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之蓝
作者: 楼河诗人简单的作品有着和他的笔名一样纯粹的质地,在他最新的一部诗集《暮雪》中,我看到了他对语言极简的追求。但是,在这个形式的表象下,我还看到了对于极简的巨大的反差式运用,在这部以故乡为主题的诗集中,有着十分复杂的爱和怜悯,这种复杂,有时候是以一种暧昧的样貌出现的。
《暮雪》是部悲伤的诗集,它的主题如此集中,风格如此统一,使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篇“分散的长诗”。我同时相信,它是一次集中、专门的写作。这篇长诗以时间为线索,从个人经验出发,通过倒叙的方式,在历史中勾引神秘,追溯因果。他从自己写到了亲人,从乡邻写到他者,写到了虚无,温柔而悲伤,松弛而抑郁。这似乎是一部关于乡村的史诗,但这部史诗里没有英雄,只有卑微。而这卑微像沙子,侵蚀着古老乡村的柱础,使传统社会得以幸福的情感和伦理都变成了荒谬。他没有出于偏爱,单向度看待家乡这个概念,其中的人与事充分的丰富性和真实性,他面向历史的书写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这本诗集是一部个人史和家族史,也是一幅微缩的社会景观、风俗百态,他用充满深情同时理智细微的笔触深入每一个细节,试图通过反复地摹写,勾勒出这些历史的结构,因为,如果我们不能指出其中的特殊性,那么这样的历史就是人的宿命。
宿命感像旋涡一样吸引着我们,在这本诗集里,小人物的命运悲剧随处可见,也被随处丢弃。他们的死亡充满了痛苦,却毫不庄严,生如草菅,命亦如蝼蚁;而他们的活着也是挣扎,挣扎得如此狼狈,也如此难看。暮雪宛如墓穴,是一簿亡灵记录名册。
故乡向来是个美好的词,但在这本诗集里,故乡却像一个埋葬着无数痛苦的巨大坟茔。故乡这个词像个滴泪痣,缠绕着悲伤的感情。
对于作者而言,故乡和乡村是时间与空间合一的载体,这个载体既是个人经验的标本,也是情感寄托的场域,前者给予诗歌资源,而后者赋予诗歌意义。我们的灵感和热情来自于此,我们的目的和希冀也归结于此。《暮雪》里的第一首诗描述了这种感觉——“梦境搅乱了我的生活/如同回忆,搅乱了这个上午/我太多的欲望,已搅乱了天空、池塘和树木/我已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浑浊而又迷茫/走在异乡的路上/一次又一次违背着初衷/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一条河/清晰地映照着明月了/我狭窄的人生,只是一行凌乱的字迹/愧对共和国的广阔。”(《搅乱》)
这首诗至少存在两个隐蔽但原型化的对应意象:梦境—现实、异乡—故乡。它们既是对应的,也是矛盾的,因而显示出“我”内心深刻的焦虑——作者用“搅乱”这个词来形容。“梦境”和“回忆”是一组似是而非的意象,而回忆却可以视为现实的同义反复,通过回忆,梦境和现实之间得到了连接,成为纸的两面,相反而相成。“天空、池塘和树木”是回忆的投射,同时也是一组乡村象征物,指出了我的回忆——个人的历史——与乡村的关系。搅乱一词意味着,“我太多的欲望”是对我的个人历史的背离。“这个上午”是一条时间分割线,它为整本诗集设置了一个起始的开关,是我写作这本诗集的预备。搅乱的贬义、“无家可归”的情感属性,共同强化了对故乡的依恋之情。所以,“我已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其中的我必然是特殊的,孤独的,这种状态在随后得到了更准确的描述——“浑浊而又迷茫”,而导致这种状态的直接原因则是因为我身在异乡,且不断违背初衷,也就是说,不论是肉身的时空,还是心灵的场域,我都已经漂移了原初的位置。“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一条河/清晰地映照着明月了。”从反面理解,也即我曾试图找到一条可以清晰地映照着明月的河流,是我对自我漂移现状进行的纠正;而从词义本身去理解的话,则意味着我已经失去或者说放弃了这种回归的可能。“我狭窄的人生”是我无能为力的人生的形象化和陌生化,狭窄这个空间概念延伸到了时间,即我相对于“广阔的共和国”这个场域,个人经验和对故乡的体验都是微薄的,不足道之的,因此“一行凌乱的字迹”不仅是一个无用书生的慨叹,也是对故乡微茫的悲悯。在这里,作者于是以一种开场白的姿态埋伏了另一种暗示:他要用一本诗集来纪念自己的故乡,而整本诗集所记载的命运,都只是一粒浮尘而已。这首诗的情感无疑是悲怆的,它的隐喻体系也较为传统,但正因为传统,内心的悲情才更加合于现实,更有历史意味。
暮雪之蓝也是悲伤之蓝。故乡的意象对诗歌而言是一种滋养,但其中累积的痛苦却变成了毒素侵蚀着诗人的心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痛苦灵魂的呈现既有纪念意义,也有刮骨疗毒的治愈作用,我们不仅要描述灵魂本身所遭遇的痛苦,也要试图分析其中的根源,寻找治疗伤害的方案。因而,我们也可以说,暮雪的旅程不仅深入渊薮,同时也是向善的旅程。宽恕便是其中一义。
“宽恕这个世界吧/像宽恕一场雨,一朵云/一个偷走你自行车的人//宽恕这个世界吧/像宽恕一个公开撒谎的人/给他灯光和舞台/让他自个儿唱自己的独角戏//宽恕这个世界吧/像宽恕,每一粒被浪费的粮食/每一滴被污染的水/我们的原罪呀,都满满的/需要上帝的怜恤”(《宽恕》)
全诗三节,实际上可以视为四节,前三节并列呈现,最后一节(也即最后两行)归因。诗歌比较简单,但我们仍然可以发现更加丰富的含义,即,需要宽恕的到底是什么,以及我们何以必须宽恕。
第一节,“一场雨,一朵云”,是对“这个世界”的修辞,是后者的转喻,但何以选择雨和云作为指代,而不是其他幽暗的意象?我认为雨云的两种属性显示了作者的用心:其一,雨云的审美属性意味着我们对这个仍然怀抱着善意的愿景,这也是我们选择宽恕的第一要义;其二,雨云所具有变幻流转之属性则意味着,这样的美、这样的善,都具有微妙复杂的特点,有时甚至表现为某种丑恶的外形。这一节的最后一行对此作出了解释。“一个偷走你自行车的人”,我认为,这里运用了一个典故,即意大利经典的现实主义电影《偷自行车的人》。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底层家庭的生存故事,失业已久的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贴海报的工作,但这个工作需要一辆自行车,于是他们举全家之力买了一辆,但就在他贴第一张海报的时候,自行车被偷走了,这个父亲于是和年幼的儿子一路追访找到了小偷,却发现小偷比他们还要贫穷,而且自行车也被化整为零变卖了,他失去生存工具,为了保住工作,他自己最后也变成了偷自行车的人。就这首诗,甚至这本诗集来说,电影同样具有双重隐喻:其一,心怀善意的人在无助之中也会萌发恶意,被偷与偷既是一种悲哀的事实,也是一念之间的选择;其二,困窘的生活像台榨汁机,会把所有的善意榨干,成为底层相互倾轧的动因。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需要被宽恕的,而这些宽恕同样都是无奈的。这一节,宽恕的其实是善得不到伸张。
第二节,“公开撒谎的人”和第一节中“偷自行车的人”形成对照,公开撒谎是一种主动为恶的行为,与偷自行车的人为了自保无奈为恶,性质截然不同。但我们何以仍要宽恕?诗歌这样写——“给他灯光和舞台/让他自个儿唱自己的独角戏”。我们是要放纵这种恶吗?自然不是,“独角戏”这个词表明,我们既要宽恕他也远离他,或者说我们是以远离他的方式宽恕他。这里,独角戏的荒诞意味,同时也是对公开撒谎者的警醒。
如果说,第二节中“公开撒谎的人”代表了世界的某个方面,那么,第一节中的雨云,以及第三节的粮食和水则具有“世界”的普遍意义。第三节和第一节的意象选用相似,粮食和水与雨云这两组意象都具有美和善的意味,但这一节触及真正需要被宽恕的事物——明确的伤害行为。“被浪费的粮食”“被污染的水”最大范围地勾勒出了被伤害的世界,但要追问的是,谁造成了这些伤害?答案是我们。这里,我们不是被害者,而是施害者。我们要宽恕他人,而我们自己也是需要被宽恕的,我们要宽恕自己。我们只有检讨自己、改正自己,才能创造出一个不需要被宽恕的世界。
诗集分为五辑,第一辑“感遇”没有清晰的时间标记,可以视为我在当下对故乡的情感体验。第二辑“回忆”从标题就可以看出,是我对自己过去经历的记录,尤其是童年时代的人和事。第三辑“暮雪”与诗集同名,在主题上与第四辑“浮世”相对,是后者的情感铺垫,这两辑更着墨于父兄一辈人的命运,比前两辑更多了几分苍凉。第五辑“民国”在形式上与第四辑相近,主题都具有很强的故事性,但不同的是,其中的内容已超出了作者经验范畴,已是一种历史概念。
和第一辑基调式的感觉相比,第二辑及之后其他辑的诗歌显然更加具体了。时间线在向上溯源,但第二辑因为从我的童年经历出发,而成为一段家庭历史,而因为历史的客观性,这一辑诗歌容纳了更加丰富的主题和价值取向。生活本身在这一辑得到了更加本真的还原,其中,既有大历史下的微观景象,如《除夕》,更有小人物真实而卑微的生活,如写表哥深夜自慰的《手抄本》,写我情窦初开的一段乘车体验《懵懂之恋》。
《自行车》这首诗展现的时代风俗和乡村悲剧在第三辑暮雪和第四辑浮世中经常出现——“凌乱地摆了一地,像是犯罪/现场。永久牌自行车/并不永久,它被表哥拆得/只剩下钢结构//我知道表哥的用心。他想显摆/自己的手艺。他那天穿着宽大的喇叭裤/很不合时宜,让春兰她妈/认为他流里流气//骑着那辆自行车,春兰/喝1605死了,村里的人都说/她该嫁给表哥,不该嫁给/那个卖假化肥的万元户”(《自行车》)。
诗歌里出现了三个显著的时代记号:永久牌自行车、喇叭裤、农药1605、万元户。永久牌自行车所象征的物质欲求,喇叭裤所象征的肉身解放的渴望,喝剧毒农药而死的极端反抗,以及万元户所象征的财富崇尚,共同编织了一个极具变化的时代。这是一个思想正在开放但仍被强大的保守惯性所制约的时代,这是一个被匮乏折磨已久,因而对物质富足充满贪念的时代。事实上,与这之前的时代相似,这种对物欲的矫枉过正同样构成了压抑人性的巨大力量,因此,对自由和美的追求——如穿喇叭裤——因其与财富无缘,而被贬斥为不合于社会道德标准——流里流气;而对爱的追求便更加让位于金钱,心有所属的女孩被迫嫁给了万元户,她喝药自杀的行为是对这种逼迫的反抗,而她骑着自行车的行为是一种最后的残酷浪漫,一种祭奠仪式。这首诗不仅记载了一个时代悲剧,同时展现了这个时代的道德扭曲,它们互相构成了因果。
《升旗》这首诗同样有着显著的时代记号,但不同的是,历史时空退为朦胧的背景,而诗歌的视角从第三人称的观察变成了第一人称的感受。这首诗虽然也有隐约的苦味,但整体却是活泼的,洋溢着青春气息。
“操场上落满了雪/旗杆也上冻了/我和何尧娜,抬着一桶热水/去浇旗杆上的冰//你听过张蔷的歌吗/害羞女孩//我低着头,没说话/她长得好看,但学习不好/姐姐说少给这样的人打交道//升旗的时候,天又下雪了/她一直站在我旁边,头发辫/扎着蝴蝶结,来回晃”(《升旗》)
这首诗有灵动之笔,捕捉着十分微妙的感受,一种隐约的、正在升起却试图压抑的热情——青春情窦初开的恋情。升旗就是升起,谐音暗示这类情感的特征——新颖却扰动人心。这些细微之处都在作者的笔触下得到了准确地描绘。
这是一首看似简单却颇为精妙的诗作。第一节描述了我与何尧娜的合作,也是我和她之间隐秘故事的缘起。“旗杆也上冻了/我和何尧娜,抬着一桶热水/去浇旗杆上的冰”,这个化冻的过程具有隐喻的色彩,可以视为内心中某种一直具备的感情能力得到了恢复。因此,合作的开始,也是我的情欲懵懂初开的时刻。
第二节插入了一个时代背景——仍是一个总体保守的时代,暗示了我的情欲最终必然是压抑的。同时,这个陈述介绍了女孩较男孩早熟的一般事实,也暗示了女孩性格更加活泼的特点。
第三节承接了这个暗示,细化了我和她的基本情况,我的羞涩——“低着头,没说话”,她的美丽活泼——“她长得好看,但学习不好”。出于同样的第一人称的羞涩,这里没有更坦白地指出我和她不合适的地方,除了我配不上她的美丽之外,必然也有她的成绩不好配不上我的成绩好。如果物质崇拜已然是时代的主流思维,那么成绩必然也会成为一种相近的崇拜,因而长得好看但学习不好便成了一种负面的轻浮。于是有了姐姐的告诫——“少给这样的人打交道”。这样的告诫无疑是残酷的,但在利益计算的掩饰下反而成了一种朴实的忠告。
但最后一节却是对这种忠告的抗拒。这一节写得极其细致入微。“升旗的时候,天又下雪了”,与第一节的第一句形成了呼应,强化了“落雪”这个天气现象的象征含义,曾经化冻的,又要再次封闭了。但这样的封闭却是不彻底的——“她一直站在我旁边,头发辫/扎着蝴蝶结,来回晃”,她的青春气息始终在我身边构成吸引,蝴蝶结来回晃的画面勾勒了一个少年情窦初开时的内心起伏。他在究竟是压抑自己的热情还是享受这种吸引之间感到了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