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父亲
作者: 史若岸
父亲回来的时间在七月末,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我那时留在学校做兼职,一直到八月初才坐上回家的火车。祖父母没有提前告诉我父亲在家的事,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时,丝毫没有料到门后会出现父亲的脸。
我和父亲已经三年未见,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岁月在他们脸上的痕迹就像消失了一样。三年后的父亲和三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他微微皱着眉,脸上带着浅薄与自得的神情,像是在挑剔这个世界,又像在轻视这个世界。
见到我,父亲也有些意外。他的眼睛稍稍睁大了点,显露出一种不动声色的讶异。讶异随即变为自然,他熟稔地拉开大门,以主人的姿态叫我进去。他的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烟味,他用烟将整个房间变成了他的专属,蛮横而鲁莽。我皱着眉,提着箱子,一言不发进了屋。
屋子里很安静,电视虽然开着,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父亲的心思显然不在看电视上。他说,爷爷奶奶出去了,他们知道你今天回来吗?我说,知道,早就告诉他们了。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他哂笑着,怪不得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了,原来是他们的宝贝孙子要回来了。他的语气,略微有点夸张,像是在嫉妒祖父母对我的偏爱,透着表演的痕迹。
房门关上后,我拥有了暂时没有被父亲打扰的空间。推开窗户,将行李箱横躺在地,开始收拾行李。利用兼职赚的钱,我给祖母买了一件质地轻薄的印花衬衫,又从校园二手平台买了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
祖母热爱囤积,将我从小到大的衣物塞满了衣柜。时间久了,每件衣服都变得和衣柜一样古老,充满了谷物堆放很久的陈旧味道。我在学校期间,祖母显然又重新整理了衣柜,小学时的衣服被翻了上来,码得整整齐齐。祖母依靠这种方式想念家人,她想念父亲的时候也这样做。我极少见到父亲,但常见到父亲的旧外套,它们安静地挂在祖父母的衣橱里,像一张张没有地址的明信片。
我没有睹物思人的习惯,至于睹物思己,过去的自己也没什么可思。我换上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将其他衣物推到衣柜的最深处。我把祖母的衬衫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电脑。电脑受了外力挤压,显示屏竟然坏了。我的心凉了一下,这件事和父亲无关,但我还是忍不住将二者关联在一起。
查过换屏幕的价格后,我将手机扔在一旁,半躺在床上,望着窗户发呆。窗台上竖着一排透明的玻璃罐头瓶,这是祖母用来做西红柿酱的瓶子,大大小小的空瓶子摆在一起,显得凌乱而寂寞。
每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祖母就会制作西红柿酱,她买整箱的西红柿,洗净剥皮后,在锅里熬成红色的汤汁。收集的罐头瓶用开水煮过,在地上摆成一圈。祖母用勺子舀起煮好的西红柿,将它们分装进瓶子,勺子碰撞着玻璃瓶,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满满当当,祖母喜欢这种满满当当的感觉。装好西红柿的瓶子用盖子和塑料纸密封起来,到冬天时再吃。一瓶西红柿酱通常吃三四回才见底,只有我生病的时候,省俭的祖母会奢侈地拆开一整瓶,拌上白糖,喂给我吃。
祖父母生活非常节俭。他们总是留着洗菜的水冲马桶,洗衣服的水拖地板,重复加热吃不完的剩饭,不看电视时,第一时间拔掉电源。为了省电,祖父一直买低瓦数的灯泡,灯光过于昏暗,连飞蛾都吸引不来。考虑到我在上学,祖父买了一盏高档台灯,天色渐渐暗下去,吃过饭后,我把台灯打开。白色的灯光圈出一片明亮的区域,我在灯光下写作业,他们在灯光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我们各做各的事,听绿纱窗外的蟋蟀吱吱叫唤。
回忆仿佛茂密的树林,绿色的枝叶漫漶无边。没有风,蓝色的天空淡得像兑了水,太阳又升高了一点,屋子里变得越发闷热。我坐起来,心情烦躁,电风扇在客厅,但是我不想出去,因为不想面对父亲。
我从桌上拿起一个记事本,敷衍地扇了扇,重新躺下,等待祖父母回来的声音。没有等到,父亲忽然叫我。
父亲的声音像叫十岁的我,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意味,我只好走出了房间。父亲站在客厅,嘴里叼着一根烟,打量着墙上的挂式空调。
烟雾使屋子像飘浮在半空,我退后几步,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他要把空调修好,让我找找修理工具。
我瞟了一眼墙上的空调,空调很早前就坏掉了,它是祖父在超市买东西后抽奖带回来的战利品。按理说,这种人工操作的好运气不会落到普通人头上,但因为工作人员的失误,祖父抽到了一等奖。
获奖那一天,祖父高兴得喝了两盅白酒,说咱们要有好日子过了,又说咱们是有好运的人家。他将这句话颠来倒去地表达,像是在和“好”这个字较劲。可惜空调没用多久就坏掉了,坏得很彻底,打开后,只有嗡嗡的声音,制冷完全失了效。
祖父想要修好他的胜利果实,去找超市理论,他们踢皮球似的敷衍他,从一个部门踢到另一个部门,从这个人踢给另一个人。祖父懊恼而丧气,祖母却十分高兴,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它,觉得它的冷气来得古怪,不讲道理。要命的是,它还非常费电,像个吞电的怪物。如今坏了,她终于不用再心疼电表上面流水一样哗哗流过的数字了。坏掉的空调成了一件徒具观赏价值的纪念品,象征着我们家唯一获得过的好运气。
父亲想要修复坏掉的好运气,但好运气从来和父亲无关,于是我说没有。父亲没有在意我的回答,叫我认真找找,我依然说没有。
他转过头,吐出一口烟,在烟雾后看着我。他的脸色有点差,我想他会和我争吵,但他忍耐着没有发作。烟雾模糊了他的怒意,他抽了最后一口烟,自己走向了电视柜。
我靠在门旁,默默看着他,在他蹲着身子翻东西时,我发现他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他的头发浓密,身材也保持得较为合理,肚子不像很多中年男人那样鼓鼓囊囊,像怀了一个气球。但除了这些,我想不出他还有别的什么优点。
我问他要找什么,他说螺丝刀。我告诉他螺丝刀不在电视柜,在我的书桌抽屉里。他站起身,打算去我的屋子。我说我自己拿,转身进了房间。
拿到螺丝刀后,他指挥我和他合力把沉重的大理石茶几拖到空调下面,又将一只圆凳放在茶几上,自己踩上凳子,开始拆空调的外壳。他让我帮忙扶着凳子,防止忽然摔下来。他的样子很专业,似乎不在家的这些年,一直以修空调为生。拆解空调的过程中,他的脸上出现少有的激动,像是兴奋自己的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不想配合他,但家中没有别人,不得不一面扶好凳子,又一面仰头接下他递给我的外壳。高处的父亲像一棵树,站在很高的云里。
拆到一半时,祖父母回来了。他们买了很多菜,还买了排骨。见到我,祖母连声说了两句“回来了”,喜悦溢出眼角,双手摩挲着我的手臂,说我又长高了。然后,高兴地去了厨房。祖父放下手中的袋子,对我和父亲说,修不好的,你们不要白费力气了。
父亲没有听祖父的话,依然执着地看着空调内部。我仰着脖子,觉得脖子有些酸,低下了头。电视里放着我听不清楚的对白,声音像拧紧发条的机械摩擦。我迷迷糊糊起来,一时觉得父亲很高,一时又觉得他很矮。
祖父见我困倦的样子,说,坐了一夜的火车,一定累了,快去床上睡会儿吧。他让父亲别折腾了,赶紧下来。我点点头,身体感觉到了不适,有点头重脚轻。
父亲叫住我,他站在高处,从上而下地教训我,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只想着睡觉。他要我继续给他递东西,我没有抬头,压抑着不满,把他交给我的螺丝刀又拿给他。
敲敲打打了半个小时后,父亲终于无功而返。他和祖父说他再想想办法,我没有出声,沉默地收起工具,放回了原处。
父亲回到地面,开始和祖父侃侃而谈。他靠坐在沙发里,恣意地搭着腿,香烟的火星在他手里虎虎生威。风扇有节奏地摇摆着,我走到风扇面前,身体挡住大半的风。风从胳膊两侧漏过,我跟着风扇来回移动。
我听到父亲说他最近在做一些小生意,收入还不错,准备定居海南。那边风景很好,我们以后可以去旅游。他说这句话时微微抬高了声音,像是专门说给我听的。我虚抱住风扇,听身上的衣服哗啦作响。祖父不知道海南在哪里,嘴里“噢噢”答应着,像是一架复读机。坐了一会儿,祖父也起身进了厨房,客厅里又只剩下了我和父亲。
窗台上的芦荟看上去蔫蔫的,我离开风扇,推开老式五斗柜的玻璃门,取出里面的玩具洒水壶。玻璃夹缝里的全家福照片掉在了地上,照片太轻了,轻得仿佛不存在。照片上的人也像不存在似的,他们在另一个时空开心地笑着,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只有我戴着一顶绒线帽,五官皱成一团,嘴巴闭得紧紧的,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照片里的帽子是母亲给我织的,手中的洒水壶是母亲给我买的。
我很久没有见过母亲了,在她和父亲离婚后,她就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她应该是喜欢笑的一个人,就像照片上这样。但我记不清,我只记得她哭的样子。她揍过我一次,在发现我偷家里的钱买玩具之后。她一边打我一边哭,嘴里骂道,你们都是这样,你们都是这样,没有一个好东西,没有一个好东西。
母亲离开家的那天,给我买了一套沙滩玩具,有绿色的小铲子,蓝色的小水桶,黄色的小喷壶,紫色的小螃蟹和粉色的小金鱼。附近有人家装修,院子里有一堆沙子。我蹲在沙子旁,将沙子铲到小桶里,倒出来,再铲进去。沙粒里的小石子闪着亮晶晶的光,我觉得自己拥有一座山的宝藏。我将沙子里好看的小石子挑出来,排在一起,一直排到晚上,乐此不疲。虽然母亲打了我,但我仍然爱她,我想挑选一枚最漂亮的石头送给她。
星星出来的时候,我等来了祖父母。他们互相搀扶着,脸上的表情像绵羊一样温顺。
那一年,父亲在赌桌上输掉了他和母亲结婚时买的房子。
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改嫁到外地的消息。那时我对她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时间让她变成水中倒影一样的存在,渐渐向着不真实的方向发展。对于母亲的选择,我无从指责。毕竟婚姻市场上,一个单身的离异女人和一个带着拖油瓶的离异女人,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价值。
母亲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是该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我从来没有怨过她,只是有点遗憾那块石头终究没能给她。
只有照片里的人才能永远幸福,我捡起照片,将它重新插入玻璃夹缝。
浇完芦荟,我将水壶放在一旁,扫了一眼父亲。父亲靠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我不知道应该回自己房间还是继续待在客厅。
我和父亲无话可说,在我们中间,横亘着大片大片空白。这些年,父亲一直漂泊在外,他没有定居地,在许多城市之间辗转。每一年的春节,他都会从远方捎回一则报喜的信息,开始是信,后来变成了电话。隔着漫长的距离,他的声音从电磁波再转为声波,带着熟悉的口音。他说他有了好的发展,赚了很多钱。
他像只遥挂在远方的风筝,按时给家里当着报春的信号。祖父母以向日葵向阳的方式相信他的话,不是带着希望,而是无从拒绝。他们从不对他话中的漏洞进行反驳,只是安静地聆听,被动地接受。我知道父亲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他只是缺乏认清自己的能力,当他说出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时,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拥有了它们。
电话挂断前,祖母每一次都会把电话交给我,让我和父亲说几句。每一次,听筒和话筒都尴尬地沦为沉默。这么多年,我和父亲在亲情的位置上,互相缺席。
父亲与我都没有试图打破这种关系,在他少数回来的日子里,他也只是和祖父母待在一起,很少与我交流。我们都把对方当成远房亲戚一样的存在,疏远而客气得不近人情。
开饭了,祖母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饭桌上,我把新买的衬衫拿给祖母,她高兴极了,不住地笑。祖父问她要不要换上,她摇摇头,说以后再穿。祖母只穿旧衣服,新衣服被她埋在柜子里,她只是偶尔拿出来,乐呵呵地看一看,直到她忘记了新旧。
祖母打开衣柜,将印花衬衫放在所有衣物的最上层,像是放在金字塔尖。父亲忽然说,这件衣服适合海南。他又一次提到了海南,似乎想让大家就这件事谈下去。但祖母同样不知道海南,她问父亲海南是谁,适合的话,就把这件衣服给海南穿。
父亲说,海南是个适合旅游的地方,他想让大家都过去看看。祖母脸上挂着笑,嘴里附和着,她一点也不关心海南在哪里,她只关心父亲的个人生活。她问父亲身边有没有人做伴,父亲说有。祖母问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说和他一样,也离了婚,脾气不错,会做家务。
听到父亲有人搭伙过日子,祖母放了心,继续舀她的汤,将盛满汤的碗放到我面前。
吃饭的时间里,我保持着安静,祖父母提到我时,我就简单地回答两三句。内容不外乎是学校食堂的饭好不好吃,功课难不难,和同学相处得好不好。我说好吃,不难,相处很好。脱口而出的答案就像条件反射,完全不需要大脑思考。父亲在我回答之后,仿佛一家之主般,微微点着头,显示出这才像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