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人记

作者: 乔洪涛

桃人记0

刘建国

五月里下冰雹,刘建国坐在家里愁得唉声叹气。他种的三亩桃园,今年又完了。去年桃子丰产,一棵树上能结二百多个水蜜桃,但桃子价格不好。要是往年,达到四两重的黄金桃能卖到八块钱一斤,去年才卖到两块二,油蟠一块一。如果算经济损失,去年他少卖了四万多块。这四万块钱,对别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因为这四万块钱,他儿子的婚事又一次黄了。他儿子有点彪,和他动过手,不大好找对象。找人介绍一个,黄了;求人又介绍一个,又黄了。刚介绍的这个,是个二婚,不带小孩,女方倒没嫌弃他彪,但是必须在城里买套房子。一套房子首付至少三十万,刘建国爷俩把四只羊崽都卖了,亲戚也借遍了,还差四万块。原说是卖了桃子就行了,但桃子价格不好,比预想中差很多。等卖完了桃子,房子又涨了价,更买不起了。女方不容商量,转身走了,儿子回来就把家里砸了一圈。刘建国看不下去,踢了他两脚,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他提起拳头打了刘建国一拳。刘建国眼前发黑,扶着枣树才没倒下,女人从屋里爬出来,哇哇哭叫,儿子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摔门走了。

女人脑瓜不太好,几年前出了车祸,把一条腿截了。出车祸主要责任在女人。她骑自行车横穿马路,去桃园给刘建国送饭,拉桃的客商开着大卡刹车不迭,从她腿上轧了过去,饭菜散了一地,是鸡蛋炒蒜薹和蒸白米。司机下车围着她转了一圈,想跑,看看路边有摄像头,没敢跑。后来,经交警调解,大卡司机赔了三万块钱,女人却走不得路了。开始的时候,女人整天在床上躺着,后来,刘建国给她弄了一把躺椅,白天就把她抱到躺椅里,让她在椅子上躺着。院子里晒了麦子,有麻雀飞过来吃食,她就冲着院子里喊“嘘!嘘——”。麻雀飞起来,落到枣树上歪着脑袋看一会儿,又落下来。她继续“嘘——嘘!”。反复几次,麻雀不怕了。她瞪着眼看麻雀吃麦子,束手无策,就觉得自己连个稻草人也不如,用手拍椅子哇哇大哭。

但刘建国回来后,她不哭。她给他笑,巴结他。刘建国心里毛躁,不愿意正眼看她,黑着脸进进出出。下一次出门,就弄一堆小石块放在她手边,麻雀再来偷吃,她就投石块。到了晚上,她胳膊疼,让他给捏,捏半天累得瘫子一般,他就长叹一声,坐在床沿上抽烟。

他把这归结为命不好。

刘建国的命的确一般。三岁的时候,娘死了。他爹不会带孩子,就把他挑在筐里下地干活儿,有时候干半晌才想起来还有个孩子,就去地头找他,找到的时候,他不是躺在地上睡着了,就是饿得吃了一嘴泥。幸亏刘建国有个姑姑,隔十天半月就回娘家一次,帮着爷俩收拾收拾,蒸点干粮,炒个鸡蛋啥的。刘建国十七岁,他爹也死了。那年发大水,汶河宽得像黄河,浑水起了浪,从上游漂下来不少木头、柴禾,刘建国的爹去河里捞浮柴,掉进漩涡淹死了。

刘建国年轻时跟着别人出门打工,干建筑。干建筑分为上工和下工,他干下工。给上工和水泥,吊钢材。活儿比上工累,工钱比上工低。干了几年,挣了点钱,回家修了房子,娶了个脑瓜不太灵光的媳妇。媳妇缺根筋,放在家里不放心,特别是生了儿子之后,他就不出门打工了。那时候山里兴种桃树,他也跟着种。三亩地,全栽上了桃树,但种桃并不轻松,施肥、剪枝、授粉、套袋……女人干活儿不行,三亩桃园基本就他一个人在干。累倒不怕,他怕的是生活看不到头,幸好有个儿子。

但女人出了车祸之后,儿子却越长越不像个样子,他的心也就越来越冷。初中毕业好几年,眼看十八九岁了,正经事不干一件,三天两头往县城游戏厅里跑,一分钱不挣,花钱却像流水。桃园里再忙,也不去帮忙,回来倒头就睡,睡醒了就伸手要钱,不给钱就砸东西,再说得紧了,爷俩就要动手。

以前儿子可不这样,懂事,听话,学习好,人见人夸。刘建国就高兴,女人也更加宠爱儿子。上了中学,在学校里住宿,刘建国两口子看不见管不着了,除了每周回家一次拿钱、拿东西、换衣服,儿子就像放出去的风筝,风大,飞得越来越高,隐入云烟,看不清了。直到一天中午,儿子的三个同学找上门来,跟他要钱。他问啥钱?同学说刘小民跟他们每人借了五百块钱,说他母亲病重,家里卖了桃就还他们。刘建国差点气晕过去,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知道儿子迷上了游戏机,白天上课睡觉,晚上翻墙到镇街上网吧里打游戏。这仿佛晴天霹雳,差点把他劈死。他推车子就往外跑,说,跟我去打死这个孽种,谁帮忙我就还谁的钱!三个同学傻了眼,知道刘小民的母亲出车祸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就恨恨地骂刘小民不是东西。刘建国闯到学校,没找到刘小民,又到街上挨家网吧去寻,最后终于寻到戴着耳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刘小民,一把揪出来,爷俩就在门口动了手。

后来,好不容易熬到中考,没考上,就不上了。辍学后刘小民在家睡觉,刘建国两口子看着心里烦,免不了嘟囔。说得狠了骂得重了摔门就走,一走就失踪好几天。两口子也不敢说了,坐在屋里叹气。

刘建国学会了抽烟。卷烟舍不得抽,就抽烟叶。实在憋闷得不行了,他就跑到宅子前面的山头上,吼上几声。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半夜。村里人以为山里出了狼,出了鬼,鬼哭狼嚎吓得小孩子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头。

五月里,早桃就快下来了。三月里桃花开完,结了青果子,刘建国没黑没白地在桃园里套了一万多个桃袋子。他举着胳膊,套一个袋子系一个活扣。他手指头粗,干活儿慢。一万个袋子套了半个月。三亩桃园,前年砍了一亩老品种,栽上了早油桃。这种桃长不大,但下果早,五月下旬就能上市。贵的时候能卖五六块钱一斤,一亩地卖好了也能卖一两万元。但桃子眼看成了,天却下了冰雹。

冰雹开始还小,像玉米粒,后来越下越大,像鸡蛋像核桃。刘建国坐在屋里,冰雹把院子里的枣树叶子都砸了下来,铺了一地。枣树刚开花不久,枣花也落了下来,碎叶子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小黄花,像谷子。院子里的水缸被砸烂了,水缸里养了多年的乌龟爬出来,试试探探地朝屋里爬。那冰雹砸在龟壳上,“砰”一下,它就一缩脑袋。刘建国心脏那里像过了两道闪电,火辣辣地疼了一阵子。

不用看,桃子都要落了。即使没打落,也都有了伤疤,而桃子一旦有了伤疤,就瞎了。更可恶的是冰雹之后雨并没有停。刘建国披了雨衣去桃园转了好几趟,每一次回来,脸都黑黑的,也不说话,眼珠子通红,眼前看啥都成了红的,那红能滴出血水来了。

太阳出来,天又热得要命。不几天,桃子的气味就充满了整个山间。汶河上唯一的桥被雨水冲塌了,一大截桥墩倒下去,桥面沉进了河里。外面运桃子的卡车嗡嗡地鸣笛,却开不进来。而这山里的桃子,堆了一堆又一堆。收桃子的商贩越来越挑剔,个头小的不要,有伤疤的不要,桃子的价格日日地降,好桃子已经降到了一块钱以内。刘建国咬了牙,去桃园里拣了几筐,挽了裤子下水颤颤巍巍挑过河,到了镇上收购点,人家却不要。不要就再便宜,一毛钱一斤总行了吧?一毛也不要,让他快点挑走。刘建国就躁了,说,凭什么要人家的不要我的?收购的人也躁了,说,白给也不要,我爱收谁的就收谁的,你管不着!刘建国跺了脚,一伸手,把桃子倒了。红彤彤的油桃骨碌碌滚进汶河里,漂走了。

吃中午饭的时候,刘建国说,不行明年把桃树砍了,栽杨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女人说。我再去城里干建筑,早上去晚上回,也能伺候你。种桃树累人不说,收入还不稳定,就是丰收了也卖不出钱来,现在闻见桃味就想吐,还是干建筑挣钱扎实。女人没说话,看来女人不同意砍桃树。女人不同意的事,就不说话。刘建国叹口气,不吃了,推下饭碗蹲在院子里抽烟。

刘小民出门三天回来了。这几天出去得频繁,回来还不停地打电话,却不像是打游戏的事了,刘建国隐约听到桃子品种桃子价格什么的。不知道又在捣鼓啥。

刘建国在枣树下蹲着抽烟,没动弹,扭头看了他一眼,叹口气。刘小民站住,瞪着他说,叹啥叹,有本事就拿钱来,没钱就别管,靠不上老子我靠自己!

儿子越来越不讲理。刘建国气得朝地上吐一口痰,痰落在鞋面上,一只鸡走过来,叼了吃了。刘建国手有点哆嗦,他很想伸手抓住那只母鸡,一把拧断鸡脖子,让鸡血喷他一脸。但他忍住了,他舍不得,家里还有三只母鸡,吃鸡蛋全靠这三姐妹了。

他把烟头在地上摁灭,听见刘小民进了西屋,西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女人在堂屋里坐着,没敢说话。刘建国站起来,蹬蹬发麻的腿,想去桃园里割草。他不想看见他。他拿了一把镰刀,想找个草筐,转了两圈才想起来草筐底子掉了。他就找了根细绳,割了草用绳子背回来也行,虽然有些勒肩膀,但也不比草筐装得少。家里又买了两只小羊羔,还太小,不好牵着去放,他经常从地里割一捆草回来喂它们。

女人看他拿了镰刀,又拿了绳子,并没有拿斧头,知道他不是去砍桃树,也就没说话。

当天晚上,刘建国没回来做饭,女人只好吃了点桌子上的剩饭。很晚了,还不见回来。女人想让儿子去找找。她喊了半天,刘小民才懒懒地走出来,说,死不了他!他站在院子里撒了一泡尿,接着接了个电话,好像是让他去打牌。他迟疑了一下,进堂屋找女人要钱,女人从腰里掏出个破手绢,剥了一层,又剥了一层,还没剥完,就被儿子一把夺了过去。那是女人攒的二百三十六块钱,这个钱刘建国不知道。儿子提了个褂子,出去了。她喊他,去找找你爹吧。儿子没搭腔,“咣”一脚踢了下铁门,门关上了,走了。

女人一夜没睡,刘建国一夜没回来。女人想打个电话,但电话停机了,没法用。早上天透亮的时候,村东的王有财慌慌张张跑来问,改秋,改秋,你家建国在家吗?女人说,没在家,昨天下午去割草,一夜没回来。王有财说,那就是了,快让你家小民去桃园,建国在桃园里躺着快不行了。

女人愣了,以为是自己没听清,说,啥?咋了?不行了?

昨天下午我就觉着不对劲,他割了一堆草,又向我借了一把斧子,说是要砍桃树,栽杨树。天都黑了,他还在砍。

砍桃树?砍桃树咋就不行了?女人从椅子上滑下来。

桃园砍了一多半了,累得他浑身大汗。他倒脾气大,他不知道桃子就是贵一年贱一年,今年不行明年再发财么!砍了桃树指望啥?再说,不是还有受灾保险费么!

天杀的王有财,你还不快打120!刘小民!刘小民!女人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儿子,把地拍得啪啪响。

后来,刘建国是被刘小民用三轮车从医院里拉回来的。他躺在车厢里,闭着眼,脸色发黄,嘴有点歪。

女人看见刘建国就哭了,一边哭一边骂,刘建国你个王八蛋发的什么疯,这下好了,你差点走了。你要敢扔下我走了,我也扔下家就走了!

刘建国不说话,睁开眼看了一下,又闭上了。一阵风吹过来,枣花簌簌地落了刘建国一脸,远远看上去,像下了一阵小小的冰雹。他挣扎着从车上下来,走路有些不稳,十来天瘦了不少。他来到羊圈前,几只羊饿得咩咩叫。他伸伸手,小羊聚过来啃他的手。

刘小民也不说话,转身拿了镰刀和筐篓就往外走,出了门了,撂下一句话,明天就把羊卖了,没工夫割草!

女人说,你忙啥啊你没工夫!

刘小民背对着他们,说,种桃不如卖桃,我和朋友已经联系好了市场,合伙收桃往外地发,山里这么多桃卖不出去,烂地里有什么用!

刘建国的嘴动了动,几粒枣花从头上滚落下来,掉地上去了。那个斜着的嘴角歪了歪,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从女人坐着的角度看过去,倒像是咧嘴笑了。女人也没说话,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牛宝山

天像是下火,老虎岭上的桃园里桃叶都打起了卷。牛宝山的老婆说,牛宝山你省了烟钱了,这桃叶子撸下来点着火就能吸。牛宝山站在桃树行里用铁锨挖土,脊背上都是汗,愤愤地说,你个熊娘们就是心大,这哭都找不到地方了,你还开玩笑。他们两个正在桃园里浇地,喷灌机从山下的水库里抽水,水管子像一条蛇,曲曲折折爬上来已经是强弩之末,抽上来的水还不如牛宝山撒尿尿得粗。

这天让人恼火。三亩桃园,一千多棵桃树,都耷拉着脑袋,树上的桃子像发育不良的孬孩,看了更让人心疼又恼火。这个时候要是下一场透雨,让牛宝山干啥他都干。别人家的桃园在山下,旱情要轻不少。山下他也有二亩桃园,老虎岭上这一片是他另外承包的,别人嫌爬山累,缺水,都不种,他抢来栽上了桃树。这些年,牛宝山老婆爬山一累就抱怨他,他也不还嘴,他心里有小九九。本来山上有个蓄水池,往年也不影响浇灌,可今年蓄水池见了底,一把汗甩下去一溜儿白烟,还蓄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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