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光光(二题)

作者: 王选

月亮光光,把牛吆到房上。

房上没草,吆到沟垴,沟垴有狼哩,吆到花场哩。

花场里拾了一把野鸡毛,拿到河坝摆去了,河坝老鼠撵来了。

老鼠哩?猫吃了。

猫儿哩?狗吃了。

狗儿哩?钻山了。

山哩?河拽了。

河哩?日头姥姥晒干了。

——童谣

应是一个大雪天。麦村陷入寂静,偶有脚步声,从巷道深处走过。雪,起初落在瓦片上,落在院子,落在瘦路上,落在一只鸡的薄梦里。后来,雪,就只落在雪上了。

炕洞里,青烟冒出,带着几分幽蓝,袅袅升起,融于白雪,不见了。

我在被窝里,如一只兔子,蹲着,只留出脑袋在被外。炕有点烙,被窝温热。寒冷在屋外流淌。祖母给我念起了这首叫《月亮光光》的童谣——月亮光光,把牛吆到房上。房上没草,吆到沟垴,沟垴有狼哩,吆到花场哩……那时,我家养着两头秦川牛,毛色栗红而光滑,眼睛鼓圆而湿润,它性格温驯,喜好啃食灰菜。在祖母的童谣里,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在月光之下,把牛吆赶到了屋顶,月光照着我的额头,照着牛的脊背。瓦片灰蓝,层层叠叠,没有一根青草,我又吆赶着牛,去了山沟里,山沟深远幽静,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满是漆黑,我隐约听见狼叫……恐惧袭来,我抬头,看到了祖母的白发,和窗外的白雪,一样白。

多年以后,祖母离我们而去,长眠于黄土之下。有好长时间,祖母离去的空缺,如同有人在心坎上凿去了一块,风吹来,总有疼痛之感。

而在另外一个夏天。午后,燥热依旧,我们赶着牲口,去放牧。那是一块河滩。不久之前,河里水波荡漾,草鱼出没。但后来,河干枯了,鱼只把篦子状的骨刺留于泥土。那块河滩,青草茂盛,有齐腰高,是放牧的理想之地。

伙伴们把牲口赶进河滩,去捉蚂蚱了。

我坐于树下,看着青草深处的牛,脊梁如一道桥,供昆虫们来来回回走着。空气里,只有牛粗重的呼吸声和扯着青草的撕裂声。风把蚂蚱的叫声吹向了东边。葵花金黄,盛大而辽阔,把脸统一朝向西边。

后来,灰爷赶着自己的两头灰毛驴来了。驴进河滩,他和我并排坐于树下。树荫披在我们肩头。我们说起蚂蚱,说起莓子,说起河流的秘密,当然,很多时候,都是他说,我听。最后,他说到了我的高祖。一个长工,力气很大,能把一百二十斤的麻袋抱起,丢于肩头,腰杆一伸,走了。后来,土匪作乱,拍马提刀来到麦村。村人皆已逃往堡子避难,高祖未来得及逃离,被土匪迎脖子一刀,差点被砍掉脑袋,仅靠食管“藕断丝连”。高祖扯一圈锅盖上的麦草,缠于脖颈,不顾鲜血直流,一手扶起已歪斜的脑袋,一手翻墙而逃。高祖,活了下来。

那个午后,在灰爷的讲述里,我两鬓冒汗,不知是树下闷热而致,还是那惨烈的场面带来的惊惧所致。但我清晰地闻到,血腥从青草缝隙中,升腾而起,弥漫了童年。

我曾想,已入古稀之年的灰爷,掌握着我家族更多的往事。若有机会,我想知道更多。然而,终是遗憾,我再也没有和灰爷共同拥有一个午后。我们也曾多次照面,但多是寥寥数语,然后各自散去。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也成了某种回忆。

还是后来,灰爷病故。他家的灰毛驴,也卖给了驴贩。那个河滩,依旧铺平于沟壑之间,夏天,青草茂盛,秋天,蓼花灿烂。只是再也没有牲口,从草丛中伸起头颅,长长出一口气,然后打个饱嗝。它的眼里,装满夕阳。那些河边的树,依旧把阴影投下来,破碎的光斑,如漏网之鱼,从树叶间弹下来,曾落在一个少年和老人的头顶。就像一些时光,裂出的斑驳碎片。

春天刚来,父亲就去兰州拉架子车。

那时我们年幼,不谙世事,对于父亲远去他乡,并不当回事。应是凌晨四点。我被父亲和母亲的谈话吵醒,尽管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屋子灯亮着,蜡黄的光,昏暗,虚幻。我歪过脑袋,看到父亲在地上,正往化肥袋中装被褥,被褥太厚,用绳捆绑着,勒出了一圈圈“赘肉”。母亲从厨房进来,放好碗筷,帮父亲把被褥塞进袋中。父亲端起碗,坐在椅子上,把饭吃毕,瞅了一眼墙上的钟表,起身,背起化肥袋,出门时,发现我醒着,走过来,摸摸我头,说,听你妈的话。然后出了屋子,母亲跟在身后,提着布包,包里装着熟鸡蛋,去送父亲。天还很黑,如同陷阱。父母的脚步声叩打着那黑,在大门哐当一声后,消弭于更大的黑了。

母亲送完父亲回来,顶着满头夜色。她舀一碗饭,给我吃。摇醒妹妹,也舀一碗。洋芋粉条烩菜,有肉片,有荷包蛋,油很旺,撒了葱花。很香。这是母亲能做得最好的伙食了。

之后的日子,很长很长,我们没有父亲陪伴。春种夏收、起早贪黑都是母亲的。

父亲去兰州拉煤了。村里有不少人去兰州拉煤。在煤场,把煤块装进架子车,然后送到所需要的人家,挣点人工费。去兰州拉煤的人,有些已立稳脚跟,租了房子,安家落户,带走了妻子儿女。某一天,那些和我在同一个教室念书的不来了,后来才知,去兰州了。有些如同我父亲,候鸟一般。立稳脚跟的人,从此,也就不用回麦村了。他们出走多年,也带去了亲戚朋友,让更多的人,在黄河的泡沫里寻觅生活。他们走后,院落空旷,大门紧闭。不用几年,那屋舍也坍塌了。

关于他们的生活,当父亲跟母亲谈及时,我略有耳闻。他们对父亲,很是热情,常会叫他去吃饭。然而他们终究于我,是模糊的,他们的生活,也并非如意,那些煤火中的光焰,并未照亮他们的日子。在这种不如意里,时间,就如同父亲要去打工的那个凌晨,恍惚,虚幻,甚至遥远。

到了秋天,村里人并没有等到他的消息。

寒雨撤身而退,山川潮湿,枝叶腐烂。白霜很快就来。而他的亲人要赶在白霜之前,找到他,哪怕找到他的一缕消息。不能再等了。

一群人离开麦村,去了远方,湖北、河南,甚至更远,都是麦村人不能了解的世界。然而,当他们回来时,只带来了一个虚幻的消息。那个在外地谋生的人,没有了。他究竟是否存活于世,人们多方打探,筋疲力尽,还是不得而知,最后只能在一场大雨里无功而返。

一个人莫名消失了。一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都值得怀疑。

我依旧记得他的相貌。中等个,脸色白净,梳一个中分,爱穿西装。他比我大几岁,我上小学,他已是初三毕业。毕业后,去了外地打工。一去多年,只在逢年过节或亲人丧事中,来过几次。沉默寡言,淹没于或悲或喜的人群中,偶尔叼一根烟,耷拉在嘴皮上,似吸非吸。节后,或丧事一毕,他便离开了麦村。究竟去了哪里,也说不清,总之是外地。

人们回来后,渐渐地,村里多了一些传言。大多是说他早已不在人世。于是那个秋天,树叶红得伤神,很早就落了。村庄陷入了巨大的不安,有一种浮若游丝的恐惧在村庄的每一个缝隙里弥漫,最后,人们在午夜听到了某种怪异的叫声,在秋雨迷蒙中看到了某个模糊的背影,在午后看到了一片瓦莫名跌落摔成碎片。

于是,白霜,在某个黎明,落了下来。

日子就是这般,春夏秋冬,又是一个春夏秋冬。慢慢地,很多人走了,还有一些人即将走了。他们走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品性,他们所秉承的习俗,也便通通消失了。除了麦村人和他的亲朋,再没有人记得他曾存在过。而就连麦村人和他的亲朋,也在不久以后,将他淡忘了。没有什么将他记录并留存,平凡者是无法拥有历史的。

于是,很多个日子,我常常念及那些离我们而去的人,或者,游荡于麦村的每一户人家门前。他们已成往事,在一个人的记忆中,被尘土满满覆盖。他们有的紧锁门户,有的房屋倒塌,有的仅留出一片空地,成为遗址,有的已被荒草遮蔽,了无痕迹。可以前,他们真的存在于此,他们日出下地,雨来关窗,养满鸡鸭,种满庄稼。他们在灶台前下面,在供桌前屈膝,在土炕上生儿育女,在西北的风沙中打骂,在爱恨的泥淖里滚爬。

可他们都去了哪里?

在好多时候,我都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把麦村翻开,如同翻出一袋洋芋,一颗颗数下来。那一户户人家,逐渐清晰,像有人打着灯盏,把一颗颗洋芋照亮。他们的往事和归宿,在微光下,隐隐浮现。几十年了,那离我们而去的人和人家,或搬迁走了,或因事故殁了,或病亡了,或悄然失踪了,或来了又走了,等等。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最后弥散在大地之上,只留下一段回忆、一抔黄土、一片草木。

细细数来,有些人已模糊不清,有些往事已随风而散,那就这样吧。而能想起的,除了回忆,也需要别人来补充和佐证,好在最后有了一个轮廓。而同时,我想如果真实的麦村不是有近百户人家,而是有二三十户,这二三十户就是这些已不存在的人家,他们组成了另一个麦村。那么,如今麦村是不是早已不存在了?是的。

在这片辽阔而斑驳的大地上,定是有这么一个麦村的。我在一个堡子里见过,几十户人家,都已不存在。堡子宽厚的手臂,拦着这个村庄。院落废弃,屋顶塌陷,黄土砌成的墙,被风雨剥蚀得七零八落,只有一个牧羊人,赶着盛大的羊群,在村里晃荡。我同样在一个山顶见过,还是几十户人家,都已搬离。黄昏时分,参天的洋槐把天空遮住,地上留着黏稠得发绿的阴影。我在巷道里走了不远,便退了出来。寂静,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让人恐惧。

那就让这些消失的人家共同组成另一个麦村吧。而我,就写下他们或平淡无奇或轰轰烈烈的历史吧。

在另一个春夏秋冬,他们依然蓬勃地生长着。在纸上,而不是田野里。

月光电影

五月,细嫩的风,滑过田野,村庄安详,最后一抹黄昏静静褪去,有鸟,落上柔软的枝头,弹起一缕尘埃。炊烟绵长,牛羊飘进院门。

饭后,母亲说,今晚有电影,早点去看吧。一想,已经十多年,没有在村里看过电影了。

忙完琐事,推门而出,一袭夜色披满山坡。有风吹过,洋槐、杏树、白杨的叶子,拍掌而歌,或许在互说心事。目光所及,七八点灯光,像橘,挑在夜空的手指上。脚踏三两声犬吠,高低不平,来到村西头,我们叫“钢磨院”的土台上。

土台一米多高,台子四周长满野草,台下堆满砖瓦。电影早已开始,荧幕挂在一面土崖上,正好,崖面平整陡峭,有如刀切,高三五丈,荧幕挂上,视野开阔。土台上,或坐、或站、或骑在树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人手持烟锅,坐在小凳上,像安静的雕塑,偶尔会憋气抽一口烟,火星一明一灭,浓稠的烟喷出口鼻,随之飘散。妇女,怀抱小孩,多挤在一起,会说说笑笑,荧幕的亮光洒在脸上,面容恬静,神色舒展,褪下了白昼的疲倦。偶尔有小孩哭泣,说瞌睡、说害怕。妇女哄哄,不哭了,接着看一阵,还哭,就略带怨气地回了家。最高兴的莫过于孩子们,或数人骑坐在树上,或挤一堆,蹲在砖头上,打打闹闹,像猴。看到惊险处,会尖叫,看到搞笑处,会哄笑。尤其一双双眼睛,蓄满了月光,通透明亮,充满好奇。

第一个影片没有看到片名,讲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儿子失明后,性格变得古怪,和母亲充满矛盾。母亲要为其换眼角膜,但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无法如愿,想捐献自己的眼角膜给儿子,但医院没有同意,后来,儿子知道了母亲的苦衷,体会到母亲的关爱之后,两人和好。就在失明的儿子学会绘画,举办画展,作为给母亲的礼物时,母亲,却因为癌症,与世长辞,按照她的遗嘱,眼角膜给了儿子。

其实影片故事简单,缺少悬念,更没有夸张的特技、造型,唯独讲述母亲和奉献精神,是人类伟大的力量。在场的人似乎也不在意情节,只是想于清凉如水的夜晚,洗去疲乏,放下担子,坐在月光里,看看别处的人和事而已。也许,虚构的生活已不足以打动他们沉重的日子了,他们的日子,比影片,更加跌宕起伏,更加充满悲伤和感动。

现在放映机小多了,支起,也刚到我膝盖处。一束光线,笔直射出,投到荧幕上。小飞虫、蛾子,会在光束里,翩翩起舞,像在聚光灯下,婀娜多姿的舞女,轻盈、幽静,甚至忘我。还有细细的尘埃,也一起跳跃,像一场聚会。

月光轻柔,如水,擦洗着夜空,透过树叶的缝隙,像筛落在地的碎银。村庄静谧,被四处飘散的花香包围,看电影的人,被浓浓的夜色包裹。空气中,泥土的气息上升,月光落下。更远处,熟透的油菜爆裂,把孩子藏进泥土;葵花舒展腰身,把梦轻轻打开;胡麻拥抱,诉说着蓝色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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