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秘史

作者: 夏艳平

城里“解封”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雀儿林。雀儿林是我的家乡,我想念我的父母,我的父母也想念我。

车子进村,碰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德才叔。德才叔推着一独轮车大米,像一只搬家的蚂蚁,慢慢地朝前拱。

是小根呀,你回来了?见我从车上下来,德才叔大着声招呼。

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早晨还跟你爸说起你呢。德才叔边说边支住独轮车,我赶忙上前,给他递上一支香烟。

德才叔猫着腰站在独轮车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待到气儿喘顺了,便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来,自己点了火。

烟提神,吸了几口烟,德才叔的腰慢慢直了起来。

我问德才叔,怎么拖这么多大米。德才叔张着缺了牙的嘴,看着我憨憨地笑,笑得脸上的汗水都闪出红红的光来,却没回我的话。

我记起来,德才叔耳朵背,就指着那几袋大米,大声又问了一遍。这次,他听清了,回说,我买的呀,刚去镇上超市买的。

你一个人怎么买这么多大米?我疑惑地看着德才叔。

德才叔笑笑说,不多,才六袋,加起来也就一百二十斤。人家比我买得还多呢。

见我不解地看着他,德才叔说,疫情闹得,不少田地都长得不好,大米肯定金贵。说着,他猛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他接着说,你们这些伢儿,赶上了好时候,没饿过肚子,不晓得饿肚子的厉害,当年,要不是你奶奶给我一碗粥吃,我早就见阎王爷了。

我奶奶送他一碗粥吃?

此前,我也曾听人说过这事,还专门求证过我奶奶和我爸,可他们都极力否认,说没有这事。今天,听德才叔重新提起,我觉得,应该有这事,我相信,德才叔不会说假话,也没必要说假话。

要说呢,我奶奶生性善良,乐于助人,一生不知做了多少好事,别人说起来,她总是笑一笑,不太当真,但从不否认,只有这件事情,她不愿意别人提起,就连我爸,也是讳莫如深。

按照德才叔说的,这件事情过去好多年了。当时,他才十多岁,还是个伢儿头,我爸呢,比他还要小两岁,如今他们都年逾古稀,而我奶奶,已作古了。我承认,有些事情时间长了,会被人遗忘,但我相信,这件事情我爸是绝对不会忘的。就算他真的忘了,德才叔和塆里人不时地提起来,也会让他的记忆复活。

救人又不是什么丑事,他们为什么不敢承认?

正好利用这个机会,问问我爸。

昨天晚上,我和爸妈通过电话,说今天回来看他们,见了我,他们仍异常惊喜,我爸还把手伸过来,跟我握手,弄得我有点措手不及。我赶忙伸出双手,一把捧住他那只粗糙的大手,并顺势将他揽进怀里。我爸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脸埋在我的肩上,瘦削的身体像是通了电,不停地抖动。

在我和我爸拥抱时,我妈站在门口,眼泪汪汪的。我松开我爸,快步走到我妈跟前,喊了她一声。我的声音很轻,但还是惊着了她,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梦呓般地说,我根儿回来了,真是我根儿回来了,并用手轻拍着我的后背。

自成年之后,我还从未跟爸妈这样拥抱过。疫情让我们变得脆弱,也让我们变得坚强。

跟爸妈说完这段时间的情况,我就把话题引到了德才叔身上。我说,德才叔刚从镇上买回了六袋大米。我爸说,他呀,总怕饿死了。我妈也说,他去年打下的两千多斤谷子,还存放在粮仓里,一粒都没卖。

我说,德才叔说他饿怕了,家里不多存点粮,晚上睡不着觉。他还说,当年要不是我奶奶给他一碗粥吃,他早就饿死了。

我爸怔了一下,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对我妈说,你个老婆子,光顾着说话,也不晓得给小根弄点吃的。我妈说,哎呀,我这就去弄,这就去弄。

我妈去了厨房,我爸仍没回过头来。我知道,他在想应对我的办法。

我妈虽然上了年纪,但干起活儿来还像过去那样,风风火火的。很快,厨房里就传出乒乒乓乓的响声,热闹极了,而坐在堂屋里的我和我爸,寂然无声。

我爸突然回过头来,叹了一口气。那口气缓慢而低沉,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我心里凉凉的。

他摇摇头说,这个德才哥啊,这么多年了,还提那个事情干啥嘛。

为什么不能提?我惊讶地看着我爸。

不能提就不能提!我爸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像头触仗的公牛一样瞪着我。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看来,真的不该问他这个问题。我正后悔着,突然我爸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他说,你不知道,那是你奶奶到死都没有解开的一个心结呀。

奶奶救人,那是做好事呀,怎么反成了她的心结?我心里这样想着,但不敢把话说出来。

我爸沉着脸,低声说,我知道,你一直想问这个事情,我今天就告诉你。

那是一个三月的早晨。不,应该是上午,太阳都快升到中天了,我说那是早晨,因为我们还没有起床,也没吃过早饭。在我们雀儿林,没吃过早饭,就还是早晨。

我们雀儿林,没有懒人,但那天塆子里没人起床,因为我们没有力气了,起不了床。几天没吃东西,谁还有力气?只能躺在自家床上,等死。塆子像是遭了霜的草木,没有一点生气,连林子里的鸟儿都不叫。

那些天一到晚上,猫头鹰就活跃起来,在塆子上空不停地哭叫,叫得人心惶惶的。开始的时候,还有人骂一骂,后来没人骂了,一来没有气力,二来也明白,自己活不长了,有个报信的也好。

当时我还年轻,不想死,就跟你德才叔他们一起挖野菜,剥油树皮,煮给家里人充饥。后来野菜挖完了,油树皮剥光了,我们也倒下了。

你不知道人饿极了是个什么样子,身体软得像个棉条,一站起来,腿肚子就打颤,连神智都不清了,躺在床上一阵阵的发昏。那天早晨,不,上午,从迷糊里醒来,我就想不能再睡了,再睡,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我使着劲儿往起爬,爬了几次可算爬起来了。坐在床沿上,心发慌,眼发黑,没过一会儿又像一堵挖空了脚的墙,重重倒了下去。

我索性平躺在床上。想着积蓄点力气,等会儿再爬。为了不让自己再睡过去,我眼睛使劲睁着,脑子也没空,不停地回想着过年时吃肉的情景。可能是我太贪心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肉。肉可是大荤呢,而我的肚子空得只剩一条肠子了。刚想了一下,肚子就受不了,“咕咕”叫了起来。叫过一阵儿,一股酸水从胃里泛出来。吐了几口,肚子更饿了。还真是怪呢,肚子一饿反把其他器官饿活了。

我闻到了稻谷的香味!

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稻谷香味呢?方圆几里路的野菜都被我们挖光了啊。我张大鼻孔,用力地嗅。没错,真是稻谷的香味。我还嗅出了那股香味传来的方向。

在我们雀儿林,我的鼻子是最灵敏的,别人闻不到的气味,我总能闻到,塆里人都说我是狗托生的。

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几步跑进厨房,慌地从水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个饱,然后循着稻谷的香味,向塆子的东头急急走过去。

我得承认,那天的太阳真是好,像是溶化了的金水,从天上泄下来。我一出门,就像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但我不愿多半刻的停留。我怕稍一耽搁,那股香味就没了。好在那天塆子里很安静,没遇到人,连猫狗也没遇到。我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鼻子上,循着那股香味往前走。

终于走到塆子东头了。塆子东头并没有人家,只有一座低矮的碓屋。平常早晨或午饭后,大人来这里舂米,小孩子来这里玩耍,热闹得很。那段时间,没有米舂了,这里也变得冷清了。

我推开碓屋的门,寻了半天,发现里面除了一架长长的木碓,再就是靠墙边有一把倒着的旧扫帚。旧扫帚用的时间长了,高粱穗子早蚀光了,亮秃秃的,像是一把阉鸡刀。

我怔怔地站在碓屋里,感觉自己在做梦。那段时间,我经常做这种梦,梦见自己找到吃的东西了,醒来后却是更深的失望。

碓屋里为什么有稻谷的香味传出来?是过去的残留,还是我的幻想?应该都不是,香味很真切,而且愈来愈浓。我吸了吸鼻子,感觉香味像一只鸟儿,在我的头顶上盘旋。

我顺着香味慢慢仰起头来。我看到两边的山墙上,各挂有两捆齐草。一看到那些齐草,我的心就激动得发颤,眼睛也跟着亮起来。我心里欢叫,饿不死了!我有救了!我们全家都有救了!

那些齐草,是去年秋天割完稻子后,我特地挂上去的,为的是留着给今年做犁纤和打草鞋用。齐草跟普通稻草不一样,齐草选的是禾秆高的稻子,且在青禾亮秆的时候就要收割。如果等到稻子成熟了,禾秆就枯了。收割回后,还不能像普通稻草那样铺在稻场上用石磙碾,只能由人用手拿着,一把一把地对着石磙摔打。摔打完谷子,梳掉杂草衣,再摊在稻场上用石磙碾扁晒干,然后上捆。这样的齐草,有韧劲,做出的犁纤禁用,打的草鞋禁穿。

因为齐草收割早,且只碾一遍,一些瘪谷就留在了上面。平常年景,这些瘪谷没人在乎,所以人都快饿死了,塆里都没谁想到它。现在,它是最好的食物,可以救人命的。

我回家扛来一个小木梯,小心地把四捆齐草取下来,然后拿起那个旧扫帚,把碓屋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扫净了,我又将小木梯横放在地上,把齐草拆开来,一把一把地在小木梯上摔打。我摔打得可仔细了,有一粒瘪谷我也要弄下来。

摔打过一阵儿,我便将散落的草屑扒开,地上竟现出一薄层金黄的谷子来。我欣喜地抓起一把谷子,轻轻向上一抛,谷子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又继续摔打着。可能是我用力过猛,也可能是那半瓢凉水的能量已消耗殆尽,我的心慌得厉害,脸上不停地冒虚汗,眼睛也发起黑来。

我怕自己倒下去,赶忙坐下来,把头伏在小木梯上,顺手抓起一小把谷子塞进嘴里,轻轻地咀嚼着。谷子嚼烂后,我才慢慢地把它们吞进了肚子里。真是神奇呀,没过一会儿,我的心不慌了,眼不黑了,脸上的虚汗也慢慢干了,更重要的是,我感觉手上又有劲了。

我趁着力气回升,抓起一把把齐草,使着劲摔打。忙碌了一个多时辰,我才将四捆齐草摔打完。其间,几次出现过心慌眼黑的情况,每次这样,我就抓起一小把谷子,想塞进嘴里,但每次又轻轻地放了下来。我真的舍不得吃呀,家里还有几个快要饿死的人呢。

我把摔打过的齐草捆好,重新挂回到碓屋两边的山墙上,再把打下的谷子并在一起。有一小堆呢。尽管多是瘪谷,但在我眼里,每一粒都是金子,甚至比金子还要贵重得多。

我本想在碓屋里就着碓把谷子舂好后再拿回家,但不敢。我怕碓一响,惊动了塆里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我脱下上衣,把谷子包在里面,悄悄地提回了家。

我爸讲到这里,像是耗尽了力气,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我想去给他倒杯茶,我妈出来了。我妈把两碗鸡汤放在桌子说,你们爷儿俩饿了吧,吃点东西再说。

腊鸡汤很香,而且碗里还横着一个大大的鸡腿。面对小时候最爱吃而很难吃得到的美食,我却没有一点食欲。

我爸喝了几口鸡汤,恢复了一点元气。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说,爸,休息一下吧,不要再讲了。他摇了摇头说,不,我还是把它讲完。

我提着那包谷子直接进了你奶奶的房间。人说儿多母苦,你奶奶是真的苦啊。你爷爷死得早,我们兄妹三人都还没成年,家里全靠她一人撑着。平常家里的粮食就不够吃,遇到荒年就更不够了,缺餐少顿是家常便饭,她把有限的一点吃的让给我们。这次,我们家第一个倒下的,就是你奶奶。

你奶奶瘦得只剩皮和骨了。她瘫睡在床上,床显得特别的宽。我站在床边,轻轻叫了一声妈。她身子动了一下,但没有回我。过了一会儿,我又喊了一声。我发现她的眼睛虽然没有睁开,但鼻翼在翕动,而且越动越快。接着她的嘴也动了,咂巴咂巴的,像是在吃东西。细长的脖颈像是在吞咽食物。吞咽了几下,脸颊慢慢变红了,像是在笑。

我想再喊,却听她喃喃地说,香,真香。说完,头慢慢地昂了起来,接着,上半身也慢慢地离开了床板,像是有一根绳子把她往起拉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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