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
作者: 李一默1
魏军给我打电话那会儿,我正在丽华浴池的热水池子里泡着呢。辛小欢最近刚离家出走,我心情郁闷,所以常来。泡得差不多了,我才慢悠悠离开水面,爬上长条躺椅,等待搓澡。搓澡者二十多岁,肌肉发达,胳膊粗壮有力。长条躺椅旁有一大木桶,温水满溢,一只瓢在水面浮荡。他先舀一瓢水,浇在我身上,等用澡巾搓下数十条黑泥,再浇一瓢。他一点儿也不吝惜手上的狠劲儿,也许,在他眼里,躺椅上的人都一样,只是一条条等待被收拾的白肉。毫无疑问,很快,我就变成了一只红色的兔子,通体辣疼。我不吭声,越疼,才越有效果。
通常情况下,搓澡完毕,我都会陷入换衣柜对面的沙发发呆。换衣房与洗澡间只隔着半片蓝色的门帘,不时有热气往外涌,在光着身子走来走去的男人中间自由穿行。一台笨重的电视机,从屋顶垂下来,悬在半空,被风扇吹动,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晃。我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大口吞吐,有些猛烈,呛了好几下。
电视总是停留在一个频道,循环播报本地新闻。一场暴雨,淹了一家养猪场,白花花的猪们游出,横冲直撞,四散狂奔。县里多个煤矿煤炭销路顺畅,有望本季度扭亏为盈。县北计划栽种上万棵樟子松苗,进一步扩大防风固沙的成果。歌星万红本周日返回家乡,举办大型演唱会……
除了天气,我还关注煤矿,因为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去红旗路口,卡着点坐上去玉龙煤矿的大巴,规规矩矩上班下班。玉龙煤矿就在距县城三十公里的山脚下,在煤价一路大跌的重压之下,日渐衰落。后来,我开始骑着摩托车到处给刀削面馆送面。
此刻,我放在换衣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魏军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没接。在此之前,他已经打过来三个。我们上一次联系,还是很久之前,都记不真切了。
我还是决定回过去。拨通电话,响了一声,那边就接起来。魏军声音断断续续,大概意思我了解了,过两天同学聚会,让我去。高中时,魏军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人活跃,爱热闹,善组局。我不想去,但也没直接拒绝,只说看时间。魏军说,你八辈子都不聚一次,这次,必须来。他的口气很硬,又补充说,有惊喜。我说我尽力。他突然问我,你家是不是在宏峰小区?晚上有任务,就你们那一带,忙完我去找你。也许,这才是他打电话来的目的。
丽华浴池只有两层楼,一楼洗澡,二楼推拿。楼梯太窄,盘旋度极大,晕晕乎乎转几圈,我才转上来,顿时豁然开朗。一个客厅,用作接待,旁边长长的走廊,很多小包间分列两侧。
每次推拿,我都找老霍,他是这里的老师傅了,手法熟练,颇有功底。他总穿一件宽松大褂,高领口,长袖,与其他穿着紧身黑背心的师傅相比,大为不同。老霍寡言少语,手上功夫却不含糊,经常有客人在他手下龇牙咧嘴,哎呦乱叫,他却置若罔闻,神色不改,手上的劲儿更狠了。而且对顾客还有了要求和命令,翻个身,抬一下腿,胳膊弯曲一下,哎,这就对了嘛。
我并没看见老霍,前几天来他还在。老霍一三五上班,时间观念极强,雷打不动,今天是周五。前台小姑娘说,可能家里有事。老霍有个儿子,开了个面馆,他经常去帮忙。
2
说起来,在丽华浴池,除了老霍我并不认识别人。第一次做推拿,我还有些紧张,老霍让我放松,再无他话。推拿单间不比人声嘈杂的搓澡大堂,一张床,只有推拿师和顾客,环境安静,挺适合聊天。去的次数多了,我偶尔会说几句,老霍多数情况下也只是“嗯”一声,话最多的一次,是询问我的腿伤。
那段时间,我开始跑步,就在县城北面的环湖公园。老霍半跪在床上,俯下身,轻轻揉捏我的两条小腿,说,踢过球吧,小腿肚子这么大。我说,这都能看得出来。老霍笑了,言归正传,你这是锻炼猛了,拉伤了肌肉。我体育专业出身,自然懂这个,点点头,等着老霍继续。老霍挺直腰,摊开双掌,我感觉他的全部力量压了下来。老霍说,长久不锻炼,突然运动,很容易受伤的。我说,也没多想,就想测试一下体力,找找从前的感觉。老霍说,不是这么个测试法,啥事也得慢慢来。以掌揉压了不大一会儿,我的两个小腿肚子渐渐放松,酸胀感也没那么强烈了,全身松软,竟然渐渐有了些睡意。老霍开始揉捏我的右脚跟腱区域,然后是左脚,差不多了,他才以掌拍我,我翻身,仰面,曲膝,他又开始揉捏膝盖。那是我首次与老霍面对面,他双眉浓黑,左眼处有疤,如果不是头发移开,根本不会发现。大概注意到我在看他,老霍就让我转身,并且找话题跟我聊天。老霍说,看你这体质,底子不差,之前练过?我说,我一直想进警校来着,阴差阳错学了体育,我爸在玉龙煤矿有点儿关系,花了些钱,毕业进了煤矿上班。老霍说,煤矿早就不景气了。我叹一口气,假如考进警校,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了。良久,老霍才开口,你还是太年轻了,人这辈子哪有什么假如,开弓没有回头箭。
老霍既然不在,我没做推拿,在休息区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丽华浴池。天早就黑了。我趿拉着拖鞋,走得很慢。宏峰小区离丽华浴池很近,过两个路口,穿一条长长的小巷就到了。
过了第二个绿灯,拐进小巷,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有人就从后面抱住我,将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别废话,快拿钱!那人口气颇硬,带一点本地口音。我赶紧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他力气大,右胳膊箍我更紧,左手的刀尖浸入我的皮肉。痛感刺激了我,我一边忍着一边说,我刚洗完澡,没带钱,现在谁还带现金啊。我感觉他年龄比我大,戴着口罩,声音有些闷。他自然不信,开始翻我口袋。我上身一件灰蓝T恤,下边一条黑裤子,两个口袋都空着。而我的手机,放在手中的塑料袋里,跟毛巾、洗发露、半块香皂挤在一起。
趁他乱搜之际,我猛然向后发力,他个头没我高,未必能抵得住这一下。没想到他反应灵敏,后退出去,如饿虎迅速前扑。这时我已转身面对他,因为穿了拖鞋,脚下不稳,还是被他用刀顶住肚子。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老手,练过几下子,不能轻举妄动。但我料想他只谋钱财,不伤性命,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直到我右手上的婚戒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又一下,被他捕捉到,我的心再一次吊起来,胸中五味杂陈。他不由分说,将戒指撸下去,我想动,不敢,刀尖正一点一点扎入我的皮肉。我一直在观察,努力记住他的样子,大概五十多岁,身形矮小,满头卷发,目露凶光。
他消失在巷口,腿脚不太灵活。我的脖子和肚子上留下了两道伤口,不长不深,出了点血,并无大碍。
跌跌撞撞回了家,陷进沙发,血不流了,酒精擦过,贴了几片创可贴,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辛小欢走,什么也没带,屋子里所有的摆设,一切照旧。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她的鞋子,完好如初,等待着重新被激活,就好像今天晚上她还会回来一样。
她只把她自己带走了,连根拔起,丝毫不留。
我翻遍她的各种社交账号,询问了自认为她身边关系紧密的朋友,一无所获。她失踪了,藏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不知道。事实上,辛小欢离家出走第二天下午,先是学校打来电话,然后警察就找上门,跟我了解情况,问题犀利。毕竟我是她最亲密的人,自然也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辛小欢傍晚出门,大概七点左右,具体时间我没记,就记得天快黑了,夕阳从阳台上收回了它的最后一抹。吃完饭,她走出门,与平常一样,没跟我说话。家离她学校虽然有一段距离,不过步行最多半个小时就到了,那天她有晚自习,我没有多想……后来警察问我,有孩子吗?明知故问,我摇摇头。如果有孩子,我们的生活应该不至于如此。
3
见到魏军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他出现在我家客厅,手里还拎着烤串和啤酒。那时候我还没睡,失眠一直折磨着我。
魏军没啥变化,笑容多,脸上的褶子也多。看见我挂了彩,他先是嘿嘿笑了,然后才问怎么回事。我说,被抢了,让对方抹了两刀,也没啥事。魏军冷静下来。我把大概过程说了一遍。魏军想了想,说,刚才出任务,抓捕一个叫周金祥的逃犯,此人跟二十多年前的一桩入室盗窃案有关,一直在外潜逃,不知怎么最近突然跑回来了,可能是又犯了事,在那边混不下去了。我说,是不是五十多岁?他点头。个子不高?他又点头。满头卷发,手上有点儿功夫?魏军说,那就是他了,怎么,让你撞上了?我说,我点儿背,抓到了没?他摇摇头,看着我,说,肯定会抓住的,只是时间问题,别担心。我只是担心我的婚戒。他又问我,咋去外面洗澡了,家里不能洗?我说出去放松一下,家里憋得慌。
我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魏军开始招呼我喝酒,他拿起酒瓶,往我酒瓶腰身上一撞,来来来,干了。都这个时间点了,而且我这伤……见我犹豫,魏军笑了,酒精促进血液循环,好得更快。我说,胡说八道。其实也没啥,你这个人,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魏军说。辛小欢也常常这样说我,她说我是个特别无趣的人,且怯懦。魏军已经干掉半瓶,又拿起肉串,撸进嘴里。我拿起酒瓶,因为脖子上的口子,只能半仰着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
魏军说,你媳妇的事,我大概知道一点。我说,你在公安局,消息灵通。魏军说,别人负责这个事,我也是听说的,这个案件——当然,如果算个案件的话——开始不太好定性,你想啊,年轻女教师,失踪,话题性强,社会关注度高,而且最近环湖公园那儿老出事,不得不让人多想。我说,你说得对。他停顿一下,继续说,你没动机,但有嫌疑,而且嫌疑最大,你懂不?这样案件性质就变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对我不利的话,他不便挑明。我只说我的看法,你错就错在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还是学校先发现她没去上课的。我以为她没事,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好几次她都是上完晚自习迟了,就不回了,学校也有宿舍的。我把剩下的酒送进肚子,又开了一瓶。
我问,你相信一个人会凭空消失吗?魏军摇摇头,他双眼有些迷离,红色早已爬上了他的两颊和额头。你别着急,正在调取视频,过段时间会有线索的。
我们再一次陷入沉默,其间,魏军去了一趟洗手间,我则站在阳台向外望去。宏峰小区漆黑一片,万物藏于黑暗中,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残光,做着最后的挣扎。东方的天空,终于挤出一点点红,渐白,渐亮。
在阳光明亮的早上,我家客厅里,魏军就那样蜷缩在沙发里睡着,像很多年前我们在宿舍里喝醉酒后的样子。我竟然没有丝毫睡意,一直回想着我们遥远的高中时代。
那真是一段疯狂又迷人的岁月。那时候我们稚嫩,生猛,躁动,许多个清晨和黄昏,一大帮同学还有社会上的后生,去白水桥下面的空阔草地踢球,几块砖头摞一摞作球门,就踢起了比赛,有时候因为场地还会大打出手。魏军前锋,我中锋,配合他进球,每场比赛下来,大汗淋漓,球鞋、裤管浸满了泥,怕父母发现,经常很晚才回家。白水桥下面流动着一条河,自东向西,面宽,水浅,浑浊,偶有暴雨,大水滔滔,才有了些气势,但它得势的机会并不多。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白水桥还在,依傍它又建了亭台楼阁,栽了树木花草,成为现在环湖公园的标志性景点,而那条河,逐渐干涸,一个臃肿的人工湖一点点吞并了它。
我们还骑马。河流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尽头,有一个马场。魏军胆大,经常偷偷进去,总能骑马而出,或棕或赤,皆高大英俊。我在外面等着,看他向我奔来,停下,他得意地笑着,喊我上去。我不敢。魏军说,没事,再不上来就来不及了。我惧于被人发现,终于鼓起勇气爬上去。有时候他让我单独骑,他先示范,飞身上马,动作潇洒利落。我试了好几次,不如他那般行云流水。有一回,他竟然骑着一匹,牵着一匹,我们分别上马,在小树林里自由驰骋,马蹄声震,惊起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四散乱飞。我和魏军起初并驾齐驱,后来他快马加鞭,冲锋在前。我则攥紧缰绳,双腿贴住马肚子,大喝一声,白马得令,奋起直追,如履平原,如跃空中。
4
魏军是半上午离开我家的。离开前,他特意叮嘱我,明天就是聚会,必须去。我说,我这个怂样,还是算了。他说,我知道你咋想的,聚完会,大家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说,那我也不想在聚会上被人看不起。魏军说,没人看不起你,这些年,你把自己隐藏得太好了,没人知道你的情况,再说,这年头大家混得都差不多,未必人人比你强。
下午,我被电话吵醒,是辛小欢学校打来的,让我去一趟。我说,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那头儿一直犹豫,最后说,电话里说不清楚。我猜测事情有了转机。到了学校,见到联系我的教导主任,这人慈眉善目,说话温柔。我问他,什么事?他吞吞吐吐,先让我收拾辛小欢的办公桌,说有个新老师要来代课,还没有办公桌。我想,这也合情合理,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辛小欢的办公桌上贴了很多字条,应该是她学生写的。她是个好老师,我从未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