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作者: 王喜成

大娘来凤城已经多天了。感觉中,凤城的大街小巷就跟田垄一样纵横交错,潮水般的人群似密密麻麻的庄稼在风中涌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庄稼只有一株小麦是属于她的,她要找到她,把她带回家,只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娘恨不得浑身长出眼睛来,用来分辨稍纵即逝的千万张面孔,这样就不用转身也不用左顾右盼了。眼前蓦然一亮,浑身跟触电似的——仿佛看到她的麦穗了——追上去,只觉得两腿稀软,就像被烈日暴晒了一天的柏油马路,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她觉得口干舌燥,拎在手里的塑料水瓶气球一样飘悠,又累又饿,早上出来时带的馍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干硬得咬不动了。她后来有经验了,去那些大型超市的美食区补充能量,那里有做推销供人免费品尝的瓜果、饮料、糕点、肉类,还可以坐在椅子上小憩。冷风一吹,那凉爽那舒适,大娘感觉凤城这么好,不免担心起来,就是找到了她要找的麦穗,还能把她带回去吗?

大娘有时也去郊外,守在工厂、公司大门口等员工们下班,等待是需要耐心的,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下班时工厂大门口像打开一笼蜂,着一色工装的员工们裹成旋涡从里边冒出,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嗡嗡声震得耳膜生疼。那女孩儿如箭矢般飞到大娘跟前,妈,你怎么来了?!大娘身体一震,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庞,女孩儿却抱歉道大妈对不起——大概是认错人了。

白天跑得远了,到天黑坐公交车回去,有时还要转车。车上没座位时——给大娘让座的大多是些在校女生,她都要盯着人家的脸庞看半天,揉着昏花的眼睛仔细辨认。车晃悠得厉害,坐都坐不稳,只有在到站点停车时大娘才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从手提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让身边人辨认——上边有一株颗粒饱满的麦穗——未及问他们见过她吗,车又启动了。刚才给她让座的女生接过照片车前车后让乘客们过目,大娘问你们见过她吗?都说没见过。乘客们纷纷围上来问其情由,她一时哽咽着泣不成声。

市内的房租贵得吓人,大娘到郊区租了个带卫生间、厨房的单间,在二楼。对门的房客是个叫子玲的小媳妇,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看样子子玲也是从农村来的,衣饰朴素无华,人显得文静安详,只是觉得有点儿怪怪的,白天出门打着伞,晚上出门也打着伞,雨天出门打着伞,晴天出门也打着伞。不爱搭理人,在门口相遇,偶尔对大娘点头一笑。她几次想从手提袋里掏出“麦穗”给子玲看,请她帮忙,想想又作罢。

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妻,男的叫阿东,女的叫小茜。院里植满奇花异草,还有几棵树木她都叫不出名字。挑剔了多家租户,能看中这一家,是院里散养着十几只土鸡,很招人喜欢,有种回家的感觉。还有一只大红公鸡——清晨被雄鸡三唱惊醒,很提神儿。大娘出来时把自己家养的那十几只土鸡全卖掉了,很不舍也很心疼。

大娘在育英小学的操场旁边下车后,才看到悬在半空中的月亮,几点星星在她周围闪烁,感觉天空中的月亮是大人,星星像小孩——多像一个圆满温馨的家庭。这让大娘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忽而又顿生悲凉。回到租住的地方,外边的路灯早亮了,院里的灯也亮了。大娘每次从外边回来,总要从院墙上摘下挂在上边的绿胶把扫帚,清扫院里的鸡粪——小茜常抱怨鸡们把院里弄得像个垃圾场。阿东从卫生间出来,抢她手里的扫帚说,大妈赶紧上楼做饭去吧,我来扫。大娘说她的饭好做,干面条现成的,下一撮儿就妥了。

灯光下花影扶疏,满地树影婆娑。鸡们都上树了,最后那只鸡正往树上飞,飞了三次才飞上去。树的枝丫上栖满“大鸟”,相互拥挤着絮絮叨叨,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和老家一样——记不清从哪年开始,鸡们到晚上不再归窝,全都飞到院里的树枝上。大娘转过身,才发现廊檐下的那个鸡窝里卧着一只梨花凤头母鸡,显得安稳、沉静,对鸟一样飞到树上的同伴们显得无动于衷。廊檐下有三只用鞋盒铺成的鸡窝,里边垫着海绵和废旧毛巾,是供鸡们下蛋用的。天都黑了,鸡们下蛋都是在白天,大多是在上午。小茜从厨房出来,边解围裙边跟大娘说,“凤头”在那儿卧有两天了,也不下蛋,赶也赶不起来,强行赶起来又卧上,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大娘笑了一下,才不是生病,“凤头”在落窝呢?小茜不解道,“落窝”?称母鸡“落窝”是大娘老家的方言,你们城里人叫什么来着?大娘一阵搜肠刮肚地找词,对了,“凤头”是要孵小鸡呢。小茜还以为小鸡是从鸡妈妈的肚子里直接生出来的,阿东倒比她有见识,不过他只知道小鸡是从炕孵厂孵化出来的,接着问要是鸡妈妈孵蛋,一窝能孵出多少只小鸡?大娘说一二十只吧。小茜用胳膊肘撞了阿东一下,眼下这十几只鸡都把家里闹腾得兵荒马乱的,再添上一二十只,还让人活不活了?看小茜这态度,大娘心里一凉,干咳着朝楼上走。在老家,称鸡下蛋不叫下蛋,叫嬎蛋,带有繁殖的意思。追根溯源,鸡下蛋本来不是供人享用的,是用来繁殖的。村上谁家母鸡“落窝”了,家人高兴地给鸡铺窝,年轻人尤其是孩子们,等着盼着小鸡出生。小茜怎么就不让“凤头”孵蛋呢?如此反感,干吗要养这么多只鸡?

大娘很早就起床了,匆匆吃过早饭,趁凉快赶早去街上。下楼后还没走出院门,被小茜叫住了,她问鸡妈妈得多少天能孵出小鸡?大娘说得三七二十一天,你问这干什么?小茜一脸无奈道,我妈昨晚打电话了。原来这十多只鸡是小茜的母亲养的——她每年夏天去哈尔滨大女儿家避暑——电话中得知“凤头”落窝了,一心要回来呢。母亲有空调病,大热天的,小茜不让她回来,她说有个乡下大妈在咱这儿租房,有她操心“凤头”孵蛋的事,妈妈放心好了。大娘问冰箱里有多少只鸡蛋?小茜说没数过,想来足够了。大娘轻笑一声,不是每只鸡蛋都能孵出小鸡的,母鸡被公鸡踩过后下的蛋才行。此时那只大红公鸡正把那只花母鸡追到墙角跳到它背上踩蛋,阿东朝那边望一眼,指着它们跟大娘说,看见了吧,咱院里的母鸡个个都被公鸡踩过,下的蛋每只都能孵出小鸡来。大娘说不一定,这里边似乎很复杂的。冰箱在厨房里,小茜从上边的保鲜区掏出鸡蛋放到那只绿胶筛里,大娘拿起每只鸡蛋将大头朝上在灯光下照,一手罩着灯光方能看清里边有没有空格。让阿东和小茜凑过来,你们看,里边有空格的鸡蛋能孵出小鸡。小茜还是不懂,为什么满格的鸡蛋孵不出小鸡?

大娘把有空格的鸡蛋放到篮子里,把满格的鸡蛋又让小茜放回到冰箱里。末了,他们数一下篮子里有空格的鸡蛋,只有十五只。看来还是得去市场上再买一些才行。小茜跟大娘说,春天去东山郊游,看到有人在山脚下成规模散养土鸡。说着掏出一百元给大娘,让她明天坐26路公交车过去买一篮子鸡蛋回来。大娘推着她的手说她只买有空格的鸡蛋,几只就够了。

大娘从东山回来天已过午,小茜早把饭菜端到餐桌上了,在等她。

大娘在老家时,给孵蛋的鸡妈妈铺鸡窝,是在破烂的草筐里铺上麦秸。城里去哪里找麦秸啊,小茜从橱柜里找出一只多年不用的红胶盆,又从衣柜里找出那件她多年不穿的鸭绒袄铺在里边。大娘担心,胶盆、鸭绒袄不同于草筐、麦秸,不透气啊,不过试试吧。小心翼翼地放上那二十三只有空格的鸡蛋,把“凤头”抱过来。“凤头”纹丝不动地卧在上边,样子平心静气,稳如泰山。在此过程中,小茜一直在用手机录像,说要发给远在哈尔滨的妈妈。

阿东从外边回来已近傍晚,跟小茜说大娘忙一天了,一起出去吃饭吧。大娘谦让了一番,仍说她一个人的饭一会儿就做好了,但还是跟他们一起出去了。她在晚上还没出去过呢,或许在路上、在饭店里能遇上她要找的麦穗呢。

他们是开车出去的,坐在后边的大娘贴窗紧盯着大街上的行人,只是行人在窗玻璃上流星般闪现,只有在红绿灯口停车时才能看清来往的行人。一个醉汉荡悠着从对面走来,大娘开始没留意,当听到他嘶哑着嗓子喊再找不到他们母子就要自杀时——人命关天不禁悚然一惊,这才看清他光着膀子,额头上有块明亮的疤。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娘正要按下车窗和他交换信息,绿灯亮了,那人又像流星一样从窗玻璃上划过。

来到那家麦宁凯,在大厅里找到一个靠窗的席位。阿东问大娘喜欢吃什么,大娘说啥都中,在农村老家几十年家常便饭,到你们这儿吃什么都新鲜。小茜点菜时,大娘一直在留意观察整个大厅里的客人以及穿梭在其中的服务员,末了才看到小茜点了一桌子海鲜。大娘可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这么多海鲜她还真吃不惯呢。邻桌上那个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小男孩儿似乎对大娘很感兴趣,两眼出神地黏着她。大娘也注意到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儿了,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阿东和小茜,你们结婚多少年了?阿东说十多年了。大娘想到要是在农村,结婚十多年孩子都很大了,现在政府又鼓励生三胎——才问怎么没见你们的孩子呢?小茜先是暧昧地朝阿东挤挤眼,接着跟大娘说孩子在他们的网络游戏里呢。大娘一时追悔莫及,他们一定是生育上有问题,不是男的有问题,就是女的有问题,或者他俩都有问题,这样的话他们在心里一定很痛苦的,真不该问他们这些。

散席后走出店门,一中年男人尾随上来,小声跟阿东说他家里有件祖传古董——最近正急着用钱呢,阿东让他明天把货带到店里再说。大娘这才知道阿东的职业,之前没问过,也无须知道。上车时,左侧几个打扮时尚的女人正往小汽车里钻,她们认识小茜,约她一起去练歌房。小茜说今晚不行,她要回去孵小鸡呢,她们惊奇地问怎么个孵法,小茜开着玩笑说放怀里暖啊。大娘坐在车上还在想,为了弥补刚才言语上的过失,也是为了安慰这对小夫妻,一定要帮他们孵出小鸡来。

大娘老家在东村,一到收麦季节,每天天刚蒙蒙亮,“吃杯茶”在村边的树林里翅膀扇动着树叶上下翻飞,“起床啦、起床啦”,声音急切地唤庄稼人起早去田里割麦。大娘起身推推身边的丈夫,起床啦起床啦,“吃杯茶”在叫咱们起床呢。老公翻身脸对着墙,总共才三亩多小麦,昨天已经割了一大半。大娘揪着老公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提溜起来,起来吧,“吃杯茶”让咱们乘早上凉快下田呢。他们的责任田在石碑楼。离石碑楼不远的岗坡上是潘大头的石棉瓦厂,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房围成一个很大的四合院落。大娘的老公曾在里边打工,他在那间封闭的屋子里,站在粉碎机旁粉碎苦土粉和氢硝粉,每次完工从里边出来都成雪人了,民工们都叫他“白毛男”。后来他觉得身体不适,听人说长年累月干这活易患尘肺病,是不治之症。不干了,反正跟大娘结婚这么多年也没生出一男半女,钱多钱少日子过得去就行。在几年后,老公还是患尘肺病去世了。刚磨过的镰刀上边残留着水渍及磨石上的白色粉末,蹚过田边地头上的草丛,露水像河一样打湿了鞋和裤腿,昨天割下的麦子也显得湿漉漉的。记忆中,那天先是漫天朝霞,当红日在岗顶上露出那半张笑脸时,大娘突然眼睛一亮——就在昨天割下的麦田边上,放着一卷小被子,那小被子里包裹着一个婴孩。婴孩的脸上沾着一支饱满的麦穗。大娘浑身打个激灵,虽近在咫尺还是快步跑上前去,到跟前才听到婴孩微弱的哭声,是一名女婴,大娘看见是一条可怜的生命,就赶紧抱回了家。后来才听说,女婴的生身父母是外地人,在潘大头的石棉瓦厂打工,二人轮班在粉碎机上粉碎苦土粉和氢硝粉,后来夫妻俩双双被查出患有尘肺病,知道是不治之症,才把刚出生的女婴丢弃在大娘的麦田里回老家了。

大娘的早餐很简单,用开水冲碗鸡蛋茶,就着咸菜吃了一个半馍。下楼时恰遇在对门租房的子玲从里边出来,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打着那种折叠型的蓝格格布伞。那伞就像子玲的人一样显得质朴、低调,不引人注目。看她的腋下夹着几本学生教材样的书刊,又嗅到她身上些许粉笔的气息,大娘才想到她可能是教师,不免顿生几分敬意。子玲牵在手里的孩子有三四岁的样子,白汗衫蓝裤头,衣着简朴人却跟小精灵似的,伶俐地向她叫声奶奶。子玲只是矜持地朝大娘笑了一下。

扶着溜光的木质栏杆下到一楼客厅,小茜正开着吸尘器打扫屋子,大娘担心这样会不会惊扰正在孵蛋的“凤头”,只见它安然地卧在餐桌一侧的鸡窝里,那样子那神态简直雷打不动。小茜跟大娘说,“凤头”刚才下来只啄了几嘴小米,顾不得饮水很快又归窝了。

大娘这次是坐公交车去市内的,她要走远点儿,去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忽然想起昨晚在红绿灯口遇到的那个醉汉,是否还能再遇到他?

感觉这里是新城区,楼高得能摸着天,马路宽得无边无沿,到处是花园。街道两边满眼全是什么有限公司,怎么都叫“有限”呢?叫“无限”多好啊。大街上的人流也更密集,看衣貌、听口音大多是些来自各地的青年男女,大娘后悔自己怎么不早点儿来这里,要是早点儿来这里怕是早找到那株麦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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