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语
作者: 刘惠春一
窗外,有一棵洋槐。
病中的母亲总是趴在窗户边,凝视这棵洋槐,看它什么时候冒出第一片叶子,看它什么时候落下第一片叶子。
洋槐的绿是一夜之间来的,看着满树的新绿,母亲脸上有了笑意,她说,又熬过一年呢。
清早,阳光掠过那些新鲜的叶片,从敞开的窗子探进母亲的房间,母亲的脸上顿时布满了阳光的斑点和树叶的影子。母亲微微闭着眼睛,沉醉在那些暖意之中。午后,太阳向西边落了下去,光线慢慢地滑过母亲的脸庞,滑过窗外的洋槐,消失于远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白天上班,陪伴母亲的只有这棵洋槐。在家的时候,偶尔会听到母亲在房间中自言自语,现在想来,她是在对洋槐说话。洋槐是母亲的忠实听众。春天里,洋槐新抽出的枝叶,听到过母亲激动的哽咽。冬天,落尽叶片的枝枝杈杈,光秃秃一片,只好用沉默来回应母亲越来越深的沉默。
母亲的心情,树比我知道得多。
春天的一个周日,外面刮起了大风,声音一阵紧似一阵。我正在书房里看书,听见母亲焦躁地喊我,她指着窗外的洋槐,说,你看,你看。我趴到窗前,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塑料袋子挂在树杈上,正在风里哗啦啦地飘。
妈,就是一个塑料袋,一会儿风就把它吹走了。我安慰着母亲,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紧张。
母亲的手指哆嗦着,你赶紧把它弄走,弄走,它在向我招手呢,它在喊我呢。母亲满脸惊恐的表情吓着我了。我急匆匆地下楼,跑到洋槐跟前。
站在树下,我才发现这棵洋槐竟然长得这样高,即使搬个梯子爬上去,我也够不着那个塑料袋子,只能想办法折断一根树枝,向着挂塑料袋的地方用力乱打。大风吹着我的头发,吹着满树的叶子,叶子一片一片飞落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身上。树叶啪啪落地的声音,像是叶子在尖叫。
我停了下来,无助地绕着树祈祷。我知道母亲在窗户边看着我,我希望母亲相信,我没有放弃,我在找办法。也许是树不忍心让母亲着急,那个塑料袋子,刺啦一声,扯开一个大口子,挣扎着被风卷走了。
我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回到屋子里,还没顾得上开口,母亲就大声地说,我看见了,它走了,它走了。母亲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眶里含着泪,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昏暗的日光下,母亲的周围仿佛飘着一圈绿色的树影,她的脸上也覆了一层淡淡的绿影。我离母亲如此之近,却感觉她就像一个孤单的孩子,站在一片无人能靠近的荒野里。
母亲没有挺过那个冬天。
来年春天,洋槐突然开花了,花朵的味道浓郁,新鲜,一片明亮。细长的枝条上,一朵一朵的白花聚合成穗,每穗都有几十朵,能够清晰地看到洁白的柔嫩的花瓣和蜜色的花托。满树的蝶形花朵闪烁着清澈的纯白色的光芒,一长串一长串地垂下来,都要伸进窗子里来了。
我站在窗前,用目光抚摸着这些芳香洁白的花朵,突然,脑海中出现了那个挂在树枝上的白色塑料袋子。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那些耀目的白,顿时变成一场漫天而落的大雪。
我常常一个人站在窗边看洋槐,看吹过树叶的风,看闪烁的日光在一朵朵花上跳跃,心里那些孤单的鸟,振翅飞了出去。
没有人听见它们在大风中坠落的声音。
二
沙枣树的美学意义,就在于力,生之力。
并不是任何植物都可以在西北的荒漠和绝地之中生存下来,只有像沙枣树这样耐高寒耐干旱耐风沙耐盐渍的植物,才能够坚守在这里,在荒凉贫瘠的旷野之中,形成顽强抵抗的生命能量。
沙枣花也无法用美来形容,因为它长得太小了,米粒一样,需要在一片灰绿色的叶子中间细心寻找,才能看得见。西北风沙之地,娇小的花朵是对环境的抗争和选择,小,才可免遭大风吹落。花的颜色也不能过于鲜艳,沙枣花的淡黄色是保持水分最好的选择。
每到五月,密密匝匝的沙枣花开了。
一阵大风刮过,满树花朵细雨一般飞落。风住后,地面上一层厚厚的黄,令人不忍落脚。然而,仅仅一夜,沙枣花又开了满树。这些小小的花朵就这样在一场一场的大风里开着落着,不顾一切,前仆后继,真是让人心疼。它们自己知道,再不开,就没有机会开了,会被大风全部吹落。时间给它们的就这么多,也许只有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它们就足以超越美,超越生命。那不是花,那是生命绝对的抗争,努力和不甘。那种去绽放,去存在,向死而生的生命意志,那种坦然无畏向着荒凉和死亡开放的生命欲望,才是荒漠植物最高的生存法则。
沙枣花的香气,同样有着不顾一切的劲头。幽香,清香,淡香,这些有着古典之美的香氛意境,无法用来形容沙枣花。
荒野里,哪怕只有一棵沙枣树,它的香气也会铺天盖地,把你整个包围起来。那香气带着重量,悬浮在空气中,你呼吸还是不呼吸,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还有着足够的热量,烈烈欲燃,进入你,包围你,直到把你的胸肺你的身体全部填满。不习惯这种味道的人,简直招架不住,只想着后退几尺,甚至落荒而逃。
沙枣花和沙尘暴是相宜的,都是汹涌之物,无可抵挡之物,浩浩荡荡,一路而下,不断向外扩散着生命的热能与张力,在没有遮挡的荒原上横行。这种势能如此强大,远远超过沙枣花小小形体的束缚,无边界地浸染着周围所有的事物。沙枣花香所过之处,都会变成它的领地,其他植物的味道,完全被沙枣花的香气所压抑所阻挠所破坏所覆盖。
沙枣花必须这样过度表达,这样粗暴直接。
香气是花朵的功利主义,是扩大和繁殖生命构成的必须形式。浓烈的花香刺激到昆虫的触角,它们才会顺着气味前来授粉。即使优雅如兰花,也需要利用香气这个武器。当然,兰花的表达要隐晦得多,它会模拟一种雌蜂的气味和外形,来引诱雄蜂。
盐泽,沙漠,旷野等恶劣环境,昆虫原本就非常稀少。又小又不美丽,没有昆虫专属性的沙枣花,怎么才能招蜂惹蝶呢?
那就泼了命地香。
只有让自己的香气漫天飞舞,把生命所有的东西都亮出去,能量都释放出去,沙枣花才会被看见。有一种蛾类,能够闻到一千米以外的花香。所以,洪水一般到处冲撞的香气,是沙枣花生存意志最清晰的表现形式,是生的呐喊,我在这里,在这里。
尽管沙枣花创造了自己的气味空间,使花香的概念变得丰富多元,但调香师还是会选择兰花,没有人想要成为一朵奋不顾身的沙枣花。香气也是人类的功利主义。
气味,可以让回忆重现。
童年时候的所有春天,都散发着沙枣花的香气。
现在,周边已经很少看见它们的身影了。沙枣树的生存背景永远是荒寒大漠,它们的价值是防风抗沙护土,帮助人们建起绿洲,家园,城市。完成自己的使命后,就会被新的美丽的观赏树无情置换。它们只是被需要,而不是被欣赏,被爱。
每到五月,就觉得有沙枣花的味道从深不见底的记忆中隐约浮现。
没有沙枣花,整个春天都是寂寞的。
三
西鄂尔多斯山谷里长着许多山榆树。
有一棵姿形奇特的山榆,居然是从凸出的巨石上生长出来的。看那粗壮结实的树干,就知道这棵山榆长得很有些年头,算得上是一棵古老的山榆了。
老山榆弯曲多结的树干从石头中间艰难地向外伸着,将挤压它的巨大的石头一点一点向外推去,直至那块巨石像是被劈开了一般,向两边倾斜开来,老山榆从中破空而出,近乎执拗地将它的枝叶伸向四面八方。
石头无法阻挡老山榆生的意志,只好改变它的树根的走向。石头中间的缝里满是老山榆的根须,像是动物的手足,用力地顽强地到处探索着,伸展着。向着石头深处,向着黑暗深处,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生命空间。裸露在外面的根,也紧紧抓着石头,根上的树皮因为过于用力而裂了开来,露出木头粗糙的纹理。树干上有火烧过的疤痕,还有一条醒目的黑色的裂缝,不知是风暴还是闪电袭击留下的印记。
我用力推一块裂开皮凸出来的树根,它纹丝不动,像是已经和这块巨大的石头长在了一起,成为了石头的一部分。
山谷里到处是绝地而生的山榆,有的紧紧依附在崖壁上,有的独自伫立在高处的山脊上,还有的从满是石头的谷底中长出来。山榆是顽强的树种,一旦它们从地下钻出来,就没有任何事物能毁灭它。
但是,没有一棵像我面前的老山榆这样触目,它和所有具有神性的事物一样,相遇的刹那,便会侵入人的意识和精神,让人心神震动,不自知地进入到它强大的场能之中。
老山榆虬龙般的树干上挂满了白色的蓝色的哈达,哈达被狂风被雨雪吹打得已经褪掉了大部分颜色,丝丝缕缕地垂挂下来,像老山榆长了长长的胡须一样。罕有人迹的山谷,满树的哈达让老山榆看上去不再像一棵树,更像是一个坚韧粗砺的黄褐色神像。
这些哈达是山谷周边的牧民们挂在树上的,他们把这棵老山榆视为神树。牧民们相信,老山榆的身体之内一定住着一个神灵,所以,它会打败石头,打败生存的严酷,打败时间的铁律。牧民们呈上尊贵的哈达,是觐见神灵,也是在领受福报。
我相信,老山榆有知觉,也有思想。它体内神秘的自然之力,让它知道该如何突破自身的藩篱,外在的桎梏。一棵黑暗中的种子,在没有多少生存空间的绝境之地,缓慢,安静,哲思一般地生长着,终于冲出石头,抵达光明,那一刻,万物都为它欢呼。它吸收着整个山谷的精气神,努力向上延伸,不断使自己通向更为宽广的世界,一个臻于永恒的世界。
老山榆用自己的生命尊严和自由意志,摆脱了天然的限制,创造了另一重生命空间。这种超出人类认知的无限的自然力量,让人相信奇迹的可能,神性的存在。
神性的事物,需要安静地倾听。
山谷寂静,连鸟鸣声都没有,也没有风声。我合起双手,向着老山榆俯身,光线穿过我的手掌,像穿过一片树叶。一阵微凉的颤栗传来,我知道这个颤栗,来自另一个生命,另一个灵魂。我进入到老山榆的生命中,进入到神性的气氛中。此时此刻,不同生命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生命的维度是同一的,是共时的。
从树木中寻找宇宙,生发神性崇拜,是非常古老的感受,在东西方大多数文化中并不鲜见。
维京神话里,宇宙是一棵高大的白蜡树。古日耳曼人则认为树木是灵魂的居所,有的树是人死后灵魂的皈依,有的则是尚未投胎的灵魂的寄居之所。
佛陀也说过,树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庇护,喂养和保护所有的生物,它甚至为砍树的樵夫提供荫凉。
人并不比一棵树更懂得生命的本质,懂得自然的运转,懂得万物的相连相牵,懂得在充满索取和消耗的世界上,如何安放一颗无处居住的心灵。
隔绝在世外的老山榆,缄默的孤独神灵,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固守着树叶上云朵的气味,枝干上月光的柔情,根脉里岩石的养分,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力量,站在广袤的宇宙之中。
(刘惠春,蒙古族。作品见于《短篇小说》《作品》《草原》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我们像风一样活着》。)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