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达尔：与伤痛共舞

6月3日，37岁的第一天，纳达尔从巴塞罗那某家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他身着深蓝色手术服，裹着花白的被子，露出黝黑发亮的胳膊。他的右手手背还扎着滞留针，左手做着标志性的胜利姿势，紧握拳头、露齿大笑，仿佛下一秒耳边就会响起一声“Vamos Rafa（拉法加油）！”

如果不是这场手术，拉斐尔·纳达尔（球迷称之为拉法）或许在为法网第三轮的比赛做准备。

正常参赛的话，他会先来到更衣室冲一个冷水澡，然后换上印有他个人“牛头”logo的定制比赛服。接着，拉法会戴上耳机走向按摩台，理疗师拉斐尔·梅莫开始集中揉捏他的左腿，因为这是他最脆弱但也最重要的部位，必要时梅莫会为他缠上绷带或者打止痛针。在离开更衣室前，拉法最后会做一套激烈的热身活动，直到额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这是他进入赛场时不变的规律。

法网、红土，他曾是这里的“国王”。踏入球场后的纳达尔仿佛无所不能，肾上腺素带来的兴奋很快战胜了生理的疼痛，多日鏖战的疲惫也随之消散。在20多年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拉法都在忍耐和坚持。无论有多艰难，拉法可以永远相信他的意志力。

只是37岁的纳达尔，最终还是缺席了。

自今年澳网左腿髂腰肌受伤以来，他已经缺席了5个多月的巡回赛。身体敲响的警钟格外刺耳，退出本届法网，是一个痛苦而正确的决定。

5月28日，法国网球公开赛（又称法网或罗兰·加洛斯）如期开赛。依旧是在阳光明媚的巴黎，依旧是那片橙红的红土场，依旧坐满了高喊“Allez（加油）”的球迷，但今年的法网，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退出本届法网，是一个痛苦而正确的决定。

当地时间5月18日下午4时，纳达尔在家乡西班牙马洛卡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面对最擅长的红土赛事，纳达尔也只能遗憾宣布，其身体已经“不可能”及时伤愈。“过去几个月太艰难了，我每天都在努力恢复，做尽可能最大的努力。但是我们无法找到解决我澳网伤病的有效办法。”

“地无其王”（Une terre sans son roi），这是今年5月19日，法国《队报》在开赛前的一期封面策划。这是自2004年来，曾在此加冕过14次的“红土之王”纳达尔首次缺席法网。

他是一个注定与伤病共存的人，如今，这位来自西班牙的斗士，终于迎来了休息的时刻。

马洛卡男孩

在深入了解纳达尔前，我曾和几个球友盲猜过他的MBTI人格。

“首先他肯定是E人。”我自信地下了定论。理由很简单，纳达尔可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是出了名的乐观外向，I人的可能性应该极小。“那就是ENFJ？”球友一号说，“他的比赛总是能感染到我，应该是有点‘主人公’能力在身上的吧。”“我觉得是ENFP吧，毕竟纳达尔竞争心是很强的。”球友二号回答。

然而事实是，从一开始我们的方向就猜错了。纳达尔是“I”人，ISTP，官方的称谓是“谦逊的手艺人”。特点是“坦率、诚实、讲求实效，他们平等、公正，喜欢行动而非漫谈。他们很谦逊，平和而寡言，往往显得冷酷而清高，而且容易害羞”。

在马洛卡，他只是纳达尔家族中的一个小男孩。

我感到有些意外。拉斐尔·纳达尔，或称拉法，是22届大满贯得主，是红土上的霸主，是在得分时会挥舞着拳头呐喊的西班牙“斗士”，虽然赛后采访能看出他的谦逊和腼腆，但ISTP这个结果依旧有点难以置信。

“他是马洛卡人。”西班牙《国家报》的资深国际撰稿人约翰·卡林点出了纳达尔性格的根源。在阳光沐浴下的西班牙人可能“E人”含量高，但西班牙的马洛卡岛却是“I人”天堂。拉法，正是土生土长的马洛卡男孩。

马洛卡岛是西班牙的巴利阿里群岛的最大岛屿，坐落于西地中海，被西班牙大陆、法国大陆、意大利萨丁岛和北非大陆包围，是著名度假胜地，也被称为“地中海的乐园”。西班牙著名画家、作家圣地亚哥·鲁西纽尔这样形容：“跟随我来这个宁静之岛，那里男人从不匆忙、女人永不衰老；那里的美景再怎样形容也不过分；那里终日阳光灿烂，就连月亮也是缓缓升起，迟迟移动。”

但与到访游客不同的是，马洛卡岛民即使追求悠闲的生活，也时刻保持低调和警惕。

“马洛卡并不是英雄辈出的地方。”一本介绍当地风土人情的小册子《亲爱的马洛卡人》中写道，“而即使出了英雄，马洛卡人也不为所动。”在各大赛事的比赛期间，纳达尔时常会因为出行不便而感到烦恼。但在家乡，他无需任何遮掩和陪同，可以在街上自由出行，可以在公园与大叔拉会儿球。在马洛卡，他只是纳达尔家族中的一个小男孩。

马洛卡人的谨慎与它被侵略的历史也密不可分。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马洛卡不仅是海盗洗劫的目标，还曾分别被汪达尔人、拜占庭人和摩尔人征服，因此在长期与外人斗争的影响下，马洛卡人总是有自己的社交圈，且格外珍视家族，对故乡有高度的忠诚和归属感。这点，也在纳达尔家族身上得到了体现。

纳达尔家族三代人都生长于马洛卡，纳达尔的妻子玛利亚·弗朗西斯卡也是马洛卡人，他的团队也几乎都是本地人，包括教练托尼、理疗师拉斐尔·梅莫、和卡洛斯·莫亚、体能师霍安·福卡德斯等，全都是纳达尔的直系亲属或者马洛卡岛民。约翰·卡林形容马洛卡对纳达尔的羁绊是“鱼与水”。“虽然作为网球运动员的纳达尔在世界各地的网球赛事中获得无数胜利，但离开了马洛卡，纳达尔就像鱼儿离开了水。”

胆小的猫咪

在马洛卡岛的马纳卡镇，纳达尔家族在镇中心买了一栋五层的小楼。纳达尔的爷爷希望整个家族能住在一起，因此，纳达尔在那里度过了他十岁到二十一岁的时光。音乐家爷爷的教诲是：“从小我就告诉他们，做什么事都要以家族为重。”纳达尔的父亲塞巴斯蒂安·纳达尔也曾说：“我愿意放弃一切—金钱、房产、汽车、任何东西—也不愿与家里人起矛盾。我最亲密的朋友就是我的家人，然后才是其他人。家族的团结是我们生活的支柱。”

温网之所以能成为纳达尔最爱的赛事之一，也是因为每次比赛，他都会在全英俱乐部对面租到一栋五层高的小楼，这让他感觉回到了小镇上，身边都是说着加泰罗尼亚语的“老乡”，他们这个小家族仿佛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其乐融融地生活着。

在每场比赛的喧闹和激烈抗争之间，纳达尔渴求这份带有家乡气息的平静。因为球场上意志力强大的他，在场下是几乎见不到的。

纳达尔曾吐露：“在重大比赛前，我的精神状况非常紧张脆弱，需要精心的呵护与照顾。”在妹妹玛丽贝尔·纳达尔眼里，拉法是一只敏感又胆小的猫咪。“他不喜欢黑灯瞎火，睡觉时要开着灯或电视机。打雷闪电会令他不安。小时候遇到雷雨天气，他会躲到枕头底下。”纳达尔总是小心翼翼，哪怕是玩赛车游戏，他也不敢全力加速。

在球场上，球迷们也经常调侃他的怪癖。纳达尔每次喝完水，会按照坐的位置，把两瓶水放在他的左脚前面，一瓶紧挨着另一瓶，瓶身面向球场。他走进球场一定是先迈右脚，当他准备发球时，他会用一只手将汗湿的头发塞到耳后，先是左耳，然后是右耳，随后将手伸向自己的后背，扯松衣服和短裤，再不多不少地拍5下球。西班牙人称这些为他的“Manías”，即他在球场上的“抽搐”，也可以说是“强迫症”。

但只有纳达尔自己知道，这些小动作都是他脆弱的心理在作祟。这也是为什么他需要家人和马洛卡人陪伴在他的身边，他们都是他的温柔乡，是为他筑起心理防线的一根根火柴。

他说：“如果一根火柴没有搭好，模型就会轰然崩塌。”

伤病史

纳达尔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与伤痛作斗争，在他性格敏感脆弱的另一面，展现出了意志的顽强。

运动员几乎都会在其职业生涯的某个时间点上遭遇伤病，但是纳达尔的职业之伤不仅来得很早、很痛，还格外频繁。回顾纳达尔的职业生涯史，几乎等同于回顾他的伤痛史。

纳达尔从小在足球兴趣上培养自己，但叔叔托尼·纳达尔却看中了他的网球天赋。15岁，他转入职业网坛。2004年，也就是纳达尔职业生涯的第三年，他就因左脚脚踝应力性骨折而停赛近3个月，因此错过了法网和温网。紧接着在2005年，他一年内赢得了11个冠军，彼时排名来到世界第二，却再度负伤。虽然他早已习惯带着伤痛比赛，但这次的痛，他感到非比寻常。

在马德里大师赛的决赛上完成了“让二追三”的逆转奇迹后，纳达尔发现他的脚已经无力支撑身体，走路一瘸一拐，持续肿胀带来的疼痛使他寝食难安。他不得不退出接下来的瑞士巡回赛和年终总决赛，回到西班牙求医。

“在我的心里，比分仍然是0∶0。”

2005年12月，年仅19岁的纳达尔正式确诊了一种罕见的先天性足部疾病—位于左脚脚背足弓部位的跗骨天生残缺。医生表示，如果他的脚部经常承受压力，跗骨就会容易碎裂。而对于网球这项用“脚”打的运动来说，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更糟糕的是，由于是罕见病，所以即使18年过去了，现在都还没研发出可以根治的医疗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