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黄河(四题)
作者: 廖华歌还在我上小学的前一年,我们村来了一位姓法的识字人。他四十多岁的样子,家在很远的外地,记不清他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偏远的大山,只知道他先是受邀帮助我们生产队会计算账。后来见他账头清,有文化,人也和善,村里几个干部一商量就把他留下了,让他当老师,给村里二十多个因离校太远无法上学的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们教书。报酬由生产队出,待遇和当时的民办教师等同。
法老师教我一年学前班。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批评哪个学生不好好学习,训诫我们没出息时,说的最多最狠的话是:你这个样子下去,不如昆仑山上一棵草,不如黄河滩上一粒沙……
那时候草和沙就这样深深植入我少年的心中,可见自己的那点所谓的心志也不过是沙与草而已,怎能与“少年心事当拿云”的那些人相比?后来上学,我在课本上第一次认识了黄河和昆仑山,非常惊骇震撼。才知道昆仑山上一棵草的高拔和遥不可及,知道黄河是孕育中华民族几千年文明的摇篮,是我们的母亲河,我们都是黄河的儿女。要真正做好黄河滩上的一粒沙,确然不是什么易事!
再后来,我对黄河有了较多的了解,还知道黄河属于典型的游荡性河道,两千多年来,黄河下游决口一千多次,其中三分之二发生在河南;大的改道二十六次,二十次在河南,素有“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之说。在它的不断改道中,造成的洪水灾害及泥沙冲淤非常严重,河南黄河历来是防洪治理和防汛的重中之重。
尽管想见到黄河的心情是那样迫切,但直到三十多年前的冬天,我去省城开会,这个久有的愿望才得以实现。那次,我完全是有备而往,在一个午后专程去看了郑州的黄河。当我站在黄河岸边,目视所及一片冬日的萧索荒寒景象,让我不敢相信,这就是那条自己曾在心中梦里幻想了无数次的黄河!没有滔滔滚滚的奔流气势,没有浪涌波翻的咆哮之声,甚至没有臆想中的宽阔水域和金子般的沙粒……此时,河水小且水流缓,岸边因水退而裸露出黄褐色的泥迹印痕。风沙弥漫后的野草披一身尘土零乱摇摆,有的倒伏在地,有的艰难站立,一种荒凉和失望深深击疼了我。再看那黄河岸边的沙,被风涂抹得灰头土脸,唤不起一点儿想象中的美好。
诗人说,天在动,地在动,人在动/鼓声里我们像黄河一样汹涌;诗人说,这是蔚蓝的海的力量/这是强劲的山的力量;诗人说,黄河在这里大声地/吼叫着我的名字/吼叫着许多人的名字/那声音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对面那座山上/在我们的灵魂里回响……
感受品味着这些诗句,目光轻轻抚摸着眼前的一切,在满空倾泻的阳光下,找不出轰鸣的黄河涛声。
你来得不是时候,看黄河夏秋时节最好。见我很失望的样子,家在省城的司机师傅笑言宽慰。
真正走进黄河,与黄河相亲,则是此后二十多年的夏秋时节。那天,在兰州黄河上,我和几位同事乘坐羊皮筏子漂流。我们坐在由八只羊皮气囊搭扣在一起的一架羊皮筏子上,被有些灰黄而不知深浅的黄河水托举着。那流动的河水在并不很大的风的推动下,让我分明有一种在河面上奔走的感觉,更像是贴着河面飞行,直如空气穿行在空气之中。内心一遍遍默诵着诗人李老乡的句子:一群羊 被杀之后/长得又肥又胖/胖胖地在河里漂着//撑篙的汉子 不知何时/当了无头的首领/被那无头的羊们 三番五次/举过了黄河……趁撑篙汉子唱歌谣,我撩起筏子犁开的水花,晶莹的水珠纷纷跳落的嘹亮声响,和着汉子的高腔大调,越过当下时光,经久不息奔向河流的远方。快意、爽心、欢愉、喜乐,真想就这样无始无终一直漂流下去……意犹未尽的我不仅与黄河岸边巨大的水车留影,还不顾同事劝阻,执意到“黄河奇石馆”买来一块价格不菲,图若美人月下弹琴,布满奇妙花纹足有五斤重的米褐色石头。哪怕千里迢迢坐火车上铺硬座,也执意要将其带上。
也是这次,几天后我在宁夏看到的黄河却显得平和而神秘。黄河到了这里,许是一路奔波太累了,想稍稍喘口气;许是怕惊动了什么,明显敛音收声;那静静的流动,竟不发出水声涛响。早就听说天下黄河富宁夏,此言果然不虚,宁夏平原因黄河浇灌而被誉为“塞上江南”。我们坐在一只大木船上,随着船的滑动,悠然前行。河水、飞鸟、水草、船只、远山……这一切构成了奇异、神秘、梦幻般的画境,一时茫然得不知岁月为何物。这里的瓜果经了黄河水的浸润,个个品质优良,体大色鲜,味道甜美。我终因难抵舌尖上的诱惑,竟不畏长途跋涉,在众多目光的不解和哂笑中,不管不顾决意带上一只宁夏西瓜,与那块在兰州买的黄河石一起,一路上千辛万苦劳累不堪,却悠然自得快乐开心着,终将它们完好无损地安全带回家里。
这些年来,我又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多次见到黄河,每每相见总让我生出根魂所系之感,那种血脉相连之爱已深深植入骨髓。
然而,最令我震撼不已惊心动魄的是在几年前。当我站在雄伟壮观的小浪底泄洪大坝上,亲见洪水从那三个特大洞口凶猛泄出,如巨龙腾飞,如山崩地裂,如穿云破石,如虎啸狮吼,浪涛遮天蔽日,声震四野,真正是黄河之水天上来……那一刻,我深感山摇地动,万雷轰鸣,群兽狂嚎,顿觉自己身轻如叶,飘飘欲飞,追涛逐浪。此情此景,无以言表,圣哲先贤有关水的妙论汹涌而来:
老子语,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又语,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一易之。
庄子语,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
孔子语,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孟子语,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墨子语,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
荀子语,韩非子语,管子语,孙武语……
水,这生命之源,这奔流不息给了大地丰收、使生命得以永续繁衍的黄河水,孕生了多少的英雄豪杰志士仁人,那无比慈爱及所蕴涵的深奥哲学,怎不令人对之肃然起敬!黄河——母亲河!这恩逾慈母奔腾不息的河流,孕育了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文化,五千多年的生命与灿烂。
此时,面对腾跃飞奔的黄河,我爱意满满深怀敬畏,在心里默默行注目礼。小浪底水库不负重托,它在治理黄河的诸多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以丰登的五谷和累累果实,呈现出黄河岸边人们的心志和越来越红火的日子。
清风徐来,芬芳氤氲,恍若梦中。再看大坝不远处生长着大片繁茂蓬勃的青荻、芦苇、荷花、月季、紫薇、玫瑰、串串红、石榴树、梧桐树、银杏树、香樟树等。那清幽的诗情与古意,灿然的盛放与今韵,它们和空中狂奔的滔天巨浪交相辉映,共同见证着黄河这条世界上水情最为复杂、治理最为艰巨、保护难度最大的河流之一。在人民治黄七十多年的今天,已逐步恢复水体生态功能,用健康的生命造福人类……
诗人说,万物的内部/水声四起/天空下站立的是河流/人在河流上站立……淡淡的云絮给万里蓝天镶上靓丽美好的花边,阳光将天地照得一片闪闪发亮。风中的时间忽明忽暗起起伏伏,龙吟虎啸的水声被映照得如此绚丽多彩,这是黄河所特有的美,是人和水与时代共同铸就的伟大的黄河精神,它将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在故乡的雪路上
之前并无任何征兆,这天一大早,惊闻老家我很敬重的婶娘突然病故。心情非常沉痛的我,决定回老家祭奠。与表妹约好,她来车接我,我们在县城高速口汇合。下午出发时,天只是有些阴,待走在山深林密的山路上不久,空中便飘起三几片稀疏的雪花,之后不大不小的雪就一直不紧不慢地下着。因温度太低,落在地面的雪很快冻结并凝成一层冰,整个山林白茫茫一片。尖叫的风趁人不备,卷起空中和地上的雪猛向汽车扑来,即使坐在车内,这冰雪世界也让人看去直打冷战,透骨的寒凛仿佛正将自己塑为冰凌。
汽车慢腾腾地行进着,尽管司机目视前方小心翼翼,但不时向左向右打滑的车轮,令我们无不胆颤心惊,一声声的惊呼刚出口,很快便被窗外的冰雪吸附。我一直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根本无心无暇去体味什么诗情画意,暗下祈祷千万别出什么事儿,能安全到达就比什么都好。此刻,安全这两个字是世界上最好的词语最美的诗,有什么比安全更好的呢?
雨刷不停地擦去车前玻璃上的雪,千山万岭在流动的雪阵中静寂得只剩下雪落的声音。我坐在副驾位子上,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了,但似乎每次都在心里和司机一起转动着方向盘,由于用力过大,冷汗早已出了一身又一身。
好不容易艰难地盘行到山顶,可下坡的路却更加难走,汽车像一片飘在风中的树叶摇摆不定。车头更是失去掌控般这儿那儿不时滑动,我那颗悬浮着的心揪得更紧了。
慢点儿,再慢点儿,咱们不急,安全第一。我对身旁这位虽年轻却已有十多年驾龄的男司机反复叮嘱着。司机无语,只表情凝重地盯着前面的路况。其实,我内心很清楚,在这样的深山雪路上开车,他再操心,技术再高,也无法真能保证安全。
车行到又一个陡坡的半途,突然被前边横滑出路面的一辆大车挡住了去路。仔细看去,在这辆大车的前后,还有好几辆小车被阻隔,既不能前行又无法后退,所有的车都被困在这儿了。
我们不得不裹紧衣服,派人分头到几里外的农家喊人来帮忙,并借用他们的工具,大家唯有一齐动手挖土垫路,才能走出眼下的困境。
我刚下车,老辣的山风便“忽”地一下将雪粒灌了我满身,立时深感那点儿可怜的体温已生生被抽走了大半,一连几个喷嚏之后,我有些东倒西歪站不稳的样子。
二姐,不能劳累受凉,千万别下来,快坐车上去吧。表妹边关切地说着边赶紧扶住我。
没事儿,适应一会儿就好了。我坚持不回车上,而是要等人和工具都来后,跟大家一块儿抓紧修路。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偷懒呢?表妹看说服不了我,也就不再吱声了。
司机小声向表妹建议,即使眼前这段路修好了,继续前行也非常危险,需要买一副防滑链套在车轮上,这样才会安全很多。表妹不仅完全同意,还亲自向一位曾给她修过车的人打电话,那人住在镇街上,离我们停车处三十多里,他答应马上开车给送来。
在这段等人、等工具、等送防滑链的时间里,我独倚路边山坡旁一棵孤松。纷飞的雪片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刺骨的山风又将这湿凝结成薄冰,冷冽中,任思绪在迷蒙雪野穿行……多少次,家乡的大雪给我们这些在外游子带来无比的想象和美好,我曾在诗文中赞叹,唯有雪和月才能代表故乡。雪是我永远的乡愁,是我远离故乡的行李,但雪也给我带来颇多艰难和困惑,甚至早年因雪还曾遭受过猜忌和怀疑,好像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似的。说来颇有些怪异,越是在大雪天,老家越有急事要事需要我回来。
最令我铭心刻骨的是,那年我走出大山到城里工作的第一个春节,领导非常关心,离放假还有两天就让我提前先回,带着满满一提包特意给乡亲们买来的对联,我兴高采烈回家过年。不料新年一场大雪,使一天一趟唯一通往家乡的一辆班车无法运行,全大队只有一部电话还被风雪刮坏了电线,根本无法打通请假,任凭我再心急火燎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待好不容易通车回到工作单位,却已超假一星期了。领导听了我的诉说,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末了皱着眉头道:咱这里除了大年初一初二天阴外,可是连一片雪花一滴雨都没下。那口气与神情分明是不信任,只差没直言我是在向他说谎。我越解释他越生气,到后来他目光里满是愤怒,深感委屈和冤枉的我,知道此事无法说清,只好自认倒霉任其误会下去。直到两年后这位领导跟随有关部门到我家乡调研,被不期的大雪阻隔数天,才真正解开他的心结。
我这儿有防滑链,谁要?随着这声喊,我回过神来,见一位不知从哪儿来的壮汉,肩背手提好几副防滑链。真是需要什么,就有人做什么生意,这大深山也紧跟时代步伐呢。这时,有两辆车买了他的防滑链开始往车轮上套,我们车的司机也赶紧去买,可惜我们这辆车轮子大,他拿的那些全都不能用,只好继续等镇上那人拿来一副万能防滑链了。
这时,来了几位山民,我们用他们带来的工具,跟他们一起铲雪、撬石、挖土、垫路,路垫不好,即使那些套了防滑链的车子也无法开走。
老师,你也在这儿啊?一声惊呼,我还没反应过来,正铲土的铁锨却被挡了下来。
抬头看去,一位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的女子正盈盈含笑站在面前,我一时有些恍惚,云雾般的记忆怎么也搜索不到有关她的任何信息。
老师,你忘了?我是杨春芬呀。她笑得更开心了,两手不停地为我拍打着衣服上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