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巷

作者: 左马右各

我没想到飞起来竟然这么简单。只需要一阵疼痛。

小时候,我羡慕过鸟,也放过风筝。它们都是能飞起来的事物。也幻想过自己念个咒语,就能站到云朵上这样像梦一样荒谬的事。我的女友小静,总把干那事说成是两个人在一起飞。和她的热情相比,大多时候,我都没有飞起来的感觉。事后,反而在内心生出一种坠入深渊的堕落感。偶尔还会莫名厌恶,轻轻挡开她意犹未尽抚过我身体的手。但在之前,我曾是那么急切地想拥有她,幻想着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能弹响让我灵魂欢愉的音符。后来我和她分手了。分手让我内心短暂驻留过痛苦。偶尔也怀念,她的眼神里那像雪一般在燃烧的飞行欲望,和她像雪一样洁白有着融化欲望的身体。

而在疼痛中,我被更真实的虚幻包围着。那像个襁褓。雪还在下,它和身边压过暮色的黑夜全部融身于覆盖我的寂静。巷子空了,在纷扬的雪花中,胡同口亮着一盏像召唤梦境的路灯。

而梦比所有的事物都要漫长。

我会回到记忆中——就像此刻。但我不会长久在那里停留。时间在无声地带动这个世界向前滑行。

而新的一天总在到来。面对变化——我曾经的感觉是,自己只是像一张烙饼,在生活的平底锅上,被翻动了一下,又一下。

人生就是这样一场不断被翻来翻去的游戏。

我记得,在它又一次翻动时,我失业了。他们说这叫下岗。按流程,我的档案资料进入到一个叫再就业中心的地方。我对此的理解是,像是人死了,按照医院的下一个流程,他——那具已经没有意识彻底还原为生物性存在的尸体——将进入到太平间的冷柜中。在那里,等待下一个永恒或虚无的流程。

我想摆脱这些。我不想再要一个毫无意义的身份。那只是标签。但我还是把自己送进那个像是充满告别意味的地方。我按照别人的提示找到了再就业大厅。那里有一个窗口。站在窗口外,我听到一个热情的声音——我们会妥善为您保管好您的所有资料,直到有一天,您来转走它。我得说,这声音里含有一种让人对捉摸不定的生活不会太悲观、太绝望的善愿。但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了。从我把档案递进那个窗口的瞬间,我就已暗下决定——不再拿回它了。过去的那个我——他存在过的记录,此刻,已像过期的记忆被删除掉了。

那个瞬间,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又像张烙饼似的被翻动了一下。但这次我有过一个翻身后,没有再落回那个我已习惯的平底锅上。我像是落在了地上。它在内心溅起的回声,让我感觉身边这个荡起尘埃的世界又变得陌生了一些。但我已没有了失去什么的痛感。在想象中,我站起身来,象征性地拍拍屁股上的土,也没什么留恋,就走了。

世界这么广阔,它总会留有我能容身的缝隙和角落。

那年,我已经三十岁。在我居住的小城,这年龄基本上都做了丈夫和父亲。我有过这样的机会,可我都错过了,还受了伤。一个人念念不忘过去是懦弱的,也会被认为没出息。我已经习惯那种像在雁群中的单飞生活。我觉得这样更无牵无挂。父母都不在了,家最后的那个壳也在失去它所具有的庇佑意味。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在像努力忘记父母那样在努力把我忘掉。只有我的侄子、侄女,还有外甥,偶尔会问他们的父母,三叔和小舅在干什么?孩子要比成年人纯洁。何况,我还能偷偷帮助他们实现在父母那里无法得到满足的野心和愿望。他们嘴巴甜甜的话语和带有某种威胁色彩的说话腔调,总能换取我的同情心,也不断使我受到惊吓。这让我相信,失去他们,我会一无所有。其实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让孩子们认为我天生就是他们的同盟与朋友。父母不是。

我失业那阵子,在某一天的中午,也可能是晚上,会流浪到哥哥或姐姐家的饭桌上。我的出现,会带来短暂的不满和惊讶。但仅过去一会儿,他们就适应了我像块石头一般僵硬的存在。他们也会不失时机地教训我几句。我不管这些,总是表现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在饭桌前吃得心安理得,小酒喝到微醺。但其他时候,我都在父母留给我的那个两居室的家中,享受那有点酱汁意味的孤独。我还不着慌去找一份工作。我觉得还有时间让自由暂时再压榨一下灵魂。一个人生活就是如此,毫无目的便是终极目的。

我认识矿区的一个朋友,姓胥。这个姓有点古怪,看着都不结实。他在矿区开装修公司。主营宾馆、商贸大厦、政府和企业办公场所等方面的装修业务。起先,他就动员过我跟着他干。我没答应。那会儿,我在单位干着一份管考核的清闲工作,收入也不错,也还喜欢平静地被单位收容、驯养再慢慢耗尽榨干的僵尸生活。

现在,我失业了,他再来找我,我就没有理由拒绝他。何况,我还下过决心,要和过去一刀两断。

我加入到了他的公司。他不让我像其他人那样喊他老板。他说,你叫我胥哥就行。加入他公司的第一天,胥哥就说,林鹏老弟,我要彻底改造你。他的话有种要切断和否定我的过去的深刻意味。这让我自然想到那个混蛋流程,也让我隐约觉得我已从上一个流程过手,眼见就要进入到下一个流程中。工作远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轻松。起初,胥哥只让我跟着他看装修工地,陪客人喝酒、K歌、洗脚,出入娱乐城。这些客人都是些单位领导、经理、主管,伺候好他们,就等于拥有了许多个上帝。我适应得很快,快得出乎胥哥的想象。半个月过后,胥哥对我说,兄弟,现在看,你已像个新人了。他这话让我感到我又被派遣回曾在一张平底锅上的日子。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的头儿就说,小林,单位会把你打造成一个新人。而这会儿,单位那口锅,彻底漏了。

听胥哥这样说,我在瞬间的犹疑后,就认可了他的说法。我在自己身上闻到一种原本不属于我的陌生气味。我像某种腌渍物落入一口混合了多种调料的大缸,浸泡在汤汁内。那是我不喜欢的味道。但我正在努力习惯它。

一个人的变化有时就是这样。它来的时候,没什么能阻挡得了。

这晚,我约了一个女人。我失恋后,也交过几个女友,但都无果而终。我努力让自己去爱,却都失败了。不知为何,我总是不能专注地真心实意地再爱起来。这多少让我感到一点恐惧,隐约在内心害怕自己会失去爱的能力。但很快,也就释然了。我相信自己会有机会。之后,我就开始在年龄相近的女人之间周游。这种只有欲望的需求,让我感到安全、闲逸。那晚,陪伴我的是一个妖娆的女人。在家里,我们已经有过一次起初是在浴室,后来又到客厅的沙发上,最后滚在床上结束掉的性爱。一切都处在迷乱和癫狂中。完事了,我们都有点儿口渴。她的脸埋在枕头里,一头散乱浓密的长发像掩埋似的覆盖着她。她的声音懒懒的似有似无的从像泥土的遮蔽下传出,小林,去,给我弄一杯酒。我抓了一把她的屁股,翻身下床。在客厅里,我找到一瓶喝掉一半的长城干红,这是最好的解渴饮品。那在一只高脚杯内摇晃着又安静下来的紫红色汁液,滑入口腔,进入食管,再分散到血液中,就会把刚刚在我们内心已经熄灭的激情重新点燃起来。它的持续摄入,还有助于帮助我们快速遗忘。那会让人产生幻觉,仿佛这个世界是在遗忘中诞生的。

我们偎在床上小口啜饮。

我的手机在床柜上发出受到惊吓一般的震动。我没理它。但,很快它又发生二次痉挛。这让我感到扫兴。女伴的手臂,像绳子一样缠在我的腰上。我轻轻挪开它,从床上探过头去看一眼,是胥哥。女伴的手,移到我的小腹上轻轻摩挲。

我按下了接听键。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女伴的手上。它在向下蛇一般爬行。

胥哥的声音很急。他说,林鹏,我马上就到你楼下。赶紧收拾一下,跟我去冀市。晓东出事了。

晓东是胥哥的妻弟。在冀市火磨街的一个楼盘,负责一至三层商贸区的装修事务。那是胥哥拼下来的一个项目。工程本该在这个月结束。但由于开工时遇到点问题,工期便拖延下来,计划年底前结束。胥哥的电话,让我绷直身体。那只缠绕着我的手臂,也停止游移。我看到了女伴眼中的惊愕和不满。我也觉得扫兴和歉意。安抚过女伴后,我匆忙穿衣下楼。刚出楼洞门,胥哥的车就到了。

我们赶到五十公里外的冀市中心医院时,晓东还在手术。那是漫长到心焦的等待。司机去办理住院手续,交押金。胥哥和我等在手术室外。过一会儿,他就下到楼梯拐角处的靠窗平台,抽一支烟。我能想象到他内心的焦躁和烦闷。但我相信,他更担心的是生意。等他又抽完一支烟,就和我商量,怎样把这事告诉他那个漂亮的有点跋扈的老婆。胥哥很爱她,这爱更让他对她充满了惧怕。我的感觉是,晓雯——就是胥哥的老婆,这个女人,她的漂亮值得他去爱,去怕。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到不好交代和解释。我缺少这方面的经验,只是安慰他别急,一切等到天亮再说。午夜过后,晓东从手术室被推出,然后,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我们想跟着进去,但被护士冷冷地挡回来。那是一个职业禁区。透过门玻璃,我们看着晓东被护士迅速在身体上接通各种设备和插上许多管子。这会儿,再看他,就像一个周身长满透明触须的怪物。让人感觉,他爆炸过。但实际情况是,那些触须似的东西,是此刻维持晓东像个活人一般存在的物证。在医务室,我们见到主刀医生。他很疲惫,但还是强装热情接待了我们。他告诉胥哥,病人主要是颅骨损伤。手术很成功,但至于后续治疗预期,他不能提供缺乏科学依据的判断。这要看病人的自我恢复能力。从受伤的程度看,有康复希望。但也不排除因为肌体唤醒能力差,而导致某种植物性休眠状态。

不管怎么听,医生的话,都让我有种在听判决书的荒谬感。

晓东苏醒还需要三到五天的时间。在他苏醒之前,我们有很多事要做。从医院出来,胥哥和我就驱车前往晓东在火磨街包住的小美旅店。在那里,他包着一间客房。我们到达时,天已放亮。旅店老板还不知道晓东已经出事。她说,傍晚看见他和一个年轻女子走出旅店,就再没回来。因为客人经常夜出不归,她也没当回事。

胥哥告诉她晓东出事了。老板娘很吃惊。她的手瞬间有过像猫爪一般的抽搐。等她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就把我们领上二楼,打开靠近东侧的一间客房。室内很乱。被子胡乱在床上翻开。有几本八卦杂志压在枕边。床边的纸篓内,扔着用过的避孕套和纸巾。床柜上的烟缸内,戳满烟头。里面夹杂几根白色的女士香烟烟蒂。这场景让我心生幻觉,晓东并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气息像他的人一样,影子似的晃荡在屋内。

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胥哥对老板娘说,从今天起,他就住这里了。胥哥指到我,老板娘看我一眼,点头应诺。

我们再来到街上时,秋日的晨阳已把天空彻底擦亮。身边的景物也都像水洗过,清晰起来。小街很安静,还残留着点夜晚呼吸的浊重。道路西侧的房子,都已刷上“拆”字。它们醒目、肆虐、刺激。我忽然间就想到戈雅的一幅画。它在重现。而我就站在画幅内的一面墙下。死亡的恐怖在减轻人的重量,它让人变得单薄,像一个正在弯曲的符号。

我还沉迷在恍惚中。胥哥说话了。他说,最迟明年春天,这街西将焕然一新。然后他又指着街道东侧的房子说,这一片旅馆区,也已列入开发计划,正在商谈中,过不了多久,这里将建起冀市最繁华的商业楼盘。我在胥哥的描述中,看到一种复制粘贴的场景。那是一栋栋由钢筋水泥堆高的怪物,激情又麻木。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旧的东西正在快速消失死去。

在路边小店吃过早点,司机要送我们去看装修工地。胥哥说不用。他让司机把车绕到工地去等。

那楼盘就在我们眼前矗立着。它与小美旅店只相隔一条不足两百米的胡同。在晨光下,我们穿行进入到胡同内。它残留着老街的记忆,此刻,还沉睡在惊吓过度的寂静中。穿过它,左转,走上几十米,再右转,直行没多远就到达目的地。在工地现场,我们见到正在带着十几个工人干活儿的工头老崔。一个皮相粗糙的中年人,头戴一顶帽檐向后的黑色风帽。胥哥把我介绍给他。他操一口涉县(河北南端西部山区的一个县)方言,伸过来的手,握住,感觉像握住一截未经打磨的木头。我们相互记下手机号码,就算认识了。这像仪式。一种具有标识性的仪式。一个人的手机号码,那既是一串陌生的数字组合,也是一个新记忆。每次,手机输入一个新号码,都让我想:这是成为一个新人的必要组成部分。那些陌生人——一组组数字和名字,在加入进一个叫林鹏的人的生活,而不是我。它们被一个小小的芯片储存起来。然后过一段时间又被删除,或是遗忘。但在某个节日,一条可能是群发的祝福短信,又会唤醒点什么。但你却记不起一张脸,和它能试图唤醒的东西。

这是人和这个世界试图建立关系却又无法消除的隔阂。

胥哥走了。他要去公安局,要去医院,还要应付这件事发生后那跟随而来的一系列麻烦。他还要照顾生意。这一夜奔波下来,他那张精明的脸爬满倦怠。青瘀的眼袋又多叠起一层褶印,手指也被烟熏得焦黄。但他走起路来,仍冲力十足。这让他的矮个头能很好地为他保持重心。他是一个平衡感很出色的人。但人遭受意外,总有一种像要被迫退回到过去的屈辱和无奈。还有愤怒。胥哥的眼睛内,就闪射着一种动物被咬伤后的仇恨光斑。但胥哥经事多了。他能忍,也在忍。临别时,他叮嘱我,要多留点心,提防身边的人和事。我有些暗自惊讶,不明白这话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在上车前,他又说,这是他的艰难时刻,但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他手指粗短的手十分有力地拉开车门,像在撕扯一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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