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伯

作者: 蒋军辉

我那时有六七岁,经常蹲在门口儿,好奇地看着聋子伯从我面前经过。

他穿着一身绿军装。左胳膊挎着一个大篮子,右手牵着一只老山羊,走起路来,昂首阔步。那高大威武的身影,让我只能仰视。

他去干什么呢?割草。

聋子伯是我的邻居,他所有的工作似乎就是割草。每天一大早,就起床。他家里有一个磨刀石,红色的石头做成的。他蹲在那里,在磨刀石上淋上水,把镰刀放在上面,“沙沙沙”的磨刀声就响起来。磨好了刀,他还要用手指轻轻地在刀刃上刮一下。这个动作,让我有些害怕。刀磨好,他就该下地割草去了。到中午的时候,他回来了。背着一篮子装得满满的青草,身后跟着那一只忠实的老山羊。

他把背回来的青草堆放在房子前面的一大片空地上,均匀地摊开,晾晒。等到晒干,聋子伯就开始了下一道工序——打捆儿。聋子伯一条腿跪在地上,把身下的干草一把把收过来,梳理好,然后扎成一个个一样大小的草捆儿。他把这些小捆儿,再一个个整整齐齐地垛起来。

聋子伯以割草为业,乐此不疲。只要不是狂风暴雨等极端天气,他会像上班一样准时出发,准时回来。他背回来的青草越来越多,草垛也越来越高,慢慢地成了一座小山。等到了一定时候,有专门儿收干草的人来,就把聋子伯的小山运走了。我暗暗地观察:割草这个事,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天长日久,村子周围,只要是有野草生长的地方,他都走了个遍。荒废的沟渠边,没有人去的坟场,水草丛生的河边,这些人们很少走动的地方,他都去过。有一个废弃的窑场,地处偏僻,少有人来,其中荒草丛生。聋子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欣喜异常,结果一条毒蛇蹿出来,咬破了他的小腿。一个村民发现的时候,他倒在地上,一手拿着镰刀,一手还抓着一把草,脸色已经变了。拉他,他也没有反应。那人慌了,找到了一个专治蛇伤的民间大夫,才算救了他的命。

聋子伯老了,他那曾经高大威武的身子骨,慢慢地矮了下去。当年昂首阔步的样子,再也看不到了。他的背驼了,腰弯了,走路的时候,他就像一把弓,艰难地前行着。他还割草,但是背着很少的一点儿青草,就已经让他步履蹒跚。他咳着,喘着,缓慢地移动着,像一只不堪重负的蜗牛。他的身体也不好了,三天两头生病,不是大病就是小病。这一年冬天,天出奇的冷。凛冽的北风带着哨声吹在人脸上,生疼生疼。割草回来的路上,他踩到了一个脚掌大的小水坑,跌倒了。这一跌倒,他就再也没有起来。他脸色腊黄,吃不下饭,也很少说话。本来已经瘦削的身体,更加急速地衰弱。他那高大威武的身躯,如今瘦成了一把干草,蜷缩在床上。虽然如此,他并没有表现出十分悲伤的样子。他平静地注视着一个个前来看望他的村民们,用目光向他们示意。

村支书来了:“百年之后,你有什么要求没有?”聋子伯摇了摇头。

村支书又说:“你的后事我一定给你办好。买一身新衣服,做一副好棺材,再给你立个碑。”聋子伯又摇了摇头。

他勉强抬起胳膊,伸出干枯的手指,指了指床头一角。村支书掀开被子,下面放着一沓钱,整整齐齐的。有纸币,五元的、二元的、一元的;也有硬币,一分、二分的。聋子伯的嘴唇轻轻抖动着,村支书的眼圈红了。

几年过去了,村里建敬老院。村支书把聋子伯留下的钱拿了出来,买了一台电视机。那时候,电视机是稀罕物,老人们经常围着它。就是其他村民,一听见电视机响,也会围过来,围成一个高矮胖瘦、错错落落的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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