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叙事”所流露的岁月深情

作者: 刘臻

相较于其他文体对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典型集中的形象塑造的热衷,散文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清新、从容且有条不紊的。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散文的题材选择和笔法运用。散文的选材一向兼容并蓄,无事、无人、无景、无情不可入文中,而这种题材的广泛也为散文多元的样式呈现提供了便利,游记、速写、随笔、报告、回忆录等无不可进入散文家创作的空间。纵观赵敏的散文创作,她总是能在日常化的“小叙事”中拾捡生活的“小智慧”,她热衷于从日常生活中汲取灵感,以一种朴质家常却充满深情的方式面向读者侃侃而谈,又进而将这种具体的个人经验作为自己观察更广阔的历史时空、提炼个体生存智慧的有效渠道,而这就铸就了她的叙事性散文总是叙议交织,甚至以叙代议的叙事风格,也让人在闲适从容的阅读中,体会到作者借日常叙事所流露的真诚积极的生活态度和悲悯思辨的人文情怀。

一、积极介入现实的“小叙事”立场

赵敏的选材总是“小”的,她写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所发生的桩桩件件甚至在我们看来不值一提的琐事,写她一直以来与家人、同事、邻里的相处心得,写她怀着好奇所观察和经历的异地风情与民俗传统,好像但凡她所经历的,她总有从中提炼情境、生发思悟、酝酿氛围的本事。有时乍一看,她的选材甚至会给人一种过于随意甚至琐碎之感:家中养的金鱼突然死亡、电台里播放的一首乐曲、和孩子们的一番畅聊……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些不就是生活本身,又哪里值得作者伏案笔耕,去记录和润色呢?哪怕是写对过去经历的回忆,她的描述似乎也少了同类型作品中站在宏观历史角度进行批判的荡气回肠,或者作为回首过去的受害者涕泪控诉的沉重压抑,反而处处是小事、小景、小情,好像她只是一味沉醉于自己的“小生活”里。

但事实上,这种对“小生活”的记录一旦为作者灵活运用,又怎会缺乏历史关怀和人性关怀的质感呢?相反,这种落在实处的“小叙事”更能激发读者的感同身受,使之更为积极地介入情境、举一反三。作者自陈自己初次伏案创作的动机,是因为不得不寄养在乡下奶奶家,却因为贫穷没有电灯而惊惧大哭的年幼的孩子(《我的处女作》);写每个人活着的不易,就写了大姐为了自保而舍弃家人的冷酷,大弟饱受摧残的身体和后天偏执的精神,弟妹所经历的荒诞世事和被这世道所催生的无奈又顺从的性情(《岁月心笺——给兄妹》《荒漠拾忆——给兄妹》)。但即便是这样不乏痛苦的回忆,她仍然舍弃了站在历史外围去堂而皇之血泪控诉的立场,而是选择了隐忍甚至有距离感的陈述,甚至还夹杂着对自我和家人痛苦的反思:“人生的结构也像月之阴晴,草木之枯荣,一半黑暗一半光明,我们之所以容易受伤,是因为我们在尽情享受美好的一半之后,更加贪婪地祈求生命的全部圆满。我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却习惯在挫折来临之时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仿佛受尽了人世间最大的委屈。人是追求完美的智慧的动物,而完美只是激励人们向上意志的信念而已。”(《荒漠拾忆——给兄妹》)对于这样的感悟,也许会有人站在启蒙的角度予以坚决的否定,也有人会从中体会到作者历经坎坷后的包容平和。但无论读者持以何种立场,我们从作者的回忆和当下记录中,总能感受到在残酷无情的历史长河中,个体虽渺小却坚韧的生活态度。

得益于这种着眼细处又冷静克制的选材与表达,赵敏用文字把控着生活的步调,原本稀松平常如细水流沙的生活仿佛一幕幕慢镜头,被不断定格并持续提炼出关于生命存在的含义来。而这种慢下来去观察和体会生活的虔诚态度,不正是当下早已习惯了囫囵吞枣地接受信息,既高度紧张又混沌度日的我们所日渐遗失的一种内在精神么?散文的形散神聚,往往在于作者笔下的人、事、景就像天空中肆意飘荡的风筝,看似随风不定,但作家手里拽着的那根线却是精魂所在,情之所钟。苏轼就曾在《答谢民师书》中发表他对文章作法的观点,认为做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只有形散神聚、文理自然,文章才能姿态横生,引人入胜,又能如春风化雨,在不经意间引导人去潜心思考。从赵敏的记叙中,读者总能感受到作者对生活有一种由衷的热爱和深情,她正认真细致地经历着生活的点滴,发掘其中细微到常人往往不曾留意的美或矛盾之处,赞叹着现实匆忙的人们所遗漏的人性的闪光点,然后像沙海拾遗般将这些观察和感触逐一捡拾,让人从闲庭漫步的阅览中逐渐发现,生活的价值恰恰在于个体要积极介入日常经验,并进而反思日常经验的主动态度。

二、富有家常韵味和节奏美的细节描写

“慢下来”的叙事立场就决定了赵敏的散文必然要从细节处着眼,用春风化雨的文字描述润物无声。散文的语言美,首先表现为不事雕琢、功成自然的话语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就要全盘用平实质朴的文字事无巨细地记录自己的经历和思索。事实上,散文的话语方式往往更贴近于作者想要表达的人格和情志,优秀的作家总要不断锤炼自己的文字,使其无论是写人、叙事、绘景、状物都能紧贴自己的心声,内外呼应,才能借外在描写传递自己对人生独特的感知和审美情趣。正是在这一意义层面上,细节描写在散文创作中就占据了得天独厚且至关重要的功能地位。能够凸显形象、生发情趣、蕴含深意的细节描写不仅是散文表情达意的基础,更能增进散文叙事内在的情绪张力,丰富散文整体的情致韵味。而对细节的呈现,又要依赖于作者深厚老道且富有个人风格的语言功底。

皎然在《诗式》中曾提到,诗人在“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虽是论诗,但作文亦然。赵敏的散文是在细节处下足功夫的,这尤其体现在她对具有典型性的生活小景的精准把握和细腻坦诚又富有家常韵味的文字描写上。她写母子情深,只截取了两个生活中的小片段就让人印象深刻。一幕是年幼的孩子与母亲一次又一次的分离,每次都伴随着不舍和心酸:“送到后,你不让妈妈离开你,趴在妈妈的怀里大声哭着。记得有一次送你去时,天色已晚,来到奶奶家的堂屋里,你就喊着:‘妈妈拉开灯吧,太黑了我怕,你拉灯呀妈妈……’奶奶说:‘孩儿呀,咱这儿穷,没电灯啊孩儿!’”没有依依不舍的惜别,也没有长篇大论的感慨,母亲对孩子的愧疚夹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沉痛,在隐忍克制的寥寥数语间向阅读者扑面而来。另一幕是孩子生病至厌食无力,母亲一路背着已经八岁的孩子走在去往医院的天桥上,孩子突然拉拉妈妈的衣角,小嘴贴在妈妈的耳朵上:“你看,妈妈,桥下的人群像不像河水中的浪,一波卷起来一波又下去,真好看。”(《我的处女作》)病到走路都会满头大汗的孩子和背着孩子辛苦求医的母亲,此时却用全副身心感受着桥下有节奏翻滚的人浪,激赏着这充满艰辛的世界所赠予他们的充满韵律的美感油画。桥上与桥下的人共同构成了世间最常见也最动人的风景——无论多难,人都渴望更好地活,而这宝贵的亲情与对现实人生的爱,就成了人们毕生追寻的精神栖息之地。

除了用家常白话塑刻日常细节,赵敏对语言的敏感和熟稔还有助于她精准地把握内在情绪节奏与外部语言节奏的互动配合。二者和谐交融,不仅凸显出其散文话语的节奏之美,更使文章表达富有弹性,体现出内外贯通的气韵之美。譬如她这样去写丽江那些陈年的老院落:“丽江的古城,横看美,竖看也美。俯视美,平视也美。走在五花石路上美,坐在屋子里也美。对着门和邻家东家长西家短就事儿论事儿美,关上门木板房里的氛围冬暖夏凉也美。看小桥流水美,听叮叮咚咚的木刻生意人做木刻画儿美。丽江旧日的皮革店依旧洋溢着皮革旧日的味道,那味道也很美。……大家坐在敞开的木板房门口,吃着饭还能唠嗑说话,多美!”(《行走丽江(下)》)这段描写可谓一句一景,长短交错,爽利干脆的感慨夹带着细致入微的白描,读起来既有一种家常聊天的舒服熨帖,脆生生的文字又仿佛在读者舌尖跃动,自然质朴却不失气韵,在画面感和音乐性之外还兼具了灵动跳脱的趣味。而这样的文字,在她的游记散文中尤其亮眼。不管是写昔日马帮一边冲老板娘吆喝着“二斤烧酒,三斤牛肉,上哩!”(《行走丽江(上)》)还是写街头巷尾手持桂花感慨青春的老人;不管是写丽江边上的杂锅菜和鸡豌豆粉,还是写普洱茶种类和制茶工艺,其对细节的把握和呈现都体现出一种对文字驾轻就熟的功夫和绵密劲道的韵味,境界自然,形神毕现。

三、叙议交织、以叙代议的叙事风格

把生活当作风景或单纯描写对象的作家,或者是沉浸在奇幻的异域风情中的作家,往往都容易带着诗意的滤镜去观看外部的生活,这种刻意或不自觉的浪漫情怀往往会使得他们忽略了作为“景观”的生活或地域风情背后的沉重现实,而一味沉溺于制造诗意的天堂幻梦。但很显然,在赵敏的散文,尤其是她的游记中,她尽可能规避了这种局外人的“漂浮感”,不是把人、事、风俗当作供自己和读者闲适赏玩的风景构成,而是以平等的、朴素的眼光打量面前的个体,试图感同身受他们的生活。正如她在回顾兄长的年少经历时写的那样:“我不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没有编写自身命运和自我神话的权利,然而我却知道阅读他人的悲伤需要全部自身的那种曾经经历的痛苦与磨难,产生出的共鸣,才像是落满荒野的狂雨。”(《岁月心笺——给兄妹》)这种悲悯的情怀、积极介入现实的平等态度,再加上身为知识分子的善于思考的习惯,促成了作者在散文创作中叙议交织,甚至以叙代议,间接传递个人价值立场的独特叙事风格。

在《白云苍狗》中,赵敏写香格里拉之行,不仅写了如天堂般的人间胜景,更将笔墨倾注于当地的人文景观和百姓生活。她这样写道:“一位牵着马的藏族男孩儿走向我,他说骑马吗,卓玛?绕着湖边走一趟才五元钱。我用眼睛看住他,他的眼睛纯真得一点儿杂质也没有,脸稚气得能掐出水来。他把马的缰绳递给我,恳求似的腰更弯了:骑一圈吧!我问:你多少岁了,叫什么呀?他依旧没有直起腰来说:我十九岁,我叫扎西达旺,我的家就在那一座山的背面。”而当作者骑上马绕着硕都湖漫步时,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这为她牵马的谦卑少年身上:“扎西达旺为我牵着马,他说他的阿爸阿妈告诉他让他见了客人一定要虔诚,一定要把头低低地垂下去,这样客人才能够骑他家的马。”“他说卓玛其实你不知道,我是想离开我的阿爸阿妈的,离开这山这水,可我家太穷啊,再说我的阿爸阿妈也老了……”借助对少年躬身姿态的定格和白描般的质朴语言,作者把读者的注意力从奇幻的湖光山色牵引到想要离开却永远无法离开的年轻的孩子身上。对于外来的远方游客而言,这里的青天碧水让人留恋难舍,可对于将全部身心用于拉拢游客的本地少年而言,他们却视这青山碧水为牢笼,因为他们的一生都将被困其中。

“小叙事”也能包含“大乾坤”。正像赵敏自己所说的那样:“生活中的不可能通过自己的作品,艺术地变为可能,这中间有着自己深入骨髓的各种生活化、情绪化乃至精神化的文学思维。”(《香格里拉笔记·后记》)对生活经验的艺术呈现往往体现了作者本人对生活进行观察的角度和观念态度,因此,赵敏的散文创作既是对被她所凝视的现实生活的真诚地书写,也可作为读者对她的凝视进行再观察的载体。而她对日常叙事的纵深挖掘,以及与之相呼应的细节呈现方式和叙议交织的叙事风格都无不体现了她对现实生活的赤诚融入,以及对她所书写的对象平等以待的炽热深情。她数十年来的创作历程,也无疑是其不断深化现实意识与问题意识,对生活持续探究和发现,并不断交付世界以热爱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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