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镫山下看边墙

作者: 孙建军

马镫山下看边墙0

边墙村不变的是沉睡着的古老燕秦长城,变化的是长城的苗裔,他们一代又一代怀抱执念在探索,寻找土地上的夙愿,而塞罕坝上那道绿色长城便是他们寻找的归宿吧。

空中飞扬着片片松散的雪花,轻盈的身姿婀娜着落在马镫山草木之间,悄悄躲藏起来,滋润着,待草木葳蕤之际,争得一年景色。年关迫近,隔一天便是北方小年,街巷里听不到清脆的鞭炮声,乡间路上消失了曾如潮水般的归乡脚步。

古朴的边墙村,宛若一颗珍珠镶嵌在塞罕坝下,背靠马镫山,燕秦长城像个岁月老人记载着充满硝烟的乡愁。往事千年,匈奴人身背大漠一轮孤月,马蹄踏着草原雪雨冰霜,弓箭卷着征服欲望,一路风驰电掣,去点燃烽燧上的狼烟。于是,这古老的边墙发生了碰撞,而后便是消亡与诞生。

也因此,我断然猜想“边墙”的含义,边,无疑是边塞,墙,则是两千多年前古老的燕秦长城。面对这早已远去的背影,难以辨清是坝上行走来的风久远,还是古老长城发出沧桑的回音久远。翻开中华历史,这道不同文明碰撞的屏障可以追溯到《诗经》。

《诗经·小雅·出车》里写道:“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这首有关西周的诗中,一位武士自述他跟随统帅南仲出征及凯旋的经历。不难想象,为了抵御北方的敌人,在前往北方路上一路风尘,车辚辚,马萧萧,朔风萧瑟,飞雪漫卷,跨越千万里,而后便是一首惆怅的思乡曲,但在军令威逼之下,只好把土墙一寸寸加高,企望牢不可破,固若金汤。

遥想当年燕国,不难想起召公,他开疆拓土后拥有了燕国,又用德馨让弱小的燕国在战国列强中生存了八百年之久,即便最后被强大的秦国吞并,但却让历史老人总结出一个铁律,用“德”治天下远超用血泪筑起所谓固若金汤的长城。

历史,是人类前行的一面镜子,拥有大智慧的人会从这面镜子里捕捉到文明的动力。

三百年前,一代叱咤风云的帝王康熙纵马扬鞭于马镫山上,迎着瑟瑟秋风,俯视蜿蜒的古老燕秦长城,浮想联翩中叩问天地,也叩问历史,深思熟虑后,最终遵从了历史老人忠告。于是,他勇敢打破一位位帝王御敌于外的手段,断然采取不修筑长城的理念,而是用德馨在人的心中修建了一座长城,令一个时代在历史长河中散发璀璨光芒。

马镫山之于康熙,并非他包揽明长城外的壮美河山,而是坐拥江山的一种囊括八方策略。

1683年初秋,康熙帝奉孝庄太皇太后跨越明长城脚下的古北口,经波罗河屯、乌尔格苏台、昂阿、拜巴哈,直抵乌拉岱。也许是这方山川秀美,水草丰茂,称为帝王留跸之地,他把祖母安置在蓝天碧水的地方,以驱赶长城内夏日酷暑。随后,康熙外巡,在边墙崇山峻岭间扬鞭跃马,弯弓射箭。这是康熙第一次围场秋狝,也同时开创木兰秋狝的先河,他一生总计进行了三十九次木兰秋狝,而这方水土成为了主要行围之地。据传,一次康熙在马镫山围猎,祖母随行,为驱赶秋老虎,他令工匠就地取材,用桦树皮建造了一座精巧的“威逊格尔围”,汉语之意的桦皮屋。想必,孝庄太后端坐在桦皮屋里眺望古老长城,秋风摇曳山岭间茂密的绿草,定会想起幼时的科尔沁大草原。

诚然,桦皮屋象征的是孝道,有了孝道,人间才有美满。孝道,在如今的边墙村不只是传说,年轻的段连瑞在星火相传。

段敏山对燕秦长城不只是童年记忆,他眼中的土墙仅四五十公分高,他在土墙上嬉戏过。走进高中校园,他才或多或少知晓了燕秦长城的前世今生。原来,自己童年攀爬的土坎是一道分界线,演绎着游牧与农耕的交织、撕裂、撞击,直至兼并后的融合。

岁月轮转,坝上白毛风渐行渐远,春风乍起,从森林中走来,漫过那道美丽的高岭,落在马镫山上。

段敏山自从担任村党支部书记那一刻起,脚步像是焊在边墙村的土地上,播种下一个个火种,等待星火燎原。

坝上、坝下略显泛黑的土地,是土豆生长的天堂。这里的人们对土豆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边墙村为了撞开那扇沉重的致富之门,段敏山义无反顾带领村民选择土豆制种。土豆秧上淡紫色的花开了,开在村民们的心里,当村民满怀信心把一袋袋土豆种装在车里,趁着月光赶往火车站,却不知那远去的隆隆车轮声无情地碾碎了希望。

段敏山如一棵霜打后的茄秧,蹲在残垣断壁的长城脚下,凝视着土地,他的血压在渐渐攀升。

仿佛一夜之间,坝上坝下蔬菜种植星火燎原。按捺不住寂寞的段敏山又心血来潮,他一番苦口婆心,边墙村种植了100多亩甘蓝。第一年,蔬菜公司按订单兑现了承诺,村民在土地上付出的汗水终于有了收获。转年,市场风云突变,甘蓝躺在地里呻吟着腐烂,种植户近乎绝望。无奈之下,马镫山的山前山后呈现一番热闹中的凄凉,牛车、马车装满了忧伤的甘蓝,缓慢行走在木兰秋狝的古路上,吱吱扭扭的车轮声编织土地上一首凄凉曲。

夕阳西下,有村民蹲在段敏山家门口,本想讨个说法,但又难于启齿。犹豫之间,迎来一身疲惫的段敏山,一双双目光相对,又倏然逃离……

深夜的土炕上,段敏山听着马镫山上吹来深秋的风,一筹莫展,夜不能寐,他深深感悟到让农民富裕起来远比解决温饱困难得多啊!改革开放二十余年了,边墙村没有根本性改变,改变的只是青壮年的脚步纷纷逃离了养育他们的土地。

“边墙村,你出路究竟在哪儿呢?”段敏山想得脑仁痛,古老的长城没有答案,马镫山也没有答案。

段敏山苦苦探索着,一个新的世纪来了,边墙村又一次升起了希望。

从未离开过边墙村半步的段敏山,终于把脚步迈向了外面世界,近处的平泉,远处山东,参观如火如荼的食用菌产业,看得他眼花缭乱,心潮起伏。

在土地上搞农业产业如走钢丝,受制于多种因素,光有一腔热情远远不够,更何况一次次失败,村民丧失了信心。

段敏山出台了奖励机制,搞食用菌不交农业税,可村民们用冰冷的怀疑目光对视,之后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只有让他得到好处,他才断定你是个好人,这朴素的认知观亘古未变。无奈,段敏山鼓励村干部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又发动几名党员,以及几户和自己心贴心的村民,总计12户,在土地上建起12个食用菌大棚,以此吹响摆脱贫困的进军号角。

草长莺飞之际,蘑菇从睡梦中醒来,露出稚嫩面孔,段敏山一颗悬着的心渐渐落地。然而,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因气候的原因,加之缺乏技术,刚刚诞生的产业便苟延残喘。

于是,有人面沉似水找到段敏山,讨要说法。夜晚,妻子扔给他冷冰冰的后背,又扔过来一串锥心的话,天南海北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那个脑瓜皮吗?别做美梦了,老实种地吧,免得遭村里人责骂,好心不得好报。

妻子一声长长的叹息,夜越发漆黑,只有村庄远处几声狗吠断断续续传来。难以入睡的段敏山身子像压个磨盘,有点透不过气,他坐起来把瘫软的身子靠在墙上。

380多户,1900口人,真的就没有出路了?金鸡报晓一刻,段敏山依旧不停追问。

惆怅中的段敏山没有味觉,更睡不好,血压一路攀升,尽管一天四次降压药,也于事无补。他走在村路上,脚下像踩着棉花。

2001年8月,马镫山下,土地上的庄稼熟了,食用菌大棚里的蘑菇却结束了使命,段敏山看着即将倒下的一个个大棚,心在滴血!那个春节,他过得索然无味,喝多后,积压在心底的苦楚像火山一样喷发,院子里的几只鸡翘脚,伸长脖颈寻声张望。

冰在悄悄融化,马镫山的草木泛出嫩芽,段敏山的一颗心又死灰复燃。一天,他产生了奇思妙想,何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呢?于是,一座石灰石矿诞生在马镫山脚下,烟尘弥漫,机声隆隆,五六十个村民挥汗如雨,一时间边墙村热闹非凡,终于找到一条摆脱贫困的路径。

时间不长,国家实施节能减排政策,一些高能耗且对环境有破坏的工厂实施关停并转。边墙村石灰石矿关闭。随之,一连串问题产生,那些购买矿石的拖欠资金讨不回,导致无法支付工人工资。

召开村委会会议,屋里空气凝重,一双双眼睛落在段敏山拧着的川字眉上。几万元工资从何而来?总不能以打欠条方式画饼充饥。可村集体账本上干净得和一张白纸一样。

“伐树,我们不是有山林吗?”一句话醒悟梦中人。临危之际,似乎马镫山怀抱的树木能解燃眉之急。

但段敏山认为那是竭泽而渔,绝不能让集体财产一切清空,一定要给边墙村的子孙留下点基业。

至今,段敏山眺望马镫山,那片苍翠他引以为傲,春天里鲜花盛开,鸟儿欢唱,草木葳蕤。

段敏山几十年一路苦苦探索,边墙村虽然没有富裕起来,但他不想做个四平八稳的太平官,他不停求索。

曾几何时,马背民族把边墙村这方水土称作“乌拉岱”,蒙语中的乌拉岱寓意红色。按说,马背民族的意念中充盈的是大漠孤烟直,是草青草黄的浩瀚草原,却不知这红色究竟象征着什么?商、周两朝崇尚白色和赤色,大秦帝国崇尚黑色,每个朝代对颜色崇尚绝非简单的审美,而是与自然有密不可分的内在因缘。

文化一脉相传,如今的边墙村书写出“乌拉岱”新的历史篇章。一位年轻党支部书记,凭借手中妙笔丹青,画出一幅西红柿产业红红火火的美丽画卷。

2015年春天,马镫山上的草木泛着绿意,段连瑞很决绝,竟然没给自己留下退路,从京城返回边墙村,誓将背水一战。

段连瑞父母得知儿子竟然把北京的物流公司变卖了,怒不可遏,火冒三丈。段敏山手指儿子怒斥,我大半辈子在土地上抗争、求索,无不以失败告终,你乳臭未干就异想天开搞农业产业,是吃错药了,还是疯了?

母亲无语,那凶巴巴的目光分明在埋怨,你爹一辈子换来的是头上白发。

段连瑞没有束手就擒,他反驳父亲,你为何失败?思想落后,理念落后,视野狭窄,现代农业产业追求的是规模,是技术,是精品。父子激烈争吵,一时间硝烟弥漫,绝不亚于古老长城两个民族曾经的厮杀与碰撞。

其实,段连瑞是有备而回。一次,清晨他驾驶一辆货车来到北京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一筐筐红彤彤的西红柿令他想起家乡的土地,经一番市场调研,他决定回乡搞农业产业。一定走高、精、尖的路子,中国一个个家庭餐桌上缺的是绿色有机食品,只有走这条路,父亲几十年苦苦追求的村民致富梦想方能实现。

父母的愤怒不是没有缘由,活生生的残酷现实就摆在村民们眼前。边墙村富甲一方的“名人”,京城一番拼搏后又把脚步迈向了土地,成为边墙村第一个种植西红柿的探路者。然而,一道风景描绘了农业产业凶险一面,满语的红色乌拉岱河,数百米河滩瞬间被卖不掉的西红柿染成红色,200多头牛在河滩一字排开,大快朵颐,吃得一往情深。

村民们窃窃私语,谈虎色变,而段连瑞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

父亲段敏山被逼出山。村委会上他鼓足勇气说,咱们都是党员,难道一件事都干不成?不让边墙村走上致富路,心有不甘啊!于是,村干部和几名党员又前仆后继,向死而生。

草长莺飞的仲春,60个大棚建好了,一心打造精品的段连瑞大胆引进新品种。一棵棵丰收128西红柿稚嫩秧苗在大棚里英姿勃发,像是春天使者。

没有销售渠道,只能坐以待毙。段连瑞带上一箱品质上乘的西红柿踏上漫漫征程,北京、天津、石家庄、郑州、武汉、苏州、杭州、上海,一路风驰电掣,遗憾的是没有敲开一扇销售之门。

当一个个西红柿大棚被染成红色,段连瑞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真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

“趁机会去河滩占块地,晚了恐怕没地方。”幽默话语的背后呈现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段敏山想,即使倒掉也不能倒在边墙村,丢不起这个老脸,实在不行就偷偷运往马镫山后面的沟沟岔岔。危机中70多岁的杨润中颤抖着手拉住段连瑞的衣角央求道,孩子,你不能坑我啊,我可是搭上老命了。

西红柿,多么美的名字——丰收128,品相好,软硬度适中,丰收了,却拷问马镫山下的这片土地。

为了诚信,父子二人只好把收来的西红柿运往县城,以每斤0.2—0.3元卖掉,那个月赔了10万元。虽说段连瑞破釜沉舟,卖掉了两辆车,但几经风雨穿梭,加在一起不过二三十万元,这点钱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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