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穆棱河

作者: 陈华

手机一唱,老贾不行了。

什么?你让老贾接电话!我对手机叫。

他接不了电话。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坎上。

一个念头钻进脑海,我不能参加本学期的期末考试了,我得回去。我开始收拾课桌上的书本,把考研参考书用书签做好标记,轻轻合上装进书包。把阳光里晒着的钢笔套进钢笔帽,钢笔热乎乎的,忍不住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想让那丝温暖渗透我冰冷的血液。

得去请假。不行了就是要死了,要死了总得请假。

请几天呢?没有人告诉过我一个人从要死了到死了需要多久。

穿过长长的走廊,下了台阶,我朝教学楼走去。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窈窕婀娜。我走了几步,原地转了个身,裙角飘起来。影子的裙角也飘起来。

老贾要死了?系主任梁宏伟抬起镜片后面的眼皮问。

嗯,我得请假。

老贾要死了你为什么要请假?

咳咳。我的咳嗽声有点尴尬。老贾,是我的,爸爸。我磕巴着。

系主任像是被开水烫了,他抖了一下拿文件的手,接着慌乱地朝鼻梁上搡了搡眼镜,在眼镜后面瞪大匪夷所思的眼睛看我,挥挥手喊,还不快去!

我转头走。身后飘来一声叹息:现在的孩子!

这句话像一团棉花,塞进我胸口。几乎憋出眼泪。我知道不会憋出眼泪,只会憋出嘴角的溃疡,我很久没哭过了,也或者我从来就没哭过,谁知道呢,我不记得。

太阳很高,扎眼。我不得不眯缝起眼,世界暗下来,也窄了。我尽可能地克制住五味杂陈的心情,边走边掏出手机订票,最早一班三个小时后。收拾行李,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都扔进箱子。

树叶被太阳晒得油亮,知了也不叫,疲倦地藏在树叶后面。地面像平底锅般炙烤着我,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1158路公交开过来,我拖着箱子往前挤,还是被箱子拖累了,公交抛下我,像是有了不轨之恋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只好拖着箱子朝火车站走去。

漂亮的童车上面,一个小男孩侧头看着身边撑伞的女人笑。女人挽着推童车的男人,柔软的目光铺开一世界阴凉。

我没有童车。

我是在老贾背上长大的,从早到晚,他把我绑在背上,从肩头塞过一个奶瓶。我随着他低头哈腰不规则的动作不规则地吮吸奶瓶。喝光了也就饱了,一松口,奶瓶掉下去。“咣”地一声碎了。老贾又买新的,塑料的。再掉下去只会听见一声响,不会碎。

老贾很忙,有时候忙得背不起我,就用布带子拴住我,绑在木头窗棱上。他在我身边扔些毛绒玩具、饼干之类的东西。我像条小狗样地爬向小熊,爬向布娃娃,再爬向饼干。我爬向饼干的时候,苍蝇就吓得飞走了,也或者是吃饱了飞走的,谁知道呢。我吃饱了就歪倒在玩具堆里睡去,手里还抓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

它们是我儿时的伙伴,经常这样陪我。和苍蝇一起陪我的还有门口的大槐树,它粗壮的树干上绑满了红布。风一吹树叶就沙沙响。我总是歪着头听树叶的响声。也总是伸手去抓舞动的树叶投到炕上、身上的影子。

影子太淘气,一直没抓住。

那时候我还不讨厌老贾,不仅不讨厌反倒对他是依恋的。依恋他瘦骨嶙峋的后背,温暖的怀抱。夜里,我常捻着他黄豆粒子般的乳头安魂,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我就笑起来,一笑,刚安好的魂又飞起来,笑声跳跃在昏暗的屋子里,将薄薄的月光震得晃晃悠悠。老贾拍我的屁股:臭丫头,赶紧睡觉。

我要是佯装睡着了,他就贴着我的脸腻腻歪歪地叫:诺澜,哦,我可怜的小诺澜。他的胡茬扎着我的脸,又痒又疼。我忍住痛痒,贴着他的脸睡去。

他喜欢听我叫爸爸。他说,我的诺澜叫爸爸最好听,像是大黄米粥里放了白糖,甜、糯。

长大一点我会逗他了,他再嗲着声音让我叫爸爸,我的脑袋便摇得像个拨浪鼓。贾师傅。我边叫边笑,双手合十,一边拜一边叫,贾师傅——老贾的大巴掌棉絮般落在我身上,淘气!说罢长长地叹口气。

叹息声穿过我的梦境,直抵黎明。

有些病恹恹的人走进门。

老贾见来人就精神了,他挑起眼皮坐直身子,伸出戴银戒指的手将羊毛卷般的头发向后推一推,薄薄的嘴唇抿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问来由,指着面前的塑料凳说,坐吧。来人坐好后,老贾很深地打个哈欠,此时哈欠不似平日,要仰起头张大嘴,一口气深深地吸进去,再慢慢吐出来。如果一个哈欠打完眼角憋出一两滴泪是再好不过的。打过几个哈欠,老贾眼角终于有了泪。泪来了,神就到了。

他朝神龛走去。

神龛在炕的另一端,和炕之间被一个薄木板墙隔着。神龛也是薄木板做的。不同的是里面用铂金纸裱糊,金碧辉煌。

这是我家最豪华的地方。

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弥勒佛、文武财神……都端坐在那里。侧面还有一块红布,红布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串名字,第一个是狐仙老母。接下来就是胡三太爷等一长串。老贾走到跟前,低眉敛首翘起兰花指捻出三根竹立香,点燃,摇灭,插好,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拜了又拜。

香雾缭绕起来的时候,老贾的神就真到了,老贾的神到了他就不再是老贾,他是狐仙老母。成了狐仙老母的老贾佝偻起腰身,驼起后背,双臂弯曲着。他脚后跟碾着地,向后扬起头,一步三摇地挪回来。他双腿盘成莲花坐在塑料凳上,又翘着兰花指挑起一根香烟,看得出眉眼高低的人通常会在此刻将打火机点燃凑上去。

他深吸一口烟,醺着迷离的眼神轻轻吐出去。他用一种遥远的、陌生的语言唱起来:无论面前坐何人,不必紧张不分心,把心调静来断事,救你尘世小凡人……唱罢这一段,老贾左手拇指与食指、中指、无名指快速撞击着,眉头紧锁,偶尔俯下头去做一个努力探索的动作。这样折腾几次,他才如释重负般又唱起来:丙日申上横死鬼,常人遭上失惊魂,尔等行路遭身上,金箔贰一送坤方……

老神仙,您给解解吧。

招了恶鬼索命。

那咋办?

破解。不然性命不保。

咋破解?您受累帮忙啊。

得花钱了,破财免灾。

来人点头如捣蒜,花钱,花钱,您说吧,多少都行。

一只红冠子大公鸡,六样水果,三刀烧纸,还要六百六十六元香火钱。

生死的大事,谁还在乎千八百?于是我有了喝奶粉的钱。可惜这钱来得太迟,不然李桂香也不会跟人跑。

童车上的男孩对母亲张开了双臂,那样子像是一只雏鸟。母亲将手中的伞递给男人,抱起了男孩。男人一只手推着空空的童车,一只手把伞尽可能地举到孩子和母亲身上。

我想去空了的童车上躺一会儿,想知道躺在里面是一种什么感觉。可惜童车拐了弯,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目送着,像目送我远去的童年。

李桂香是老贾深爱着的女人。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前后院邻居。一起上学一起淘气,又一起情窦初开,情窦初开的老贾和李桂香好上了。这件事离我太远,我只在老贾和别人的闲聊中拾起只言片语,拼凑成他们的故事。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反对,为什么反对我不知道。老贾也没说过,只说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拉着李桂香的手奔跑在乡间小路上。这一段是我后来能想象的,两个年轻人把身后的喊叫声甩掉,拉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在他们的爱情之路上。

多浪漫的事!这一段一直被我羡慕着。

穆棱镇在他们眼里是陌生而繁华的,他们的双脚离开了松软的乡村土地踏上了水泥沥青路面。他们在老街口一个偏厦子里安顿下来。老贾在工地上找到了当小工的工作,李桂香不能工作了,她肚子里藏着我。他们这一段苦日子对于我来说是不公平的,如果不是住在阴暗潮湿的偏厦子里,我的个子说不定会高一点,如果不是营养跟不上,说不定我的智商也会高一点,或者更漂亮一点。

老贾说:你生下来才四斤多,像只老鼠。

老贾去工地,李桂香就坐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等他,从早上一直坐到日落。和李桂香一起坐着的,还有一个脑血栓老太。她有个儿子在外地做生意,每天都有个中年女人过来将老太连拖带拽弄到台阶边的藤椅里,天黑了再拖进屋。藤椅上有个圆洞,洞被一个大黑塑料袋套着,老太的屎尿直接就进那里了。她歪着嘴角淌着涎水告诉李桂香:小镇叫穆棱镇,为啥叫穆棱镇?这里有条河叫穆棱河啊。为啥叫穆棱河?穆棱,满语,又称木伦,木临,汉译是马的意思。穆棱河,是马儿繁衍生息的地方……

李桂香对穆棱镇的认识和了解全部来自于这个流淌着涎水的脑血栓老太。

穆棱河里有鱼,三花五罗十八子应有尽有。鱼肉细腻没有土腥味儿,那叫一个鲜!老太说到这里抬起佝偻着的手去擦亮晶晶的涎水,涎水被手拖出来,亮晶晶地扯出很长。李桂香仿佛闻到了鱼香味儿,她咕咚一声吞下唾沫。

多久没见荤腥了?李桂香不记得了,老贾从工地上拿回来那点钱,除了房租,只能青菜萝卜勉强度日。

现实像六月天的毒日头般炙烤着他们年轻的爱情。李桂香嘴巴越来越馋,她白天坐在门口看行人,人家手上提着什么她晚上就梦见什么。红艳艳的西红柿、活蹦乱跳的鱼、肥瘦相间的肉……李桂香终于熬不住:亮子,我想吃好吃的。吃鱼、吃肉,还要吃苹果,没有苹果西红柿也中。

刚下工回来的老贾将手腕上的绷带一拉,连皮带肉撕下一块,他疼得五官都挪了位:吃吃,你就知道吃,我他妈的快累死了!老贾疼得心都焦躁起来。

李桂香拉下脸吞下一口酸水说了狠话: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跟你跑出来!

老贾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似乎认不出坐在台阶上那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臃肿的女人。他眼角挂了泪,仰起头看天,似乎天上有他漂亮可爱的香妹子。半晌,他低下头:早知道这样我也不带你出来。

世事无常,他们众叛亲离奔向爱情时,一定想着此生再不分开。如果不是脑血栓老太儿子回来探亲;如果不是老贾每天早出晚归累得死猪一样;如果不是李桂香骨子里水性杨花。是的,我一直认为李桂香水性杨花。肚子里揣着一个男人的孩子又勾搭上另一个,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

那是一个谢了顶的中年鳏夫,手上戴着金戒指,脖子上戴着金链子,开着桑塔纳。他对李桂香说:谢谢你陪伴我妈妈。那天他伸出手扶了一把要起身的李桂香,又递给李桂香一串香蕉、一只卤鸭。

当太阳红着脸坠下西山的时候,李桂香边将青菜叶子扔进简易铁锅边想,一辈子太长,我不要这暗无天日的穷日子。

月子都没做完,那个谢顶的鳏夫接走了他的老母,也带走了李桂香。

出来读书三年多了,几乎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细细地丈量一条街道。街道真是宽,像穆棱河。摩肩擦踵的人像河边待了几千年的石头。柳树都一样,伸展着长臂在风中不知疲倦地婆娑。

老贾在河边洗衣,我坐在石头上,把一双脚塞进河里。河水温润地抚过我的脚背。诺澜,饿了么?别急,快洗好了,洗好了就回家给你烀饼吃。老贾的烀饼真是好吃,下面炖豆角,上面盖一片发好的面,菜熟了,饼也熟了,掀开锅盖,豆角油汪汪,饼也油汪汪。

诺澜。为啥叫我诺澜?那是你的名字啊。那,河水有名字么?我把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水,看着老贾手里的肥皂泡随着河水飘远。有啊,这条河叫穆棱河。

河水有妈妈么?我问老贾。

他洗衣服的手顿了顿,说,有。

那它的妈妈叫什么?

叫大海。老贾说。

那我妈妈呢?她叫什么?老贾定格在穆棱河边,像一块石头,半天不动。不许提那个该死的女人!他忽然狂怒,将快要洗好的衬衣狠狠地朝河水砸过去。水花飞起来,溅湿了我的衣服,也溅湿了我的眼睛。哇——衬衣随着我的哭声漂去。不许哭!哭有屁用!穆棱河不相信眼泪,这个世界也不相信眼泪!老贾恶狠狠地瞪着我继续咆哮。

我依然哭。老贾怒气冲冲地转头看见他的衬衣正在漂走。他冲进河里,河水溅起浪花。我的衬衣!该死,我只有这一件衬衣!他边叫边朝漂走的衬衣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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