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苍茫

作者: 余显斌

1

进入腾思沙漠后,铁戈才知道,这里的一切和传说的不一样,甚至大相径庭。这里没有所谓的女妖唱歌,发出媚笑;也没有风整日不停地呼呼刮着,飞沙走石。

可是,他担心地想,谁能保证下一刻没有,明天没有呢。

开始,还能看到远处有牧人,有马儿飞过,有歌声在沙漠边缘回荡,还有牧人嘘溜溜的口哨声如鹰唳一样切割着天边无尽的寂静和荒凉。慢慢地这些都消失了,没有了,天地间也就只有他和沙一棘背着背包摇摇晃晃地行走着。这一刻,铁戈才真正体验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味道。沙一棘却显得很高兴,对着天空伸开双臂高声喊着:“腾思沙漠,我来了。”

铁戈也学着她的样子,迎合一样对着天空高喊着:“我来了。”

他们的声音迅疾消失在大漠中,如被什么吞噬了一般。

他们背着背包,继续朝前走着。

当黄昏来临时,沙一棘被疲累压抑下去的激情再次张扬起来,埋怨起铁戈,后悔没有早点儿来,这哪里是探险,简直是来观景旅游嘛。大漠黄昏不同于城市,不同于乡村,也不同于他们见过的雪山。雪山上,夕阳荡漾,一片红色铺展在白色上,在白色的映衬下如鲜艳的红色丝绸。大漠上,只见落日如鼓,如天地含在唇间的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是喷着血的惊叹号。夕阳在这里无所顾忌,无所收敛,将血光无限地泼洒着,喷吐着,天空,沙漠,一片血红色荡漾着。沙丘起伏,一浪浪地绵延到远方,仿佛在夕阳中燃烧追逐。天地的边缘也使劲儿地推展到远处,推展到目力所及之外。

沙一棘放下背包,擦了一把汗,不再喊累得支持不住了,哦哦地叫着,在大漠黄昏中摆出各种造型,让铁戈给拍照。铁戈认真地照了几张,一片黑红灼灼,无限漫展,沙一棘也变成一个黑红的人影,穿着冲锋衣登山鞋,手里拿着登山杖指着远处,有着一种厚重感、沧桑感。铁戈想发给她,这才发现,没有信号。

胡小丹曾说过,腾思沙漠没有信号,人走进来就成了孤家寡人,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成为洪荒世界的人。作为著名旅游探险者,胡小丹在自己名叫“踏遍山河”的抖音视频中很少说话,解说一般都是主播阿昔的事,仿佛与他无关。唯独这段视频,胡小丹说话了,还用手使劲一抹,好像要将那些困难都抹平了似的道:“那点儿困难算啥?算个屁!”

沙一棘没有接收到发来的照片,不满地嘀咕道:“破信号,该死。”

她叮嘱铁戈,将照片保存着,回去发到网上,让本美女也狠狠显摆一下。说完,他们背着背包,沿着沙际线继续朝着沙漠那边走去。今晚,他们的宿营地在一处风蚀的形似城堡的地方,按照手机地图显示,就在不远处。走了一会儿,沙一棘再也坚持不住了,要求就地宿营,铁戈坚决反对,用他的话说,得按照规划来,否则很难按时走出腾思沙漠,背包中的食物和水就难以满足他们的需要,他们就会付出生命代价。沙一棘气得喃喃骂着:“死小戈子,破小戈子,指挥不当,回去算账。”铁戈不回答,不然沙一棘还有说的,没完没了。终于,那座风蚀的山如古堡一样矗立着,被夕阳裁剪出黑红的边缘,显露出来,变得格外清晰明了,如油画中战后的古战场,断壁残垣,血色遍野。

沙一棘不再噘着嘴生气了,大喊一声:“哇,简直是梦幻世界。”

铁戈见了,雄浑浩荡之气也立马充溢全身。

2

铁戈和沙一棘后来才知道,胡小丹穿越腾思沙漠时,并非如抖音里所说是独自一人,至少还带着一条狗,准确地说,是一条牧羊犬。

进入腾思沙漠的第一个下午,胡小丹也经过了那处古堡一样的沙漠。由于走了弯路,到达这里时天已经快黑了,天上的血红色已经慢慢褪去,几乎褪尽。回头身后,夕阳已经落在沙漠的边缘,将血红的光平射到沙漠上,如一匹红色绸缎从天的那边唰地一声铺开,延展到了这边。天,是一种蓝色,天蓝色,带着微微的淡青色。地面的沙丘,靠近夕阳的一面红红灼灼如燃烧着一般。可背着夕阳的一面则已经全部暗黑下去,如烧成了灰烬。

胡小丹选择一个低洼无风处搭起自己的那顶帐篷,插下地钉,放好背包,然后走向宿营地的那边,准备捡拾一些枯枝烧火做饭,刚走了几步就站住了。夜色降临,月色此时还没有升起,在亮亮的头灯光圈照射下,他看到了几堆粪便,灰白色的,狼粪。旁边有一副骨架,白得刺眼。他走近,细细观察,借助自己已有的野外知识,根据骨骼和残存的皮毛判断,这是大漠野驴的。不久前出现的,否则早已被风沙掩盖,不见了踪影。他也是人,凡夫俗子一个,这一刻也没有如后来在“踏遍山河”里所说的那样心底平静,波澜不惊。相反,他内心感到有些恐慌,后悔,不该单独穿越这片沙漠,至少应有个人做伴儿。否则遭遇沙漠狼就危险了,很可能也会变成骨架,变成狼的粪便。他想到这些,就大声地吆喝着,让那条牧羊犬跟紧自己,别离得太远了。这条牧羊犬比平常的土狗要大一些,健壮一些。对,相比于胡小丹过去在乡下独行时经常见到的那种如独行侠一样四处流浪、四处奔跑的野狗要大,要结实威猛。这条牧羊犬和其他牧羊犬一样,身体匀称稳健,臀部比肩部略高,毛要长要厚,带着一种流线型的造型,极具速度感和冲击力。由于长期跟着主人在草原上放牧,追狐赶狼,收拢羊群,奔走原野,牧羊犬的腿都要比平常土狗的腿壮实。耳朵乍开,左顾右盼,很有威势,用形容人的话说,有气场,有派头。这条牧羊犬叫巴儿思。这是胡小丹的草原朋友格根的牧羊犬,平日里紧紧地跟着格根,亦步亦趋,全神戒备,注意四周,一刻也不离开,仿佛格根是将军它是卫兵,仿佛有刺客随时想要暗害格根一样。当时,胡小丹已经打算穿越腾思沙漠了,于是,来到沙漠边缘的腾思草原,想要先适应一下那一带的气候变化,弄清腾思沙漠的情况,然后再出发。为了生活方便,接地气,胡小丹租住着格根的蒙古包,两个人几天相处下来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格根高兴了,会面对天空,张开双臂,拉着长长的声音唱起来:“斟满一杯酒,真情捧在手,我敬天高敬地厚;再斟一杯酒,高高举过头,我敬先祖在心头……”他的音质不怎么好,甚至有一些沙哑,但正是这沙哑渗入其中,让这支歌显得更雄浑,更厚重,极具穿透力,在黄昏下一直穿越很远很远。那时,巴儿思好像很懂音乐一样,很内行地蹲在格根的身边,竖着耳朵看着远方,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它的脖子上戴着防狼圈,上面有细密的铁刺,很是锋利,在夕阳下闪着寒冷的光。胡小丹觉得,一条牧羊犬戴着这个东西,就如张飞戴着围脖,李逵坠着项链,不但不能增加美感,还很滑稽,很娇气,抵消了牧羊犬的阳刚霸气和威猛杀气。格根告诉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好看,是保护牧羊犬。牧羊犬最大的敌人是狼,这些凶狠的狼,智商超群,十分狡猾,善于突袭,出其不意,剑出偏锋,首要目标就是对手的喉咙,一招制敌,绝不给对手一点儿反击的机会,所以,牧羊犬都戴着这个镶嵌着铁蒺藜的铁项圈,就是给那种投机分子准备的,让它们突然袭击,一嘴下去,嗷儿一声,鲜血淋漓,偷袭不成反受伤。胡小丹听了,想象到狼吃亏上当后屁滚尿流的样子,感到很有趣,觉得这有点儿如古代武士上阵时锁子甲的作用,拍着巴儿思的头道:“还戴着暗器啊,哥们儿,江湖高手。”

巴儿思轻轻嗅嗅胡小丹的手,摇摇脑袋,依旧注目远方,监视着羊群。远处,草色嫩绿,仿佛一抹翠色从天边一直流淌到眼前,到身后,并延展到四面八方。时时有牧人骑着马儿在绿色间飞过,带着口哨声飞向远处,飞成一粒弹丸,然后消失。

格根收回目光,摸摸巴儿思的头显摆道:“巴儿思如果真的是江湖武士,一定是侠肝义胆的。”

他说,一次,草原上突然遭遇一场大雪,雪花如同棉花团一样,嗖嗖嗖地下着,四野茫茫,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格根被困在雪原上,到了晚上,没有地方躲避风寒,也没有地方取暖。如果这样下去,一个晚上,自己一定会被冻成冰雕,会死去的。村子里的人也都以为会这样,他老婆第二天和其他牧民寻找他的时候,边走边哇哇地哭着,伤心得不得了。等找到他的时候,他活蹦乱跳的,对他们挥舞着手。他老婆也不管人多人少,呜哇一声,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高兴得语无伦次地说:“格根,你咋还活着?你……”格根说到这里,故意吊人胃口,得意地考着胡小丹:“猜猜,我是怎么没有被冻成冰雕的?”胡小丹猜测,是他和巴儿思紧紧地挨在一起,相互取暖嘛,这样的故事他听到过,而且很多,一点儿也不新鲜。格根摇头,否定了胡小丹的结论说,在那样的低温下,狗的温度高,有皮毛,耐冻。人还是不行,还是会被冻成冰棍的,难不成让巴儿思将自己如孩子一样抱在怀里?那怎么可能?胡小丹想想也是的,继续道:“你找到了干柴,烧起了篝火,当然不冷。”格根仍摇头:“那里是草原,不像你们那里到处是树木,能随意找到干柴。”胡小丹猜了几次都没有猜中。格根实在控制不住了,得意地告诉他,当时在大雪纷飞中,他到处寻找,寻找到了一个土洞,不大,可能是哪个牧人挖下的准备躲避风雨的。那晚,格根睡在洞子里,巴儿思靠着他,坐在洞口抵御风寒。外面冷风呼呼地刮着,如野狼一样满世界嚎叫奔跑,洞子里面温暖得如在篝火边一样,格根当然不会变成冰雕,还呼呼呼地酣睡呢。

当得知胡小丹想要穿越腾思沙漠的时候,格根瞪大眼睛看着他,如看什么妖魔鬼怪一般道:“千万别去,那里很危险。”

胡小丹看着他。格根解释说,据说,那里的风中常常会传来咯咯的笑声,还有呜呜的哭声,那是魔鬼,是魔鬼幻化的美女在诱惑人,魅惑人,因此很少有人敢独自去冒险。

胡小丹作为自媒体人,主打的是旅行探险内容,很是抓人眼球,当然不相信这些。他猜测,美女可能是海市蜃楼幻景,怪叫可能是风吹过被侵蚀的石头罅隙发出的。他笑着说,即使真的有魔鬼自己也要进去看看,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如果真的是美女,说不定自己还会爱上那个魔鬼,还会热恋一把呢。

格根见劝不住胡小丹,想想道:“你带着巴儿思去吧。”

格根说着,轻轻摸摸巴儿思的头,显出很舍不得的样子说:“牧羊犬是最通人性最有责任心的狗,它们一旦接受任务,不死不停。”说到这儿,格根诚恳地再次道,“带着它,它会保护你的。”

胡小丹当时还犹豫着,在带着巴儿思还是不带的决定间徘徊。他想独自穿越腾思沙漠,而且已经在“踏遍山河”中预先公布了消息,也就是所谓的官宣,受到了所有粉丝的热烈追捧。大家称他为丹哥,说丹哥无敌,绝对成功;有的说丹哥不是探险,是在向沙漠挑战,向自然挑战。有的甚至早已快递了一横幅“旅游探险第一哥”。可是,如果带着巴儿思,不就有借助了嘛?自己的传奇不是会大打折扣掺入水分了嘛?格根显然看出来了,劝他,那里有沙漠狼,特别凶狠残暴,如果撞着就完了,很可能尸骨无存,死了都没人知道。格根最后补充的一句话,“你带的是一条狗,又不是人,你不仍然是独自穿越腾思沙漠吗?”如一指禅,点中了胡小丹的穴位。

胡小丹想到沙漠狼,想到遭遇沙漠狼的惨剧,不再犹豫,点点头答应了。他想,格根说得对,自己带着一条狗,又不是人,不是一个人穿越腾思沙漠,难道还是两个人啊?

他的心情轻松下来,笑了笑,开始了和巴儿思进行感情交流的训练。

根据泛黄的地方志记载,这儿的牧民祖先很早时期骑马高歌,一路辗转来到腾思草原,成为这里真正意义上的牧民。幕天席地,来去如风,在一碧千里的草原上放牧牛羊和马群,在月色缠绵中歌唱恋爱。此时,要和当地野兽对抗,仅靠自己就有点儿力不从心,顾此失彼,于是就带着一种凶猛的狗做帮手,做草原搭档。这种狗体格健硕,不畏酷寒,忠于职守,尤其是在和猛兽狭路相逢时,喋血不顾。在草原,它们是草原狼的魔咒,三两条牧羊犬可以守护成群的牲畜,不使其受到侵害。有时晚上,狼群悄悄来袭,草地上会响起撕咬声追逐声,到第二天早晨,畜群完好无损,地上血迹斑斑,都是牧羊犬的战果,当然也有牧羊犬流的血。因此,人们将这种牧羊犬称为“狼杀手”,仿佛这种狗专门就是为了对付狼出生的。

要和牧羊犬做朋友很容易,你首先得放弃自认为高等动物的身份,降尊纡贵,和牧羊犬平等相交。像朋友一样对待它,给它吃的,陪伴它,十几天之后,它就成了你的朋友,和你生死相依,永不背叛。胡小丹按照格根说的办法,果然和巴儿思成了好朋友,让巴儿思跑,巴儿思箭镞一样射向远处;让停下,巴儿思站在那里,吐着舌头看着他,眼睛亮汪汪的。

等到出发那天,格根专门将巴儿思叫过来,指指胡小丹,又拍拍巴儿思的头,用脸贴着它的头轻声道:“巴儿思,胡小丹是我的朋友,兄弟,你得听他的,陪着他。”说完,格根还有些不放心,很亲热地走过去和胡小丹拥抱,让巴儿思看,表示他们是铁哥们儿,货真价实,毫无水分。巴儿思蹲在那里,吐着舌头,静静地看着他们。阳光照在腾思草地上,照得远处的蒙古包如一个个水泡一样,在晨雾中冒出,新鲜而洁净。再远处,薄雾和绿草映衬着,显得湿润而略带翠意。

胡小丹背着背包,带着巴儿思挥挥手,走了。

格根站在草原上,朝着他们挥手。风吹过,草原上的草如波浪一样泛起波纹,一会儿朝着那边摇摆,一会儿朝着这边摇摆。羊群、马群和牛群如花朵一样,在草原上舒缓地移动着。

走了一会儿,巴儿思突然回身,像射出的箭镞一样朝着格根跑去。胡小丹站在那里有些急了,大声喊着:“巴儿思,回来,快回来。”巴儿思仿佛没有听见,跑到格根身边,站住,围绕着他摇着尾巴转圈子,两条后腿立起来,两条前腿搭在格根的肩头。格根也拥抱着巴儿思,将头贴着巴儿思的头,用双手轻轻地揉着它的脑袋,拍着它的背部。许久许久,格根拍拍巴儿思的头,朝着远处挥挥手,指着胡小丹。巴儿思抬起头看看格根,又回头看看胡小丹,然后化为一道线飞向胡小丹,到了他的面前停下,跳跃着,奔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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