了太久的时间,已经用光了别人的耐心和好意。如果我能搬去和你住,我必须很抱歉地说,我没办法付房租,但是可以分摊一点水电费……

后面还有一些抱怨的话,我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感到目眦欲裂。我必须承认,在我看来,茜茜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室友,哪怕我让她免费住在这里,她也不会隐藏她时不时就来的各种情绪。悲观,愤怒,焦躁,只需要半天就能遍布我的公寓。所以我斩钉截铁拒绝了她: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

为什么?

阿萨要回来了。

谁?

那个曾经和我们去音乐会,但是被你深深伤害的我的朋友。

我以为她会像一只被门夹了一下的小狗一样尖利地喊叫起来,但我的手机变得很安静,她下线了。我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可能在某个地方割了一道伤口,那里正淌出无形的血液。

2

到这个七月,茜茜就在米莉亚这个乡间别墅整整住了一年了,并且有了继续住下去的征兆,许多事情使米莉亚不耐烦起来。我们在咖啡馆吃早餐时她有过这样的抱怨,一起去阿莱奇参观博物馆时她也不能专心致志,爬到内米小镇的顶子上俯瞰湖泊时她也会提起茜茜的事。然后总会接着道歉:

哦对不起,我总是回到这个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它成了折磨我的一件事……我也因此讨厌我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我说。我理解的。

其实哪怕这样说,我能够理解的也只是米莉亚生活的一部分。毛里奇奥——她的老公整整比她大二十岁,所以如今已经可以算是“老年”,心脏手术是没有办法进行了。他们育有三个子女,除了小儿子马克还在读书,剩下的两个——德兰和黛比已先后毕业,分别在巴黎和布达佩斯实习,都还没有签署正式的合约。所以还需要父母的一部分资助。

这些琐碎的重量每一个家庭都有,整合起来就是一个能把肩膀压弯的负担。现在茜茜加重了这个负担,这是我能够明白的最显而易见的答案。

甚至黛比因为茜茜去年圣诞节只在家里住了一星期。然后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再见面。

为什么?

说来话长……最初茜茜搬去我们家时,那栋房子里没有人。我告诉她地下室——虽然是地下室,但你也知道,就是一层。

嗯,我知道。

我告诉她她可以住在一层,就是别墅旁边那个位置。那里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卫生间,一个小厨房操作间甚至一小片草地。她完全可以享受到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是?

但是那时候整栋屋子都没有人。她拎着行李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选择了自己最满意的一个,没错,就是二楼黛比的房间。我女儿把她的屋子装饰得非常漂亮。于是茜茜打电话问她可不可以先在那里住下来,我想了想,她只需要待几周,黛比也不会在夏天回来,就很痛快地说好。

然后呢?

然后两个月之后我和毛里奇奥回来,她告诉我很抱歉但是她需要再多住一段时间,因为疫情的关系,去威尼斯的事情黄了。

哦这个我知道,而且那边那时候几乎已经是半封锁状态。

是啊,但是我想总会有办法的,也可能她会在这里找一份工作,只要能够开始工作,就有了收入。但是到了下半年,这里又开始了软封锁……

是的,简直是无休无止。

所以逐渐她也就不再谈她的计划。圣诞节我女儿回来了。那时候我有暗示过茜茜可能她需要换一下房间,因为黛比预计会住一段时间,至少两周。

但是她没有换。

是的,她没有换。而我也不可能把她的行李扔到那个房间去。所以黛比只好和她在一个房间里挤了一周,规定的隔离期一过,她就飞回布达佩斯自己过冬。前两天我打电话给她,问她夏天要不要回来,她说不了,她不想在夏天也要和别人挤在一起……哦天哪,我想要见到我的女儿……

我听着米莉亚的讲述,想起了去年圣诞节茜茜来找我时的情景。她刚刚打完一份短工,拿着不多的薪水去一家便宜的商店给米莉亚的家人买圣诞礼物。她送了我一只亲手做的小拇指长的圣诞老人,虎背熊腰,手上缀着一只铃铛,至今被我挂在大门后。我清楚记得她苍白的面颊,掩饰不住的忧郁,我记得她下颌下紧接而来的硬邦邦的线条,像是套着一个沉重的包装箱。

你还好吗?我问。

并不算好……她说。米莉亚的女儿回来了,这些天我会和她共用一个房间。

也要睡在一张床上吗?

是的——她还想说什么,但却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我已经习惯她这么做了。这之后问都不要再问。如果在她不想说的时候问下去,就会引发争吵。我讨厌争吵。

我讨厌争吵,所以在格罗塔费拉塔我和她们一样紧闭自己的嘴唇。不然我怕那些污浊的情绪会因为一个拉链头而倾泻洪流。

茜茜独自在厨房忙碌了一阵子之后,端着一碗螺旋面走到草地上的沙发前问我:要尝尝吗?

我们不一起吃饭吗?

哦不了,我有些累,一会儿想要赶快冲个凉,稍微睡一睡。对不起,但是我希望你理解我,现在这个工作很累,周末的时候我只想休息。

我知道的。我说。你每天几点起床几点睡觉?

早晨四点半起床,晚上大约九点就得睡。

真的太折磨人了。

是的。但是我现在不想聊这个,我可以回到房间去吗?吃完我想要赶快睡。

去吧。

她上楼去了。离开了芬芳的庭院,踩过没有被修剪的草坪,穿过一道夹竹桃树丛,消失在厨房的玻璃门内。看上去确实很累。这会儿还是半下午,头顶上的天清透明亮,但远处的云密密匝匝地变黑了,风也刮了起来,七月虽是酷暑,不过当天的温度最高只有26摄氏度,我在庭院里坐着,手冷脚冷。湿度增长之后,蚊虫也多了。米莉亚冲完凉,湿漉漉地给我点蚊香。

咬你了吗?

还好。只咬了一两口。我把腿上的包指给她看。

要喝冰饮吗?

好呀。我要喝桃子味道的茶。

我知道你喜欢。她从制冰机里给我挖了一大勺冰块,装在一只浮雕玻璃冰淇淋碗里,然后又拿出一大桶桃子茶递给我。

我把这些冰块一股脑儿地倒进了杯中,拧开了瓶盖。

这么多冰不会太多吗?她惊讶道。

一路上我都口干舌燥的。我说。

我们在挨着厨房西侧的餐桌前坐着。这里是庭院的尾部,再往后就是另一块草地,还有一间露台的收纳平台,放着些用不到的健身器材。

半晌无话。我们都享受着冰镇饮料带来的舒畅。终于喝完了一杯果汁,米莉亚开口问:

怎么不见她的人影,她去哪儿了?

哦我忘记跟你讲,你冲凉时她自己做了些吃的,端到楼上去了。她说她有些累,所以她先上楼休息……

不下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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