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上午(四题)
作者: 廖华歌一
2022年国庆假期第二天,气温高得不像秋日,没有风,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我决定悄然去她家,并非要刻意给她惊喜,亦非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只是不想让她提前知道了,太用心张罗中午的饭菜。
我喜欢简单、简约、随意、自在。
这是一个人的公交车,我用手机拍下空荡荡的座位,内心既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寞,又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无端恐惧。司机看上去四十多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每到一站,尽管无人上下车,但他照例停车、开门、关门、运行。从窗玻璃挤进来的阳光,在前排的椅背上闪跳,一些树木花草、高楼房屋不时奔来又退去。往日拥挤的人群、车辆不见了,这空旷让我很不适应,甚至有些惭愧,看来拉我的这趟车无疑要赔大,我暗自希望能有很多乘客上车……直到第五站时,才有一人乘车,再往后陆续上来一些乘客,我的心才慢慢舒缓下来。
心理学大师罗杰斯说,人生最重要的,是拥有创造快乐的能力。日子不可能永远都风止浪息,但曾经同窗的她和我,能沿着一条时光河流心心相印走到今天,实属不易。无数次我在心里为自己、为我们鼓掌,她那盏友情之灯,明亮温暖着我晨昏的轩窗……
二
这是自建的一座三层楼组成的独家小院。
推开虚掩的门扉,满满一院子阳光争相向我扑来。蹲在大木桌上的几个红柿子光芒四射,空气中流动着丝丝甜香;茶花、海棠、紫茉莉、晚香玉等正在盛放,清芬蕴积,芳馨弥漫,那阵势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院边一棵碗口粗的橘子树,累累青橘压弯枝条,不得不用几根木杠将其一一支起。
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已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次了,四十三年,这儿的院落和墙壁知道,在我最快乐、最痛苦、最忧郁、最无助、最失望、最幸福以及那些最平常的日子,这里都是我离开家乡后最温暖可依的去处,分明就是我的另一个家。
我常常暗下庆幸且感谢上苍,有她,是我莫大的幸运和福气。早年,我独自远行,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若非她的关切和厚待,我的生活很可能是另外的样子……
她让我明白,大地用秘密的声音告诉我向上生长;我务要懂得珍惜,照在身上的每一缕阳光!
三
虽时常联系,但算来,我们已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这在我们的交往史上是个例外。这段时间我有病住院,加之老家琐事郁结,不想让她知道后为我担心,一直以来她为我操心受累够多了,我实在不忍心让早已癌魔缠身的她,再为我诸事悬心不下。
姐——,我的声音被满院花木碰落一地,听到是我在喊,她立即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她的第一眼,虽然觉得有些异样,颇显憔悴的她,头发掉去很多,但我并未感到特别惊异。这十多年中,她已因癌而做过两次手术,吃药、输液、打针、化疗……如此反复折腾,之前没怎么掉头发是幸运,现在掉这么多也属正常,在与疾病的抗争中,她一直很勇敢顽强,是那种非同寻常的心理强大,早就无惧无忧的她,已把自己交给宁静的时光。
像每次一样,我向她诉说自己那不堪承受的生命之重:病痛、委屈、愤懑、伤心……她永远都含笑静听,然后是徐徐的劝解、温慰、化失,直到我慢慢想通、看开、放下……
你呢?这段时间好吗?等我的倾诉暂告一段,愤激的情绪平复下来,才问起她的近况。
她笑了笑,淡淡地说:不好。是食道癌中晚期呢。
啊?怎么会是这样?我惊骇不已,泪水顿时汹涌奔泻,以致哭出了声。
没事儿,谁都会有病的,咱们尊敬的曹老师不是也病逝了吗?她一派轻描淡写,竟反过来平静温和地安慰我。原来,两个多月前,她感觉吃东西不适,到医院检查已是这样的结果。
没有悲观,蔑视死亡,好像患癌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在说别人的病。她始终以一颗感恩的心,领受生活出人意料的安排。
四
有时候,时间是最不值得思量的事;而有时候,唯有时间能证明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恍惚间,我们一起向时间深处走去。在那所菊水岸旁的学校,年轻的曹老师用他骨力铮铮的正直人格,用他渊博的学识和才华,一直深深影响着我们,成为我们一生的典范和标杆。
那个学期,当一位德教双馨的资深班主任,被个别同学气得掉泪无法上课时,学校决定让曹老师接任我们班,而且同时也改选班干部,大家一致推选她当班长。她推辞不掉,只得接受。那时的我和很多同学都为她捏一把汗,之前的男班长都没做好,她能行吗?没想到她还真行,她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在曹老师、她和同学们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班年终被评为全校优秀班级……
那年刚入校两个多月后,我请假回家取衣服。因初次到来要带的东西很多,忙乱疏忽中只带了一件上衣外套,换洗十分不方便。
晚自习后,她特找我说:不要回去,回家一趟要花车票钱,还耽误学习。我带有两件外套,咱俩洗衣服时替换着穿。
无言的感激海潮般起伏翻涌,无声的泪水打湿了异乡的夜……身心就这样被暖着,我和她轮穿她那件黑平绒外套,直到春节放假我们都回家过年。
五
许是我和她缘分太深?许是上帝眷顾特让她继续照护我?那是一次决定命运的严峻考试,我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绩被分配到她所居住的这个城市。
寒风料峭的早春,踏着厚厚的积雪我来报到。举目无亲的陌生和孤寞,让我在深深的暗夜因思念父母而默然泪流,也曾不止一次想退回到离家乡近的地方工作。幸好有她,她那亲人般的关心、关爱和关照,是那时任何人都给不了我的。寒冷的心骤然温热灿亮起来,如同浓烈的油画光焰明丽,整个人直似植物获得了生长的力量,从此便愈来愈喜欢这座城市和自己的工作。
一天,她来找我,边解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边道:给你戴吧,你比我更需要它。我爱慕的目光紧紧抓着那明亮的表盘,心里万般欢喜,两只手却沉重得伸不出来。那时候,刚参加工作的我们与百废待兴的国家一样,手表对很多人来说无疑是奢侈品。我知道这块表是她在外省工作的叔叔,为祝贺她参加工作而千里迢迢寄来的。她对这表十分喜欢和爱惜,因担心磕碰损坏,平时总是舍不得多戴。我怎么能夺人之美呢?然而,另外一个自己却在心里大声说,我工作需要经常往县乡跑,要是能有手表掌握时间,那坐车、找人、处理事情等该有多方便。
我的谢绝很坚决。而她更是不由分说拉过我的手,把表亲自给我戴上……直到我也买了手表后,才将那块表还她。
日子就是这样,她让我重新认知天光云影、风声鸟鸣、雨水星光、至情暖意……
六
后来,她结婚了,她的家就是我的家。每每熬不住老三样的大锅饭菜时,星期天、节假日就去她家改善一下。不管她在不在家,家人都会倾其所有,做最好的饭菜来款待我。往往是饱吃一顿,下顿饭也不用再吃了。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她喊我去家吃饺子。围炉坐下后,她摸着我两年没有拆洗的旧袄,很是心疼地说:你这袄子硬邦邦的,一点也不暖和。然后从缝纫机上拿来她刚给自己做的过年穿的新花袄,让我穿上试试她想看效果。我根本没多想,拿起就穿,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不但合身,还立时感到了新棉花的轻柔和融融暖意。
新里、新表、新棉花。袄子的面料、式样、花色都很好,你等过年再穿吧。我边说边脱袄子。
她一把按住我手,口气温厉地道:别脱!袄子给你了。这么冷的天,你穿那旧袄怎能御寒?
我鼻子发酸,声音哽得厉害:不行!那你呢?你穿什么?
她笑言:我好办,再做一件啊。为了使我能心安接受,她故意来一句,谁让我手巧你笨呢?
紫红底子梅红花朵的花棉袄,在茫茫雪原显得特别鲜艳美丽,仿佛我在开花,俨然一路奔跑的春,已提前到来……
七
我们一直相互鼓励,对第一学历的不满足,使她和我毅然选择“再出发”,我们先后在同两所学校读完大专和本科。求学之路的艰辛困苦和内心的欢愉喜悦,让我们在世事纷繁杂乱中,远离喧嚣和浮华,宁静出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清俊通脱云淡风轻。
我和她都说,如果没有相互间直接而具体的影响,没有永不满足的奋斗意识,我们也完全可以选择安逸,不再勤学苦读。
风月人间,烟火日常,诗与远方,皆是所爱。我和她时常闲捧一杯茶,静品人生味,安宁祥和,凡心得抚,感岁月之慈悲,无往而不乐……
有些人,一辈子只是认识;有些人,认识了就是一辈子。她和我无疑属后者。我们一辈子的情谊,一辈子相伴相行,这种深情厚谊,这种心与心的相互取暖,这种没有血缘胜似血缘的友情亲情,是多么值得珍惜和珍贵,没有什么可以使其消淡和改变。
一枝茶花伸向窗前,在这阳光灿烂的上午,光芒在花瓣上闪耀、舞蹈、欢笑,枝头上两朵花开了,三朵半开,更多的蓓蕾尚在初绽……如此吉瑞和祥和,我执信她肯定能像前两次那样战胜病魔,迈过这道更加艰难的坎儿,我要她好好的,她必须得好好的!她这个提灯人,必将继续驱赶黑暗,给人温暖,照亮和帮助更多的人……
晚秋的最后一天
一
这是一次没有相约的看望。
在晚秋的最后一天,大家都纷纷上街忙着采购,我却因害怕居家时间太久,错过晤面良机,遂顾不得太多,匆匆向我一直心仪的那个地方奔去,践行我暗下深怀的一年一度的赴约。
沿一条石子铺就的干净步道,蹚一地五彩斑斓的落叶,呼吸着深秋特有的木叶芳香,在阳光暖照,万物沉寂,静默无声的下午我切切而行。
平日拥挤的人群不见了,一路上行人稀少,更显天宽地阔,空旷辽远。微风在面前时而聚集时而又四处流散,在深邃时光来去的奔腾中,万物沉陷在对各自前世今生的回味与思考。
秋红已远。路边的枇杷、苹果、合欢、玉兰、桂花、香樟等树的叶片依然茂绿;而梧桐、柳树、刺槐、石榴、杜松树的叶子却已苍绿泛黄了;一棵棵的夹竹桃虽还红红白白黄黄努力地开着,但那花已明显透出力不从心的无奈与衰败;众多的银杏叶给地上铺一层耀眼的金黄,它们黄得那么贞净、高洁、典雅、富贵而纯美,那种燃烧的明黄,喧述着时间和季节的力量,人一走进去立时被光芒拥围,会突然想起被忽略已久的某个人或某件事;秋水长天,雁阵惊鸣,一旁的河流不见瘦枯,阳光下水面平明如镜,永远无始无终静静流淌……
万物在晚秋的秩序中,以一种不可触摸的神秘,呈示生命特有的盛衰和深意。
二
我敛声屏气聆听无边虚静,莫名的忧伤被微风一次次掀动,再被自己深深压下。叶之落矣,顿生菩提,那是高人之境,凡俗如我者只能让纷繁的思绪满地落叶般杂乱无章纷至沓来:一束光,一只羊,一棵草,一朵月季花,一句自己或别人说过的话,一片不知疲倦的云,一条忽明忽暗缓缓游弋的鱼,一张单程船票,忠贞的天鹅与大雁,晨雾缭绕的孤岛,黑暗中扭动的一条小路,凌波的轻舟,怀乡的旅人,浩荡的海洋……我不知道该把它们之中的哪一个交给远古时光,我相信它们都会通往汹涌的时间,像我要去拜见的她一样,成为每一个最好的自己。
一声响动不知从何而来,我向着河水大喊一声,这是我的声音吗?怎么如此陌生?如此孱懦无力?我又拼力喊了一次,声音很快便消失了,我仍不敢相信这被千枝万叶撕碎的声音竟是自己发出的。我从不这样高音大声,一直以来哪怕内心江河奔腾,我也早已习惯了卑微者的低言少语…… 水面上无数的波纹在一些些荡动扩展,发出隐约细碎的波响。三五船只安静地停靠在岸边,船头一人定定站立,水墨画般在天水间定格,不知他将要到何处去,独自远行会凄寂孤独吗?偶尔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静悄悄从水面上飞过,似是害怕惊动了什么。我目送它远去,直到消失,心便立刻空落沉郁起来,仿佛鸟儿带走了我的什么珍藏。
三
是谁说过,这副肉身,什么重创都可以承受,除了你说的重话。我笑了一下,很讥嘲地吁了口气,心说可能吗?那个说重话的人该把话说得多重才能如此?已经不是一句顶一万句了,而是所有人生的重创都不敌他或她的重话。我是烟火俗常之人,如果让选择,我宁可接受哪怕是世界上最重的话,也绝不愿承受不堪的重创。
迎面走过一男一女,我们虽没说话,但相互点头致意的刹那,彼此目光已盛满太多的善意和温情。人生实难,大道多歧,这个时候能不期相遇,即便素不相识,也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宽慰。他们可否也是从她那里而来?我对自己这想法既兴奋又不满,何必知道各人做着各人怎样的事情,也不必深入探究,只在风止浪息的当下,尽享波澜不惊的安适与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