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桥上思故人
作者: 赵晓雨不得不感叹古人的智慧,把“温凉”命名成了一条河的名字,日夜叮嘱着安康,还把春天的美好与呵护赠予了世人。南阳人的温良,应该与此有关吧!
我站在仁济桥上,看河水从北方蜿蜒而来,把拥挤的楼群一一劈离,又把喧嚣的市井归为沉寂,然后再悄无声息地流向远方,河水更像是医者的手指,轻抚着大地的脉搏,感知着世间的病痛与疾苦。
仁济桥旁,温凉河畔,坐落着一片粉墙红瓦的汉式风格建筑群,据说这是建筑巨匠杨廷宝的杰作,古朴典雅,巍峨肃穆,让勉强作为业界后辈的我顶礼膜拜。门前的广场两侧,各耸立着一对白色的母子阙,不知缘何,每每眺望它们,我的思绪总会穿越1800余年,回到那个东汉少年与病中母亲的对话现场……
“娃儿呀,娘得的是热症,怕是活不了了,你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尽管试试吧。只要能验出方子救得了乡亲们,娘也就值了。”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对他说。“没事的,娘,我一定能治好你的病,”少年拉着母亲的手,笃定地说,“我还能治好乡亲们的病。”母亲听了,欣慰地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发烧,畏寒,乏力,腹痛,干咳……母亲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十四岁的张机跟随师父张伯祖学了几年医术,他知道这种被称为“热症”的病症其实叫“瘟疫”,这是一种会传染能致死的恶疾,在母亲之前,已经有不少人被这种病夺去了生命。
村子里一片哀嚎,很多人吓得连门都不敢出。师父又去了外地,怎么办?张机心急如焚。
他打开书柜,把父亲珍藏的《黄帝内经》《难经》等医书又仔细翻看了一遍,“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呕逆,脉阴阳俱紧着,名为伤寒”。张机觉得,热症符合这样的症候,再结合师父以往所授,他迅速拟出了一副治疗伤寒的方子。
为保证疗效,张机又跑了上百里路程,在北面陡峭的伏牛山里采摘了半夏、车前等地道药材,回来后谨慎配伍,煎出了一锅纯正的药汤。
正当他招呼乡亲们前来饮用的时候,却遇上了难题——瘟疫是要人性命的恶疾,而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谁敢相信呢?左看右看,硬是没人敢喝这第一口药汤。张机见状,自己先舀一碗喝了,见人群还是没有动静,他转身回屋,把母亲从床上搀下来,舀了一大碗服侍着喝下……人群,终于有了一些骚动。
一片嘤嗡声中,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根四爷走了出来。他须发皆白,踅摸着走到锅前,端起一碗药汤瞧了瞧,哈哈一笑,对众人说:“谁不怕死啊!但有药治病总比等着被热症害死强吧!机娃娃的药既然自己敢喝,还敢让他娘喝,咱们还有啥不敢喝的呢?”说完一饮而尽。根四爷的举动彻底打消了大家的疑虑,人们纷纷拥到了锅前……
几天后,奇迹发生了,张机母亲的病好了,乡亲们的病也都好了,这个小小的郎中,真的把瘟疫从村子里赶跑了。
初战告捷,大家都夸张机是个了不起的神童。可张机却高兴不起来,他听说,外地的瘟疫还在肆虐,他隐隐觉得,这一定是个难缠的对手。
张机决心要征服瘟疫,成为一名伟大的医者。他从此立下了“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宏愿,学习也更加努力。
一天,朋友宁远来玩,张机看他气色不佳,赶紧为他看了舌苔,又把了脉,完了心里陡然一沉。略一沉吟,张机严肃地对宁远说:“你患了消渴之症,现尚初发,如若不治,三月之后头痛不眠,尿的次数会增多。六个月后饥渴难忍,小便会变得浓稠,一年之后背生痘疮而不治而亡,需赶快医治啊!”宁远自感并无不适,认为张机是在故弄玄虚,回家后连张机给他开的药方也撕碎扔掉了。谁料,半年之后,他的病情果真应验,于是惊慌失措地回来找张机。张机直言不讳:“已经晚了,回去预备后事吧。”宁远绝望极了,心想既然难免一死,不如趁现在寻点儿开心算了,于是踏上了游山玩水的旅程。
令人诧异的是,一年后,宁远非但没死,还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张机面前。问及原因,宁远说,他闲逛到了一座叫茅山的地方,在一座道观里当童仆,想不到老道长精通医术,竟然把他的病给治好了。张机闻言,惭愧至极,算是明白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道理,于是辞别家人,赴茅山拜师学艺去了。
茅山回来,张机又听说南郡一个叫王神仙的医术高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他一边孜孜不倦地拜师学艺,一边又在行医过程中融会贯通,他的足迹南至荆襄,北面甚至到了太行山下的百泉、修武等地。
一日,张机到东南方向的桐柏山里采挖草药。在高高的太白顶上,他遇到一个相貌奇特的病人,刚一抚脉,心里便疑窦丛生。他抬起头,直视着病人问道:“告诉我,你的手腕里怎么会有兽脉?”病人一下被他说中,只得据实相告。原来他是深山老林里的一只猿人,自己也不知道身世来历,从记事起便与野兽虫豸为伍,因受疾病折磨,不得已才向人类求救。
张机听了,不再言语。病不分贵贱,医不分族类,他迅速诊断出了猿人的病因,从药箱里取出几粒药丸让其服下。不多时,猿人便感觉有了精神,躬身作揖而去。
第二天,张机还没有下山,猿人便扛着一根巨木,容光焕发地回来找他了。猿人说,这是一棵万年桐,要送给大夫以报答救命之恩,说完便不见了踪影。张机深受感动,请人把这棵桐树做成了两张古琴,一个叫古猿,一个叫万年,琴声婉转而悠扬,犹如天籁一般。
几年后,桓帝驾崩,灵帝即位。张机医术高明,又品性高洁,终被举为孝廉。随即,一道圣旨下来,宣张机为长沙太守。张机心想,这样也许可以按自己的意愿为百姓多办点好事,于是便领了旨,携家带口奔长沙去了。
张机一到长沙,很多患了热症的病人便慕名前来医治。张机来者不拒,对一些穷苦的百姓格外热忱,从不呵斥与拒绝。最初,他是在处理完公务之后,在后堂或自己的家中给患者施治,可后来人越来越多,让他一天到晚应接不暇。怎么办呢?
张机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诊所搬到了大堂上,还把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专门用来给百姓看病。从此,名医坐堂的传统便一代代传承下来。
一日,张机来到了汨罗江边,想起前辈屈原,心中顿生无限感慨,不由自主地吟诵起了《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哭声,张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妪正伏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大放悲声。张机走过去询问,才知道老妪的儿子患了重病,已是朝不保夕。张机一边安慰老妪不要惊慌,一边蹲下身子仔细查看,他发现病人全身发热,手心有汗,腹部坚硬,且可摸到里面的硬块……
“是伤寒症。”张机从容不迫地说道。他从药箱里掏出自制的五苓散、理中丸等方药,交予老妪让病人服下。令人吃惊的是,不一会儿病人便有了气息。又过了一个时辰,病人已能张口说话。张机看已无大碍,又留下几粒药丸,便悄然起身离去。几天过后,病人痊愈了,可当他带着母亲到处打听那个救命神医的时候,张机早已云游到其他地方去了。
终于,一封久违的家书,让濒近暮年的张机不得不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南阳的族人们在信中说,此刻家乡除了战乱,可怕的瘟疫再一次卷土重来,二百余口的族人,目前只剩下六七十口,希望张机能够早日回乡,拯救众乡邻于水深火热之中。
在外漂泊了几十年,张机的心里无时不在牵挂着故乡。他立马收拾行李,带领一家老小踏上了归乡的路程。昔日的青葱少年,如今已是霜染两鬓。
朔风刺骨,雪花纷飞,张机携家人从淯水下船的时候,正值冬至前最寒冷的日子。走在淯水岸边,张机看到,乡亲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很多人的耳朵也已经被冻烂了,红肿流脓,让人看了既揪心又难过。
刚进家门,许多病人就蜂拥而至。虽然几十年没回家乡,但张机的名声早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他每天从早晨忙到夜晚,认真地为每个病人诊治。他告诫徒弟,看病时绝不能笼而统之,大而化之,要通过望闻问切先找出病因,再结合病情开具不同的药方,只有这样才能让病人更快更好地痊愈。他把这种诊疗方法叫做辨证施治。
繁忙之余,张机依然没有忘记那些冻烂耳朵的人,仔细斟酌,他开出了一副叫“祛寒娇耳汤”的食疗方子。
冬至这天,天气依然奇寒无比,张机让徒弟在东关的一块空地上搭了一个棚子,棚下支上一口大锅,他要在此为那些冻伤耳朵的病人舍药治病,舍的药就是“祛寒娇耳汤”。这个食疗方子,其实就是把羊肉和一些祛寒的药物放在锅里煮,熟了以后捞出来切碎,用面皮包裹,再下入锅里,用原汤将包有馅料的面皮煮熟。由于面皮包好后样子很像人的耳朵,且是为了治疗人们耳朵的冻伤,所以张机就给它取了个可爱的名字——“娇耳”。
张机让徒弟给每个病人盛上一碗汤,两个“娇耳”。这些人吃了“娇耳”,喝了汤,很快就觉得浑身发暖,两耳生热,身上也有了力气。又持续了几天,耳朵的冻伤不知不觉都好了。
不只是耳朵的冻伤,就连侵扰南阳多日的瘟疫,也再一次被张机制服了。
叶落归根,张机从此在家乡安心行医。可令他忧心的是,家乡的瘟疫虽然被制服了,其他地方的疫情却时有发生。
怎么办?张机再一次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蓦然,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念头——撰书!对,只有把自己医治瘟疫的经验与经方编撰成书,让更多的医者看到它,掌握它,使用它,才能形成更加强大而持久的力量,才能彻底征服与铲除这些人间恶魔,换得神州大地世世代代的康健、昌盛与太平。
于是,张机一手抚脉,一手执笔,他仔细研读《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平脉辩证》等书,继承《内经》医治理论,从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等六经辨治入手,广泛纳取其他医家的诊疗方法,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历经十几年岁月,终于撰成了十六卷五万余字的鸿篇巨著——《伤寒杂病论》。虽是手抄,却字字珠玑,方方经典,很快受到了杏林的热捧,被奉为中医诊疗的圭臬。江南的一些医者,甚至把此书敬为神书,秘而不宣。
只可惜天不予寿。几年后,积劳成疾的张机终于被病魔击倒,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灯也要熄灭了。
长沙的百姓感念他的恩情,不远千里前来探望,还说长沙有一个风水宝地,想请他百年之后前往安身,可南阳的家人却不同意,双方甚至为此争吵起来。张机噙着泪水对大家说:“生于南阳地,不忘家乡哺育恩;饮过湘江水,难却长沙父老情。我死以后,你们就抬着我的棺材从南阳往长沙走,灵绳在哪里断开,就把我掩埋在哪里好了。”
不几日,张机驾鹤西去。寿终的那天,正好是一年一度的冬至时节。当送葬的队伍行至城东温凉河畔时,棺绳突然断了。这里,恰是张机当年义舍“祛寒娇耳汤”的地方。
大家强忍悲痛,就地打墓、下棺、填坟。两地的百姓你一挑,我一担,把张机的坟冢垒得又高又大,还在墓前为他修了一座祠,这祠,就是眼前这片宏阔的建筑群了,正门的匾额上,是郭沫若先生题写的三个鎏金大字——“医圣祠”。
我走下仁济桥,沿着医圣祠前的台阶拾级而上,走进门厅,迎面而立的照壁上,名医黄竹斋先生的《医圣张仲景传》赫然入目:“张仲景,名机,南阳人也……”
情至深,意难平,我一时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