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五题
作者: 刘峰一、迎秋
秋天,从光阴彼岸而来,当此际,我会徒步二三里,去渡口迎秋!
沿着一条青石板路,步出小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汪娴静的、纯净的、青色的秋空,一两片白羽似的细云悠悠,恰如夏天遗落的梦。
不觉,东边的天空,静静洇染了胭脂色,不知从什么角落吹来一缕晨风,抚过肌肤,有一种淡淡的清凉,恍惚之间,宛在春暮。
沿着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向西行约两里,即是护水堤。
途经一个旧排灌站,只见赭红色的瓦脊上,一对鹡鸰在晨练。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俩鸟相向而行,走得像一阵风,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行到瓦檐尽头,又折过身,从另一头走向这一头;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同时斜过身子,停下几秒,用黑水晶一样的小眼睛瞅着对方,竟跳起了贴面舞,尾巴不停地上下摆动;接下来,又像风一样疾行。
近处的稻田,稻穗正在泛黄,宛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金子。一个稻草人站在田中央,旧衣旧帽,结了蛛网,网上沾着露珠。它的模样呆萌萌的,有些可爱,令人看了还想看。
鸟儿似乎不怎么怕它。充其量,它只是秋天的一道风景!
路过一个长满芒草的荒丘。环绕着它的,是冬瓜田。田主人似乎很会算计,懂得土地的脾性,换着花样种植。据我所知,第一年,他种冬瓜;第二年,他种南瓜;第三年,他种西瓜。周而复始,几乎年年高产。待到秋末冬初,他将老藤枯蔓焚化在地里,残留的瓜呢,就留给小丘的小兽们吧。
不信,你向下挖几锹,就会欣喜地发现:小丘的内部尽是洞,洞洞相连,像一座地下宫殿。
“哎唷——”冷不防,我被绊了一跤,跌倒在一簇芒花上。很快,几只小獾从洞口探出了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几朵芒花,趁机飘向天空,轻盈柔软,如鹅毛大雪。低头一瞧,原来是一个枕头似的大冬瓜,青青的瓜皮上,蒙了一层细细的茸毛,上面生了一层爽身粉似的瓜霜。
这个大家伙,竟偷偷地溜到草丛里来了,依赖一根牛尾巴粗细的藤儿供养,活着真滋润。结果,我围着小丘搜寻一圈,竟发现了好几个大瓜。
不觉又行了半里,我缓缓爬上了护水堤。
一轮旭日,正衔着靛蓝色的山岭,露出一张鲜润的脸。眼前,一弯碧水,如绿琉璃般明亮,令人赏心悦目。一处废弃的古渡,有一块青石残碑,字迹早已模糊,不禁怀想,那些南来北往的渡客,如今在何方?!
穿过几行翠柳,发现一个爬满青藤的小木屋,门前晒网罟,屋顶炊烟袅袅,有一种“柳影人家起炊烟,仿佛似、江南岸”的韵致。
离小屋不远,是一片杏黄色的滩涂,生着一丛一丛的芦苇,芦叶萧萧,芦花飘飘,苇杆皆高高低低画着一道道铁锈色的圈儿,那是光阴的涨痕。
一条待修补的老船,倒扣在红蓼丛里。它累了。时有黄蝴蝶、红蜻蜓来探望它。几株蛇牙草悄悄爬上船底,倒三角形的叶片如小小的盾牌,生着带钩的细刺,叶底露出一小串一小串宝蓝色的细果儿,似乎在给它挡风遮雨。
走下码头看水。
江水清澈,鳞浪层层,一眼见底。水底沙床,有大团的水草,像女人的秀发在缓缓扭摆,我才知道水是流淌的。浅水处,丛生着绿油油的荇菜,忍不住将手探入水里,想美美采捞一把,“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只感觉一缕冰凉、柔腻之感,像电流一样顺着手指袭向周身,那嫩滑无骨的水下植物,竟像绿绸一样从我手心滑掉了。
抬首,唯见江水悠悠,远山倒影历历。
已无须再远行了。古人云:“观一叶而知秋,道不远即为此”,秋色二三里,已填满胸壑,恰好!
二、听秋
一到秋日,黄昏的落日仿佛一只养得肥圆的红狐,一钻入村西的那一片芦苇地,就不见了。炊烟散尽后,几只老鸹呱呱叫着,飞回了村南头的那一株老榆树。它们抖了抖黑缎子一样的羽毛,夜色就降临在了村庄。
关门,吹灯,睡觉。
村子渐渐安静了下来。一开始,还有几声狗吠。到了最后,狗空吠几下,就不再叫了。夜,黑得像锅底,根本看不见路,已没有人夜行。在周遭深深浅浅的鼾声里,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呓语,我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像一个盲人,什么也看不见,但听力却出奇的好。
在黑暗中,我听见了风声。
风,从几公里外的湖上吹来,这个季节,它们每晚都会路过村庄,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队伍。不少风斜着身子从巷子里穿过,其中有一些风喜欢飞檐走壁。它们一不小心,就会带动屋角那一株老楝树的枝条,摩擦着瓦片,发出唰啦啦的声音。从枝头洒下一粒粒金黄的楝子,在瓦间滚动着、弹跳着、旋舞着,飞珠走玉。
黑夜,是猫的白天。寂静中,只听见楝子像弹珠一样,顺着瓦槽落了下来,惊动了守在老鼠洞口的一只猫。它像扑蝴蝶一样扑了上去。扑了这一颗,那一颗又滚了过来。它的闹腾,很快吸引了周围的猫。它们好奇地在墙头站成一排,顺着楝子滚落的方向,依次跳上屋瓦,开始了探秘。
躺在屋瓦下,我能想象一双双冰蓝的猫眼,仿佛群星闪闪烁烁。
风,继续在湖面滑动,像一群梭子鱼在贴水飞翔。然而,它们遇上了芦苇。大片大片的芦苇林,仿佛苍黄的城墙,挡住了风的去路。一股股风,被堵在芦苇面前,找不到出路,被后面的风推拥着,一排接一排挤向芦苇林。芦苇倒后,又站起。再倒,再站。减弱了的风,只能托起一朵朵轻轻柔柔的芦花,仿佛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虽然闭着眼睛,但我比睁大双眼,更能看清楚村庄的一切。
我能听见,一些芦花挂在树梢、草垛、屋檐、墙头,从此留在了村庄。而一些芦花,却像一朵朵小小的白云一样擦过屋脊,转瞬间了无踪影。由于它们牵住了一缕缕风,发出幽微的神秘的私喁。
可以想象,辽阔的芦苇,数不清的芦花,一到这个季节,就开始了与风的纠缠。一年一年,它们在村西头拦住风,让风将花捎向千里万里。中途,该经过多少村庄,又会带走多少梦啊。我相信,在异乡漂泊的日子,总会有人与故乡的风、故乡的芦花相见。
有一些夜晚,迷迷糊糊之间,我会被雁叫惊醒。
一到秋天,总会有雁群冉冉而下,憩在村西的芦苇地。而有一些雁,会选择继续飞行。当路过村庄时,它们像打招呼一般,会向低矮的村庄发出叫唤。叫声,仿佛种子一样洒向地面,在一些村庄、一些人的心底从此生根。
这声音,狗会听见,牛会听见,河流里的几条鱼会听见,满地黄叶会听见,山坟里的祖先们会听见,母亲腹中的婴儿会听见。当我从梦里醒来后,思绪会随着雁叫飏得很远,从此与旧梦一起存贮。
如雁叫一样,总有一些东西会留在屋瓦上,成为老屋的组成部分。当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在世界游荡了一圈归来后,才发现老屋已空空,才发现时间带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唯有断砖残瓦依旧在原地,在他的这一小片出生地。
此刻,他才会明白:一片历经沧桑的瓦,除了为一代代亲人遮风挡雨,还贮藏了自己的成长记忆——在一个个世界皆眠的秋夜,有一个少年正在用耳朵阅读季节。他不知道,他的纯真、好奇、无眠、呼吸,也被头顶的一片片屋瓦永久存贮。
三、护秋
“山前有稻熟,紫穗袭人香。”秋庄稼一熟,雀儿又欢跃了起来。
山雀,平时生活在山林中,很难觅见它们的身影,“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可是,就在稻子黄时,“呼啦”一下,它们像一片云飘来,到了稻田上空,“簌簌簌——”又如一团团粉雾落下。
与其说,它们是落,不如说是抱,用粉嫩的爪子箍住稻子,圆圆胖胖的小身子与稻浪一起摇摆。瞧!它们的脑袋低低朝下,翅膀紧紧收拢,尾巴高高翘起,像粘在稻子上似的。最引人注目的,是像高粱米般的小眼睛,圆溜溜、骨碌碌、亮晶晶,那一缕幽亮的目光,能瞬间唤起你的柔情,令人顿生怜爱之心。
多么调皮、多么娇俏、多么可爱的一群小家伙哟!
细细观察,你会发现:散落稻田后,山雀三五成群,分成若干个“小家庭”,美美地抱团啄食,老雀教小雀,小雀撒着娇,其乐融融,成了一场温情的盛宴。有些小雀是第一次光临,觉得很鲜奇,叽叽唧唧,蹦蹦跳跳,又食又玩又闹,稚嫩的啼叫,细细碎碎,清清脆脆,犹如新打磨的银铃。
然而,它们糟蹋的毕竟是一家人赖以生存的粮食。看山雀们偷食,简直又可气又好笑。仿佛做贼似的,它们非常机警,一边不停啄食,一边左顾右盼,小小的脑袋,忽而一上一下,忽而灵活扭动着。一旦发现有人前来,“腾”地飞起,在空中盘旋不已,恋恋不舍这一片金色的稻田。
近距离观察,你会大吃一惊:原来,它们的喙与舌,是那么的灵巧,脱壳与吃米几乎同步完成,壳皮四溅,令人想起村里的那些嗑瓜子的人,要不了多久,水面会浮起一层金色的稻壳。
由于太忙,父母将护秋的任务交付我,强调时间仅一个星期,一周后稻子就收割了。同时一再叮嘱我:“鸟活着,无非是为了一口吃的,不要用弹弓伤害它们,只能恐吓。”
来到稻田。山雀见了我,一哄而飞。过了一会儿,见我不在,又杀了个“回马枪”。几番下来,让人想起了游击战,细细观察一番,我竟发现它们也有“侦察兵”,也有“特工”,一旦大意,它们就会乘虚而入。
那一天,我灵机一动,决定扎几个稻草人,以逸待劳。扎稻草人,对从小在乡村长大的我而言,并不难,可谓轻车熟路。
首先,用竹子、或木棍搭一具“十”字的框架,用铁丝、或麻绳将其扎牢;然后,给它穿上衣服,系好衣扣,将上衣与裤子的底部扎好;其次,用稻草、或麦秸填充均匀,呈现躯干和四肢,同时在其腰间扎上一根草绳,显得精神一些;接下来,安装一只老葫芦作脑袋,插上一根红萝卜作鼻子,用蜡笔画上眉毛、眼睛、嘴巴、耳朵,同时给它戴上一顶草帽,将帽带系牢,以免被风吹跑;紧接着,给它的一只手系上蒲扇,风吹扇摇,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最后,将它们一一扛到稻田,往田里稳稳一插。远远看去,跟真人一样。
起初,护秋效果挺不错,山雀们见了,不敢靠近。可时间一久,到底还是被它们识破,在它们眼里,稻草人成了“假人”、十足的“傀儡”。经几只胆大的几番验证后,它们开始发起新一轮的攻势,而且队伍中增加了不少的新成员。
好在还有最后几天。父母要求我坚守阵地,决不能功亏一篑!
接到命令后,我如老僧入定一般,开始了与一群山雀的对峙。秋光,如水彩般绚丽,它们站在田畔的一株大楝树上,一排排栖在枝头,嬉嬉闹闹,沸沸腾腾,有的瞪眼卖萌,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唧唧私语,有的纵情放歌,一如林风眠画笔下的小鸟世界。那一刻,我觉得它们是那样的美,是一群不可多得的朋友。
终于到了丰收时刻!父母在收割后,让我拾稻穗。结果,我象征性地捡了一点儿,其余的,就留给山雀吧——这世上诸多生灵,活着,无非挣一口吃的……
四、摸秋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中秋一到,又该摸秋了!
摸秋,是我家乡的传统习俗。每当一团明月从东岭爬上天空,大家在尝过月饼、团圆欢聚过后,开始上演一年一度的这场压轴戏。仿佛约定俗成似的,村庄顿时寂静了不少,男女老少默默弓着腰,摸向了庄稼地,心情既忐忑又兴奋。
摸,非偷也。摸秋,更像一种民间游戏!
乡间有一种说法:到了这一天晚上,想要生男孩的女人,如果能摸到南瓜,就会梦想成真,只因“男”与“南”谐音;倘若想要生女娃,最好能摸到扁豆,只因它又称“蛾眉豆”,蛾眉在古时指女子。
有些老妪抱孙心切,拄着拐棍,颤颤巍巍,神气十足,满怀憧憬,也加入了这一场行动。关于这一点,清代梁绍壬在《两般秋雨盦随笔》曾记载:“女伴秋夜出游,各于瓜田摘瓜归,为宜男兆,旬曰摸秋。”
可喜的是,今夜,大人们是允许我们这一帮小孩子摸秋的。此时,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手心早已痒了起来。大家成天到处转悠,哪个地里的瓜儿最圆,哪块田里的玉米最嫩,哪片园里的甘蔗最甜,比谁都清楚。
一时间,月光下的庄稼地,到处人影绰绰,宛如一场露天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