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道
作者: 赵会宁再长的鞭子也驱不动一场风,风有风的道。匍匐于乡间,当风起时,伸手抓一把乡间的风,用十指一遍又一遍地搓捻,直到搓捻出“乡间”的词根,再重新种回到土里,任其野蛮生长。
种下这些词根时,也种下自己,一并比肩生长。
——题记
且熬一壶时光
冬至,长夜如墨染,更若铁一样厚,白昼又蒙了一层幔,眼睛缺了着落。乏了一场雪,大地冰冷如磐。只见浅灰色从眼前一直铺到天边,贴着地面的房屋三五座相依,旁侧再站立几棵冷峭的树木,浅灰色虽有了起伏,但清冷之感愈发强了。日上檐梢,布幔渐渐扯去,以蓝为底色的天空像结了一层薄冰。此时,既无纷扰又无风,寒气薄了些,贴面时,脸颊凉凉的,没有刺骨的痛。月如薄玉,几缕灰色轻着其上,犹如隐隐的瑕。难得这样一个冷冷的清晨,正好打坐高空,冷眼大地、山川、人间。高处不胜寒,于是缄口不言,一份孤傲倒比寒气还浸人。
行人渐多起来,言语开始是一粒一粒的,后来便有了一起一落的应和,再后来便扎堆了,偶起的开怀大笑向四周荡开时,清晨有了很深很密的裂纹。
日上三竿时,西边天际有了一带浅黄。清泠渐弱,冷峭渐软,一股温暖化开了冬至的孤寒。
最有味的还是乡间熬茶。冬天太过黏稠致密,在这里,似乎只有茶才能化得开。吃罢早饭,炉火通红透亮,煤块的骨有润玉的质地。茶壶用开水醒过后,腆腹坐在茶炉上,嗞嗞的水声从壶盖缝隙间钻出来,蹦到屋顶,又火急火燎地寻着檐下的缝隙钻出去,散在院子里,早早招徕那些该来的人。壶嘴的水汽游丝样,有一缕没一缕地闲散地逛着。时间在水汽里也软了,轻了,冬的灰白里多了几缕诗意。没农活催赶,一个村庄在冬的襁褓中都是软的,散的。慢下来的时光中,最适合熬茶。炉中,火苗摇曳,正一点一点地从煤块的缝隙里拔着热量,也拔着煤块黑色中潜藏的时间。炉火燃旺时,茶壶被烧得通透,壶底、壶壁把热量传递给水。水沉默够了,就借着热量替时间注脚。嗞嗞声响起来,时间便有了刻度。这是一场抗衡,又是一场互测,既然都是时间的产物,干啥要那么着急呢。煤块耐得住性子,做茶壶的泥沙本就性子凉,水熬不到火候也不会发声。莫小瞧了茶叶,纤细的叶片藏了生命的密码,是最能熬得住、熬得久的。熬茶的人脚板下就是时间,走了半辈子,时间没老,他们一个个都被时间熬通透了,自然也耐得住时间。这第一水不能熬得太久,火候过了,茶就被熬老了,就像人一样,年轻时得慢慢磨炼,急不得。急了,好铁就熬成了废钢。第二水他们会把火炉捅旺,茶壶里水添到七八分满,直至沸腾的茶水顶起壶盖,才缓缓地从火里拎起茶壶,提得高高的,然后慢慢倾斜,滚烫的茶水就从壶嘴划着一条弧线落入杯中。茶水滚烫,落入杯中的声音是滚烫的,时间也是滚烫的。当茶水触着唇,沾着舌面入到喉,再沿着肠道缓缓进入腹中,时间瞬间有了具象。饮茶不就是饮时间么,茶壶里煮时间,喝到腹中,再把时间熬煮。熬透了,长出一口气,七窍通豁了,身心也通豁了。身子轻了,时间更轻了,夜再黑再长,也就是熬一壶茶的工夫。
他们最爱熬的是花茶。一打开茶罐,一股香气迎面扑来,神思顿觉一爽,眼睛里都有了光亮。别觉得花茶浅薄,其实是最经得起熬的。它的香气是长在骨中的,愈熬愈是醇厚,就如掺杂在一团深褐色中的那一梗两梗的白径或一枚两枚的白瓣,藏得悄无声息,却又清晰可拣,经久耐看。白,白得分明;香,也要香得分明。静待有缘人,茶不马虎,熬茶的人岂能马虎?尽管时间洪荒,但也会开花,一瓣两瓣的,花茶中的一髻儿白怕是时间种在花茶中的骨吧,熬茶的人就是熬这一截小小的骨。
一个冬季,寒气把时间都回拢压密了,时间没了具象。走在田野,抓不到时间,空旷会把人吞噬掉。人回到村庄,回到低矮的瓦舍,时间随人,就蜷伏在茶壶里。向茶中要时间,熬茶的人谙熟火候,熬得不酽不淡,当茶汤吊在空中,能吊出一根线时最好。喝茶的人啜着茶,一些时间也就顺着线爬。爬一个上午,茶淡了,茶中的时光也淡了。一声“散么”,人散了,时间散了,隐藏在眼底的情仇怨恨也散了,那一髻儿白却的的确确把心涤荡轻了。
乡间,在一冬的熬煮后,轻得像山巅的一抹苇白。
向雨声的深处走
熬茶的工夫,雪变成了雨。有雨的日子,斜卧炕头,在一锅旱烟里萃取雨声,也是一景。这跌落乡间的雨,恰如花开。零落时,是一树桐花;繁密时,是一树梨花;清晰时,是一丛野菊。
燕雀的叫声稠密起来时,东风来了。吹一场,田野明亮一成;吹一场,柳条柔软一度;吹一场,土地清醒一分。当然,天空也被吹高了,云也被吹薄了,说不上哪几块云中就藏了几滴不安分的水珠,不小心一个轱辘就从云缝里掉下来,打在房檐上,向四周散开,似一个喇叭。一声呼告后,同伴就纷纷从云头跳下。一时间,啪啪声四起,一声比一声砸得响亮。卧在炕头的人,心里种着梧桐,一个雨滴炸开,就是一个紫色的喇叭,零零落落地挂在桐树的枝头。桐木的质地纤雅轻灵,最适合打制家具,做嫁妆,所以房前屋后总少不了栽植几棵梧桐。笔直的干,硕大的叶,特别是喇叭形的花零零落落地挂在枝头,说不上是寂寞还是清傲,但不扎堆生长,不扎堆开花却是真的。种得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梧桐树硕大的花朵未引来金凤凰,却展示着一场春雨的样子。大概初来的那几滴是探路者吧,一旦找到落脚点,便砸出声响来,砸成桐花的样子和状态。寂寞梧桐,但春雨并不寂寞。点点滴滴,把致密的时间疏离,乡间便生了闲散。卧在炕头的人抽着烟,也抽着时间,烟败了,日子就薄了。难得一个“淡”字,才有了乡间的不急不恼。
夏季的雨,绝对是一树梨花。纷纷扰扰,洋洋洒洒,恣恣睢睢,不留一点儿罅隙。声音密集到洪荒,密集到空洞,密集到压抑。乡间的一树梨花开放时,所有的花骨朵肯定签了契约,都择了好日子,卯足了劲一齐开放。梨花压枝低,这梨花的白得有多重,才能压进春的骨头,压出一份孤傲来。夏天的雨有没有签订契约,云是知道的,一旦来了,绝不低调,噼噼啪啪的,不打断几根骨头誓不罢休。又是铺天盖地的,给天地洗一次澡,且要洗得酣畅淋漓。这雨一如梨花恣意的白,把乡间塞得满满的。夏雨,又叫白雨,这白是梨花的白吗?一场雨倾情清洗村庄的骨骼,不加一个“白”字,村庄怎么会有这旷世的轻盈呢?“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东坡的《和孔密州五绝·东栏梨花》中青白不浸,春色离离,自生清明,这不就是倍受排挤,而忍韧豁达的东坡吗?淋惯了雨的人就如雨,尽管有风牵绊,奔赴大地就是执念,既是“回首萧瑟处”,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扛着雨声细数日子,不就是一份笃定与豁达吗。所以再急,乡间的时间都是清明的。
一立秋,雨声就稀疏了,但雨却成了脚夫,扬起一声一声清脆的鞭响赶着遍野的庄稼找归宿。赶着赶着,田野便被赶出一坨儿黄,一坨儿灰,一坨儿褐。雨脚不歇息,雨声就一直淅淅沥沥,秋变得拖沓冗长。成熟的路并不好走,得熬,熬住了才能破茧成蝶,秋雨的鞭下雕刻着一句箴言。
野菊开得不择地。场畔、地埂、路边、山咀,一长一簇或几簇,但花开得却清清俊俊。细数,一定能数得清。秋季,大雨还是少点,离离散散最好,数菊花一样数着雨声,愁也是不密不疏。此刻,难得呷一个“清”字。
打捞月色的清凉
养得住雨声的乡间,也最能养得住月色。你听:辘轳一圈一圈地转着,月也一圈一圈地转着。
树影喑哑,柴垛俯卧,月色如纱,轻掩胡同。辘轳声逶迤而来,如舟行浩渺处,只闻舟楫轻划水面的声音,却不见隐约箬篷,江面如熨。此刻,夜正被月色熨帖。辘轳声一圈一圈绕过后,更大的寂静很快就漫漶过来。
浩渺的天空下,一丈高的土崖前,东西两堵半人高的土墙之间,一个影子下肢站成弓步,上肢有节律地在月色中画圆,上半身也有节律地或起或伏。井沿边,一个下蹲的身影正伸出双手交叉着呈攀爬状。只见一轮明月从幽深的井底缓缓升起,耳边偶尔还有滴水碎玉的声音——一对母子月夜正在井边打水。他们从亘古的地壳深处打捞清凉,不料,月色却将他们从寂静的夜里打捞出来,一幅水墨画一样,在夜里轻轻印染。
庸常的日子里,谁不是在打捞清凉?岁月把脚印刻在辘轳上,一圈一圈的勒痕啮噬骨头,疼痛化成吱扭声,把夜撩拨得轻盈柔软。举重若轻,不是谁能轻易诠释的。柔软的井绳绷直的那一刻,每个毛孔都灌满了审慎,铮铮骨响里,吊起岁月的重。哗的一声,当一轮圆月碎成流银时,是不是如释重负的宣泄。庸常即平常,水如月色一样清凉,正好掬水洗心,舀月清骨。和着月色,吱扭声合成一股绳索,人间被打捞起来。
一颗流星一闪而过,跌落的地方,一粒狗吠声弹出来,穿过月色轻撩的巷子,不长的尾音后,夜更加深了。草丛试图举起月光,却被流泻的晶莹轻轻着润,似乎听到一地的骨骼脆声轻吟。昆虫们禁不起这样的夜的熨烫,都蛰伏在草间熟睡了,即使有偶尔的呓语,很快就被草叶划拨开,只把月色逗出了一个小小的涟漪。
乡村的夜太静了,一棵树就是一位丹青高手,执笔轻描着夜的静,白昼离散的树叶此刻抱成团涂抹着黑色的云。一团一团的云把树根上沉淀的寂静拔出来,举得高高的,更深的寂静就从黑色里氤氲出来。鸟栖息得早,月色不够翠,但到夜半时分,偶尔浅睡的几只一定会被翠到极致的月色惊着,轻啾一声,翅膀急拍一两下,却未撼动黑色,很快就被淹没了。
站在苍穹的月亮自始至终都是玉颜含谨,碎步轻移。高处,有了另一层含义。
跟着羊儿去牧云
窄窄的塬上,荒圮的窑垴、孤寂的场畔、人迹罕至的小路都被草占了。雨就像鞭子,一场雨来,草都齐刷刷向高处长,向远处跑,生怕落后了。一条塬成了草的天堂。
羊来时,风离得很远,草顶着露珠挑逗阳光。一到塬上,羊鼻翼迅速抽动几下,敏锐的嗅觉便引了羊向合口味的草探嘴而去。不见双颚上下明显开合,只有双唇微微而急速地翕张,便听到刀掠过草尖的声音。若有风起,羊从不顾及,只顺着鼻息走。一旦有人来,草再香,羊也会停下来,抬起头,瞅向人来的方向,同时两只耳朵耸起,耳廓也向着人来的方向。若人无危险的行为,羊边嚼食口中的草,边注目来人,不会跑,也不会有攻击性的举动。有的还会抬起头伸长脖颈长咩一声,有的上前来还会用头蹭人的衣襟和腿脚。若是羊羔,定会扭动身躯跳跃几下,操着奶油腔调咩一声后,便向远处奔去。草循着空隙长,草循着水的方向长,草循着向阳的地方长,羊只循着自己的气息走。气息弯曲,羊的步履也弯曲;气息游荡,羊的身躯也游荡;气息笔直,羊的奔跑也笔直。看似牧羊人牧羊,其实是羊放牧着自己。逢到合口味的草,羊吃得认真,但绝不会连根拔起。羊懂得与草为善,懂得与人为善。
吃饱的羊索性会卧到草丛,抬头看天看地看人看蝴蝶起舞,耳朵时而耷拉时而耸起时而半垂半起,听风起听草动听树叶的交头接耳声,口中不忘认真仔细地反刍。羊羔却是调皮的风、调皮的云,风逗云也罢,云嬉风也罢,羊羔都是风和云的孩子,头羊、母羊是一团卧云,一卧,一座塬都轻了。
牧羊人躺在塬的高处,牧着羊,牧着云。其实,牧羊人又何尝不是被羊牧着、被云牧着?以前,牧羊人身子重,熬不住时间,专拣草肥草厚的地方去。一个夏天,那些地方便露出了白色地皮,斑秃一样,风见了都会被硌着。蝉声操鞭驱赶时间,时间驱赶牧羊人,羊不走时,牧羊人就持鞭驱赶羊。起初,羊很顺从。后来,羊开始违拗。没办法,牧羊人只得妥协。其实,羊自带鞭子,它更愿意被自己的鼻息放牧。吃,只吃到七分饱,另外的三分得留给草,羊的齿间有一把尺子。羊有羊道,人有时太急了,不愿意琢磨,便以人的道放羊,那怎么行呢?再后来,牧羊人便顺其自然,羊和人没了嫌隙,草再也没硌过风。躺在崖咀,看云,和云相看两不厌;听羊,和羊相听两不厌。羊也和山水相看两不厌。
一场风可以挑逗羊,但绝不会引领羊,更不会引领牧羊人。始于隐秘处的东西,怎么会有定性呢?
风从弯弯曲曲的河道上弯弯曲曲地吹来。风里,流水声也是弯弯曲曲的。滩头,一丛燕麦挑着阳光舞蹈。风顺着山坡向上爬,到了几乎垂直的悬崖前,攀着崖缝向山顶的树上走。树摁着崖咀,山有了谦卑的样子。向着沟口的一边,几根新的断枝露出伤口,那些旧枝试探着向沟底眺望。背风的一面,恣睢得多了,正扯长目光向塬心探寻。深邃的岁月在一棵树上突然就浅了,浅得让那些大树一下子就羞涩了。
风来到原野,囚在骨子里的野性才得以释放,扯开长长的尾巴肆意游走。一路游走一路歌唱,几句粗犷的调子四下冲撞时,旷野有了模糊的形状。一个土坷垃伏身黄土,木讷惯了就索性沉默,一蹲身的时间就是一个村庄的时间,但让风改道,或使风打个趔趄,或把风绊倒,一个土坷垃一分钟的调皮就能做到。风只知道是土绊倒了它,其实是时间绊倒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