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的深化与拓展:冯杰诗论

作者: 张延文

1948年,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出版,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乡下人离不了泥土,土是他们的命根,他们身上的“土气”是由于不流动而发生的,人与人在空间的排列关系上是孤立和隔膜的。他们像植物一般在一个地方生根,洞悉周围的人和物,产生出熟人社会,在这里,人们不用文字而是用语言和语言之外的动作表情来进行面对面的直接交流,语言本身是用声音表达的附着意义的象征体系,而不是事物或动作本身具有的性质。文字的发生具有“庙堂性”,不是乡下人的东西。由亲属关系和地缘关系所决定的有差等的次序关系是乡村社会的内在伦理,并在男女有别的合作基础上形成了靠“礼”来维持的乡村社会秩序。

1795年,德国著名的诗人和哲学家席勒在《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一文中写道:“诗人或则就是自然,或则寻求自然。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是一个素朴的诗人,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是一个感伤的诗人。”“只要当人还处在纯粹的自然(我是说纯粹的自然,而不是说生造的自然)的状态时,他整个的人活动着,有如一个素朴的感性统一体,有如一个和谐的整体。”“素朴的诗人满足于素朴的自然和感觉,满足于摹仿现实世界,所以就他的主题而论,他只能有一种单一的关系;在处理主题的方式上,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感伤诗人沉思客观事物对他所产生的印象;只有在这一沉思的基础上,方才奠定了他的诗歌的力量。结果是感伤诗人经常都要关心两种相反的力量,有表现客观事物和感受它们的两种方式;就是,现实的或有限的,以及理想的或无限的;他所唤起的混杂感情,将经常证明这一来源的二重性。”

“素朴”的诗是需要乡土社会的文化土壤的,而传统中国的乡村社会就为其提供了一方纯净的沃土。当然,描写乡村的诗篇本身,也依然具有象征体系的特质。当然,并不只是那些以乡村生活为主题的田园诗才是素朴的诗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传统社会的文化伦理中一直是以乡土文化的血脉根性为核心的,人与自然的和谐,表达真实与统一的自我的“思无邪”是崇尚诗教的社会秩序的必然要求。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伴随着城市化、工业化、市场化的快速推进,乡村社会已不再是费孝通先生那个时代的模样,安土重迁的乡下人纷纷背井离乡,乡村的基本面貌也在快速融入工业化的浪潮。中原地区作为中国乡土社会的代表,也在经历着同样的变迁。生长于北中原一个叫留香寨的村庄的诗人冯杰,谈到自己的写作时指出,自己的诗歌题材“其实只有两条:一种是当代与乡土触角的延伸,是向前走。一种是对传统文化的解读,是向后看,用我的鼠目寸光去释析流失的漫长时光。但两种线条的中心精神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大地与文化的感恩。”

诗人痖弦先生在谈论冯杰的诗歌时认为:“先以乡土知名,而后触及现代。选材广博,涉古兼今,质朴纯厚,视野开阔,恰似丰沛辽阔的大地,又不失悲悯情怀,温馨质感。诗作更多赋有中国古典美学特征,强调物象神态和客观意趣有机结合,以我思与物情的融澈追索诗的精神;又驾驭形式,意象丰饶,如线条灵动的童话木刻,充满典雅与唯美色彩;让我们闻到翰墨的芳香,认识到诗的无邪无伪,显出从容不迫的宁静,达到艺术的完整性。”冯杰的诗歌写作,根植于乡村生活,吸收古典文化的营养,以物象和我思来探寻和展现大时代的素朴与感伤背后隐藏着的文化伦理中折射出的人性中平凡的美。

冯杰,1964年5月生,河南滑县人,出生于河南长垣,18岁在长垣县农业银行工作,2008年调入河南省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现为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1年冯杰在《绿洲》文学杂志发表诗歌处女作《牧鹅归来》。1984年10月,组诗《故乡风景线》由《青年作家》杂志重点推出,后国内多家报刊转载。1985年9月,组诗《平原抒情诗》由《诗歌报》以“崛起的诗群”推出。1986年4月,诗集《中原抒情诗》由河南省青年诗歌学会编辑出版,列入“中原青年诗丛”第二辑。同年,冯杰与丛小桦、刘小江等人创办《中原诗报》,该民刊顾问为苏金伞和青勃。1990年2月,冯杰的组诗《乡土很新鲜》获《青年作家》举办的全国青年诗歌大赛“中国杯”诗奖。自此,冯杰就开启了诗歌屡获大奖之旅,1992年6月,组诗《逐渐爬上童年的青苔》获《蓝星诗刊》“屈原诗奖”。1993年9月,组诗《第五千种荷》获世界华文诗歌大奖赛第一名;10月,组诗《书法的中国》获第16届中国时报文学奖;12月,组诗《在中国作一次茶的巡回》获《诗刊》社全国诗歌大奖赛“人民保险杯”第一名。1997年6月,诗歌《喊经的人》获《新陆诗刊》第一届“双子星新诗奖”。2000年9月,诗歌《在母语时代》获第22届《联合报》新诗奖。2005年,诗歌《墙里的声音》获第28届中国时报文学奖。除了获奖之外,冯杰在诗歌创作方面成就颇丰,先后出版了诗集《一窗晚雪》《田园抒情诗》《布鞋上的海》《讨论美学的荷花》《冯杰诗选》《震旦雅雀:冯杰的诗》以及儿童文学诗集《在西瓜里跳舞》等多部。

除了诗歌之外,冯杰还写小说、散文,画画,书法,出版有短篇小说集《驴皮记》《飞翔的恐龙蛋》《冬天里的童话》《少年放蜂记》等,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一个人的私家菜》《田园书》《捻字为香》《马厩的午夜·异者说—中国乡村妖怪录》《九片之瓦》等等,以及文画合集《野狐禅》《说食画》《水墨菜单》《画句子》《非尔雅》《怼画录》《文字的虎皮花纹》等等。多年笔耕,冯杰可谓著作等身,诗文书画皆佳,而他则坚称自己是一个诗人。在回答《晶报》的采访时,冯杰说:“小说是一种狗皮膏药,需要紧紧粘贴在现实的狗肚上,诗歌是要在天空飞翔的一种形式,散文则要紧紧匍匐在大地上,用来聆听大地上露水草木和万物之声。”(出自冯杰《我不过是文学殿堂台阶下的小罗汉》,刊载于2013年6月17日《晶报》)冯杰的散文集非常独特,每一部散文集中都有图有文,他戏称这是“看图说话”,图是自己插图,与文可谓若离若合。“我认为好的散文是:形式上随意道来,散无定法。技巧上是欲说还休,戛然而止;内容上是悲天悯人,大地情怀。行文上不怀好意,骨子里却止于至善。”而在诗集当中,冯杰却只是以文字示人,对于诗,冯杰一直秉承着敬畏之心。就其内在来说,冯杰的诗书画有着其主题和美学上的统一性,均生发于他悉心营造的“北中原”。

在谈及“北中原”时,冯杰如此自道:“我笔下的‘北中原’不是具体的地理名词,是一个虚构的文学名词,主要是受沈从文‘湘西’和福克纳‘邮票般故乡’这些文学符号的启发。我编制了一个四面透风的文学篓筐,把自己要表达的都装到里面。纸上的‘北中原’文学疆域狭隘地说只是豫北,后来写远了,也未尝不是以文字在辐射中原大地。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有一片属于自己出发的文学原地,一个作家要在上面种植生长自己的植物,四周要弥漫自己的文字气息。我从小跟随外祖父母在豫北乡下长大,他们教我感恩、悲悯、宽容,且与世为善。那里是我的文学之源,生命之根,让我通文脉,接地气。如今面对那块折腾过的土地和逝去的亲人,我做的事情是在捻字为香,以文还愿。”这表面看起来不过是诗人常有的一种故乡情结,深入来看体现出的则是其创作意识上的高度自我认同与文化自觉。

痖弦在屈原诗奖评语中如此评价冯杰诗歌:“冯杰的田园诗从童年的回忆出发,表现作者对大自然之美的欢喜赞叹,对泥土乡井的挚爱,体会十分深刻。各篇构思敏妙,意象丰饶,风韵天然,充满朴实的气息与童稚的趣味,犹如一幅幅线条灵动的童话木刻,也像一支支随兴吹奏的村野牧歌,耐人寻味。”冯杰的诗歌《一种写诗的理由》:“为了捡拾  收留那些受伤迷途的汉字/像呵护草叶  或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那些诗句如冻伤的瓦片/被现代忽略  遗忘/再没有人去搀扶  去温暖/让它们能在星光下赶路//写诗  只是为了在一朵荷花中筑造/一座不存在的草房子//用于装卸童话和良知/让语言之瓦联在一起  去抵抗冬天与伤害//它们会牵着冰凉带伤痕的手/铺向冬天大地的尽头/仅仅为给你一点亮色”。“冻伤的瓦片”“星光”“荷花”“草房子”与“大地”,这些带有“童话”色彩的意象群为诗人的写作渲染上了淡淡的“良知”的暖意。

在表达乡村时,诗人总是不吝美意,带有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装满苜蓿草的房子》:是一方纱巾  是一间纱巾   我是比喻一座房子/它在移动  地上的暖风一如初潮  缓缓涌起/纱巾渐渐飘远  就是房子飘远/干草的肺叶勃动着/汁液是草的青春呵  曾在时光里熬尽/我想起  生命  爱情  这些单词  正在苜蓿与纸上穿行/想起故乡饱满的少女在风里一天天苍老  如眼前的苜蓿//干草似皱纹的汇集  草一生的皱纹/四季的干草都装在一间房子  这大地的抽屉/如我的一生  只能在乡村度过/草们正从窗口毛刺刺地伸出手/翻开微霉的气息与房子的旧事//大地上每一间掉光牙的房子都一定装过爱情/这是一座乡间的房子  是一块散发草气的云朵/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装干草的房子丰富   在北中原/它把大地上的古典或现代故事都一网打尽/尘埃落定  草气飘远  在我静坐的今生今夜”。这首作品颇能代表冯杰的艺术风格:表达上,叙述与抒情融合,由近及远,由局部扩展到整体,动静结合,虚实相生;语言上,尽量避免口语化和散文化,从而保持情感的饱满度和新鲜感;审美上,以内在的旋律和音韵、纯粹的意象营造优美的意境,有意识地去弱化矛盾和丑。在万物生长,自由自在的天地中,“草”一样的生灵引人入胜。这是诗人对大地上纯朴的人群和事物的原始的生命力的赞美和歌颂。

冯杰善于描写乡村的小动物,“暖雪下田鼠呼吸平静/它只担忧雪融时刻  春天提前破门而入/春天的速度如此之快”(《暖雪下的田鼠》)。”“微小的雀舌饰以流畅的方言/在草垛顶端  露珠之内  在布鞋从面到两侧范围/在温暖的雪层上  雀语开始阵阵撒向土地”(《雀语·第一乐章》)。“吸盘能触及到最大那颗星的边沿/向上/恐怕星子也会因倾斜而溢出来光/以手的坚毅  你去爱这个世界  向上”(《向上的壁虎》)。“草籽  米豆  果仁  还有遗落的青花纽扣/每一件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黄鼬每天穿梭忙碌/像一位乡间走动的艺人”(《一只黄鼬的秘密》)。这区别于“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式的文化象征,是一种更为单纯的贴近于事物存在本真的书写,是素朴的诗。由此,冯杰尝试打破文字的符号化的局限,进行现象学上的还原,回到物自身发生的现场,以生动逼真的细节描写铺展出祛魅化的诗性体验。乡村万物和谐相处,温暖宁静,构成一种彼此呼应的宏大的意象体系,鼓荡着乡土中国律动的脉络和悠长的气息。冯杰以富于现代主体性意识的笔触,进行开放式的抒情,从而达到对传统的田园诗的突破性的继承。

在冯杰的诗篇里,有马厩、草、瓦等静物的白描,来映射乡村人的生活现实。“马厩里的情话也能喂马  长短不一/那是掺上月光来不及用铡刀切齐的/而显得明亮的话题/乱蓬蓬  扎一下忽然心痛的东西”(《掌握喂马的时间》)。“这世界上  没有一柱草根是重复的/即使在黑暗里  也没有一柱草根重复/雷同相似的只有一种颜色  是黑/在身边与周围/黑的后面还是黑  是最厚的黑//穿过土层  往上探头的一瞬  草根一定会感动/草根渴望上面灌注雷声  或有激情倾盆而下//也许那样辉煌的时刻/在地下的摸索里  草根一辈子也不能到达”(《草根在地下向前摸索》)。“谁能耐心聆听大地上升腾的事情  惟有瓦/连绵  悠远  一气呵成  瓦是乡村温暖的汉字/它们如女人纳鞋般密的感情漫过乡村的额头/瓦  这些房子的羽毛/让每一座房子都呈飞翔的蓑衣  簌簌飘响/每一个雨夜  都有瓦悄悄啜泣//在乡村谁都不愿日夜承担苦难/连小小的绿苔与瓦松也如是说/世界上所有的瓦其实都渴望避雨  只是不能/只是那一片片承担苦难的手掌必须此刻伸出//在黎明前夜的屋檐里伸出/裸露出来让一一击打”(《也想避雨的瓦》)。诗人将乡村里那些即将被遗忘的,带有时光的悠长记忆的事物,用带有夸饰性的意象加以着力刻画,描绘出一幅幅动态的风景画,营造出田野里的乡亲在艰难困苦中坚韧屹立的光辉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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