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五则
作者: 赵大河唐纳德·巴塞尔姆的声音
巴塞尔姆像一道迷人的难题,我饶有兴趣地琢磨着,从不同的角度。每个入口都布满荆棘,荆棘后边则是醒目的花朵,足以使人惊讶得目瞪口呆;惊讶之后再寻找道路则又面临新的荆棘,即使斩除所有荆棘也不一定能找到解开这道难题的锁钥。他的超现实是出人意料的——往往也是突兀的——并置,使语言紧张得夹紧脖子,拱起脊梁,像听到防空警报而挤在防空洞入口处的一群陌生人;他的自相矛盾本能地拒绝任何形式的模仿,也就是说他早已挖好陷阱等待着模仿者。同时他又是启发性的,他的简洁、反讽、不动声色的幽默,佯谬和荒诞,等等,都启示着现在和将来对小说艺术充满探索精神的作家。
巴塞尔姆说:“艺术总是对外在现实的沉思,而不是对外在现实的再现。”好好理解这句话,说不定就是解开巴塞尔姆这道难题恰当的辅助线。
罗素·班克斯在谈巴塞尔姆的小说时说:“现代短篇小说就其最佳状态及其最完美的表达而言,我们所看到的给予其本质规定的不是叙述轮廓,而是予以表达的说话人的真实肉体,即作家的声音。”这使我想到巴塞尔姆在接受记者杰罗姆·克林科维兹采访时回答的第一个问题。
问:“当你即兴创作时,你考虑和弦的变化或者曲调吗?”
答:“都考虑。如果曲调是某个对象的骨架,那么和弦的变化就是它的外衣,它的换装。”
就我的理解,我认为“作家的声音”就是巴塞尔姆创作时所考虑的曲调与和弦的变化,也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叙述之节奏。小说之高下,不仅取决于思想和形式,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叙述的节奏(即曲调与和弦的变化),正是在叙述节奏中潜藏着小说不易觉察的智慧和无法抗拒的魅力。
罗素·班克斯的另一句话——“毫不妥协的抽象与不可避免的、无法缩减的具体二者的奇妙结合,非常适合现代短篇小说。”——值得认真玩味,理解了这句话就等于对现代小说创作理解了一半,创作时就会逐渐由自发走向自觉。道理很简单,但不是每个写作者都能认识到,更不是每个写作者都能贯彻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去。
拉金的教导
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说:“有时候提醒我们自己较简单地看待通常被视为复杂的事物是有用的。就拿写诗来说,它包含三个阶段:首先是当一个人对某个情感意念着了迷,并被纠缠得非得做点什么不可的时候。他要做的是第二个阶段,也即建构一个文字装置,它可以在愿意读它的任何人身上复制这个情感意念,不管任何地点或任何时间。第三个阶段是重现那个情景,也即不同时间和地点的人启动这个装置,自己重新创造诗人写作那首诗时所感受的东西。”拉金又说:“诗歌在本质上是情感的,在操作上是戏剧性的。”在拉金的这些话中完全可以把“诗歌”置换成“小说”,甚至置换成小说会更恰当。在小说中拉金所说的“装置”应该是一个讲故事的文本,作者在讲故事中不知不觉地把他对喜悦、悲伤、爱情、忧郁以及人性的黑暗和闪光的独特感受传递给读者。传递得好,读者就被感动;传递得不好,读者就会感到失望。拉金的后一句话道出了文学的本质,也提示了其对技术操作方面的高要求。每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作品都应该具有独特性。在此,形式的问题不容回避,因为形式与内容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不考虑形式的作家是很难想象的。文学的创新(其他门类的艺术也一样)更多地表现在形式上,或者干脆说只表现在形式上。谁也不能说古代人的爱情与现代人的爱情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只能说他们表达爱情的方式有别。维·苏·奈保尔说:“文学的形式是必要的:经验必须转化成某种获得认同或可以理解的方式。”成功的作家大概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也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如此实践着。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发现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1935年的一篇日记中写道:“我现在到达了我作为作家的最高阶段。我发现人的生活中有四个方面都应加以表现,这导向一种更加丰富多彩的组合和均衡。我是我、非我、外在的我和内心的我。”这是意识流作家在完成了她重要作品之后,终于意识到她早年的美学观点的局限性和片面性(也正是这局限性和片面性使她对人的精神世界做出了精彩的描绘),即对客观事物在文学中的地位过分贬低,使支撑小说建筑物的坚硬的东西受到削弱,使这个建筑物看上去不那么宏伟壮观,尽管其内部装饰华丽、结构复杂。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肯定充满自信(“我现在到达了我作为作家的更高阶段”),而且感受到一扇通向更广阔世界的智慧之门在她面前打开了(她使用了“发现”一词),她看到了“更加丰富多彩的组合和均衡”,这个组合和均衡来自对“人”的四个方面的发现和表现,即:“我是我、非我、外在的我和内心的我”。她揭示了文学这种艺术的真谛,指明了小说的道路,指出了作家的任务。“我,非我,外在的我和内心的我”,好好揣摩和理解吧,在这上面是不会白费力气的,回报甚至超出你的希冀。
一个作家对社会、人、艺术的认识程度往往决定着他作品的深度和广度。没有深刻的认识就不可能有深刻的表现。文字的力量来自思想。没有思想的文字,无论情感多么强烈,都不足以震撼人心。是的,不足以震撼人心。
佩索阿及其异名者
佩索阿是一个奇迹。他取出自己的“肋骨”创造了阿尔贝托·卡埃罗、里卡多·雷耶斯、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等诗人,这些诗人和他一样热爱诗歌、写诗。他们各有各的生平、个性、思想和美学立场,有趣的是,他们之间有书信往来,互相品评,翻译彼此的作品。佩索阿回忆阿尔贝托·卡埃罗诞生时的情景:
“那是1914年3月8日,我伏在一个很高的桌子上,拿了一张纸,站在那儿写了起来。我在一种难以描述的迷狂中写出了30首诗。这是我一生中的凯旋日。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一天。我从一个标题——《牧羊人》开始,然后就像是某人的神灵进入了我,我立即给了他一个名字——阿尔贝托·卡埃罗。原谅我用了个这么荒谬的措词:我的主人已向我显形了。这是刹那间的感觉。”
阿尔贝托·卡埃罗诞生得如此突然,他只是一个名词吗?不,他是有根的。他是一个牧羊人,自幼失去双亲,仅受过小学教育,26岁时死于肺病,著有组诗《牧羊人》等,卡埃罗的诗自然、流畅、不拘形迹。他说:“我不为诗韵发愁。很少会有/两棵并肩的树是均等的/就像花朵拥有色彩,我沉思并写作/但表达自我的技巧远远不够娴熟/因为我缺乏变成万物的/神圣的质朴,徒具外表。”他说“我的诗歌自然得就像一阵风在升起”。
雷耶斯的诞生其实比卡埃罗要早一些,大约1912年佩索阿试图写一些异教之诗,结果失败了, 但却留下了一个写作这些诗歌的那位诗人的“模糊的肖像”,这就是里卡多·雷耶斯,后来佩索阿就说:“我将隐藏的里卡多·雷耶斯从他虚假的异教色彩中拽出来,将他调整到他的自我。”于是这个受过古典主义教育的医生诞生了。他的诗歌简短、宁静,具有神性的光辉。如:
变得伟大,变得纯粹
让你的一切变得伟大,变得纯粹,一点也不
夸张,什么都不拒绝。
在万物中安然无恙,你将属于你的一切
注入到最渺小的事物中。
就像那 盈满的月亮 照耀着
四面八方,因为她住在天上。
而阿尔瓦罗·坎波斯,一个愤世嫉俗的工程师,他如何诞生的暂时没找到记载,但我们知道他师承瓦尔特·惠特曼,具有狂放的热情和极端的情绪。他说:“我的心灵是一个打翻的水桶/像乞求精灵的人们乞求精灵一样/我乞求我自己,乞求与虚无相遇。”
佩索阿用异名者很好地解决了人内在的冲突,他自创了一个宇宙,广阔得可以容纳下形形色色的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和写作。这种方法是富有启示性的,尤其是对于作家。
分身博弈的纳博科夫
——读《塞·奈特的真实生活》
纳博科夫的书我读了许多(《洛丽塔》《说吧,记忆》《黑暗中的笑声》《微暗的火》《普宁》《雅菲尔塔的春天》等),这里不谈人尽皆知的《洛丽塔》,也不谈文本先锋的《微暗的火》,我想说说这本不太知名的《塞·奈特的真实生活》。这是作者用英语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此前的作品都是以俄语写就的。让我感到震惊的不是作者第一次使用英语写作就写出了如此丰富如此漂亮如此典雅的小说,这固然是了不起,但对一个阅读翻译作品的读者意义不大,从英语或俄语译过来有什么区别呢。让我震惊的是小说的文本:娴熟的技巧、高超的结构手法、推进的力量以及作者分身博弈的功夫。克尔凯郭尔指出写作的根本技巧就是琢磨读者期待什么,然后狠狠地将其捉弄一番。纳博科夫在这部小说中很好实践了凯尔克郭尔的这一理论,称得上典范。
其实所有的小说都是博弈的结果,不是叙述者与叙述对象的博弈,而是叙述者与假想中的读者的博弈。故事的发展不是由叙述者决定的,而是由假想中的读者决定的。如果这个假想中的读者足够聪明,叙述者为了在博弈中胜出,就必须更胜一筹。“假想的读者”喜欢说:“我猜到了,你输了。”而叙述者要做的是不让“假想的读者说出这句话。他们共同遵循的游戏规则是:故事必须合情合理,自然而然。“假想的读者”说:“合情合理,必然会如此发展”。而叙述者却说:“合情合理还会如此发展,你想不到吧。”“假想的读者”说:“你弄险,我看你怎么玩下去。”叙述者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如此设置,自然能够兜转,走着瞧!”“假想的读者”在每条路上放置路障,叙述者必须另辟蹊径,走出一条新路。叙述的障碍是由“假想的读者”设置的,他暗中使绊,试图让叙述者栽倒,可叙述者总能巧妙地避开。如同电影中卓别林一直朝后退,朝后退,后边是一个被偷去了窨井盖的窨井,他已到了边缘,半只脚已悬空,而他自己浑然不觉,观众等着惊呼,嘴已半张开,可是卓别林转了个身,就从窨井旁边走过,他始终没看见那个没盖的窨井。叙述者也是如此,总能巧妙地绕过陷阱。《塞·奈特的真实生活》中“我”去寻找哥哥的最后情人的三章写得非常精彩,太精彩了。这是两个高手的对弈。时常我们看不到作者的深意,突然一个转折,回头再看,刚才读过的段落正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让金圣叹来分析,定然会批注许多“妙、妙绝”之类的断语。你看,“我”找到尼娜的家,见到正在下棋的帕尔·帕尔利希·雷希诺。他是尼娜的丈夫,闹了半天,帕尔说:“恐怕你搞错了,你肯定指的是我的第一个妻子,”接着他说,“那可真是个拔尖的女人。”然后谈论一通,这个唠叨鬼对其前妻的概括不管准确与否、客观与否,倒是十分精彩。最后却是前妻下落不明。这条线索在此中断。假想的聪明读者在使坏了。叙述者更聪明,让“我”去找下一个女人——海伦。第一次不遇,见到的是海伦的朋友克劳恩夫人。(“假想的读者”说:一个小花招,且看你还有什么花样)。第二次再去,见到的竟然又是克劳恩夫人,出乎意料。(“假想的读者”说:真是胆大,看你下边如何处理。)克劳恩夫人向“我”讲述海伦和塞·奈特的故事。然后约“我”到乡下她住的地方,她保证在那儿能找到海伦。接下来这一章(第十七章)十分精彩。“我”来到乡下,先见到的是克劳恩夫人的丈夫,先将他打发掉。与克劳恩夫人的暧昧交流,分寸把握得极好,什么也没发生,接着海伦出现。“我”一直以为海伦是哥哥最后一次恋爱的女子。可克劳恩夫人不让“我”去见海伦,最后“我”突然要离去令人吃惊,接着是一个博尔赫斯式的结尾。原来克劳恩夫人即是哥哥最后的情人。她所讲的海伦与塞·奈特的故事其实是她自己的故事。(“假想的读者”瞠目结舌:哇,真是被捉弄啦!)
最后一章,“我”去见临终的哥哥的故事也是一个很好的博弈典型。“我”费尽周折,终于到达医院。“假想的读者”说:我猜着了——很遗憾,哥哥已经死了。可是叙述者说:不,没死。护士将“我”领到病房里,让“我”在哥哥身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假想的读者”松口气,看兄弟俩如何交流,看哥哥临终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交待。但叙述者突然说:不,哥哥已死。笔锋一转,原来医生和护士弄错了。“我”哥哥已经于昨天去世。小说结束了。
蒙田说“强劲的想象创造实事”,纳博科夫正是靠着非凡的文学才华创造了塞·奈特这一人物,和围绕着塞·奈特这颗太阳旋转的那些可信的行星。所有人物,无论主次,都栩栩如生。所有的故事,无论是平常的拜访,还是奇迹般的偶遇或巧合都极其可信。这就是文学,每个词语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每个句子都像小草一样自然,每个章节都是一片开满鲜花的原野,整体则是一个真实的、风光旖旎的世界。
责任编辑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