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时空看自己

作者: 祁娟

光线在雄浑的雾霾里缠绕,大地和城市的上空,已经呈现出冬天惯有的姿态,梧桐和蔷薇们被改变了形状,变得苍凉,瑟缩里隐隐地透出些妩媚。云层一再压低,茫然无限的视线里,廓落和清寂与即将到来的风雪一样,含着炽烈,伴着冷酷的期待,且有情不自禁的犹疑。

这感受疏离又亲切,似乎有不可言说的隐秘。转身回望那些季节里的点滴,它们的排序和组合,组成了我自己的足迹。我也是它们,是你们,是其中的每个微小的点滴。

秋天和南瓜

新的一天,阳光朗照,深秋的草木已有明显的衰败迹象,但有几处仍然倔强,抵制季节带来的萧瑟,它们翡翠碧绿,深深地交织在一起,叶片挂着夜晚尚未褪去的露珠,这些光与影的呼吸,安详与宁静,仿佛被时间过滤,散发出清芬和美丽。我目光被定格,缓缓地流淌出往昔,回忆或幻想,幻想总指向难以进入的领域,就如我们日常隐匿的灵魂一样,更多的时候,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甚至跟着喜欢的跑了,自己成了空了的躯体,都不自知。正因为如此,幻想和回忆才分外令人心动。

美好的事物,会激活体内沉睡的小兽,令她活跃并温暖起来……

难得中午能踏实地睡着。已经很多天没有午休了,每天的脑海里像长满了水草,它们错综复杂,枝枝蔓蔓,在有限的脑容量里纠缠不清,彼此想征服抵制每一个可能遇到的探出,所以,我在这扰乱里无法安睡。

今天,我出奇安稳地躺在沙发上,熟睡过去。然而一阵电话铃声焦灼而清脆,我惊醒了。拿过电话听,是西岗的父亲。他有些愠怒地大声说,鹿,还记得上次你在西岗,见到我们墙边长着的大花皮南瓜么?被偷啦。我中午睡醒起来到墙边,就不见了。谁这么坏良心?趁我睡觉偷我的瓜。他不知道我费心地给瓜施肥、浇水有多辛苦,说偷就偷啊。还有一个黑皮南瓜,我赶紧给摘了放起来,不然又没了。

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听着他的声音由高到低,由激动到平淡,等他把郁闷都撒出来,然后才说,说明你种的瓜长得好,人家喜欢才去摘的,没事,谁吃都一样,美味大家分享吧。

父亲在电话的另一端停顿了片刻,笑了,说,对啊,我的南瓜受欢迎。不气啦!

我禁不住挑起了嘴角,想着西岗的父亲舒展的眉眼,想着他又端起放在桌边的那杯绿盈盈的茶水,有滋有味地喝上一口,燃一支烟噙在嘴边,眯起眼睛,望着墙边那一排长势喜人的蔬果,一脸陶醉。

七十来岁的父亲退休后,闲暇无事就在西岗小住,喜欢自己在房屋前后种些瓜果蔬菜,喜欢和西岗的一帮老友喝茶聊天,喜欢人家说他年轻且身材挺拔,虽然他听了很多遍,但依然享受而陶醉地问:当真?说我看起来只有五十岁?然后自顾自地放声朗笑。笑得门前那些花草都抖动起来。

夏天和蛙鸣

有一些声音,在这夏日的季节里绵延不绝,带着固有的颤音,无法停息,重复又重复,似乎要表达着什么秘密。当路旁的紫薇都灼灼地发烫,绽开了粉或白的花朵,我拉长了目光,目光舔舐了花瓣的温度。太阳之手暴烈,让所有的皮肤统一,是它给予的颜色。我想在这个干燥沉闷的傍晚,写一首诗,写暮光中的城市,写城市慈爱如父,写蔚然的林木声势浩然,写我偏执的热爱。

瞧,那些声音依然充满我的每一个毛孔,顺着淌下的汗水,我吃了半个蜜瓜,一个桃子,一串晶莹的绿提,望着眼前妖娆的藤萝,望着天边一些浅灰的云朵,等待夜幕缓慢地降临。

夜依然燥热,我靠在窗前,发现这样的夜是斑斓且安静的。天际星辰密布,闪烁不定地指引着我,我向更深的高空望去,试图去扑捉那明灭的晶莹体,也许找不到它们,但是,我就那么安慰着自己,它又在另一个更为广阔的地方出现。如此,目光被这些有趣的闪躲牵引着,纠缠着,而夜晚的眼睛,仿佛格外明亮,没有阻碍。我一颗颗地数着,呼吸均匀且平稳,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不知名的花香,渐入佳境,等美梦来袭。

这两天雨水比较充沛。昨晚楼下的青蛙们几乎欢唱了一夜。半夜醒来,站在窗前,看马路对面那片空场,那里有大片茂密的草,在灯光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草上面肯定布满了水珠,才反射出光芒。草的间隙有几处积水,蛙鸣的声音就是从那个地方传递过来。我感觉到它们有多兴奋,它们的皮肤湿润,血流加快,每个细胞都急剧地跳跃,像电流迅速爬遍全身,然后就失去控制,让声音放肆地燃出火花。

这火花啊,人类又怎么和这些自然的生灵相比较呢,我们高兴或不高兴总有些许压抑的,不能够完全放开,有那么稍微的矜持,这点矜持,足够让体内的火焰熄灭,而后表面不动声色。

那几天,每晚都能听到青蛙高亢且嘹亮的声音,它们愉快地开着演奏会,谁都不甘示弱,此起彼伏。我倒是适应了这种热闹,总会悄悄地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马路对面那一片湿地,静静地伫立许久。有时候居然也冒出奇特的念头,想过去参与它们,也喊一嗓子。只是恐怕又有惊扰,怕自己走近以后,那些欢快会瞬间平息。于是,我仍然让自己保持观望的姿态。

其实,观望别人的快乐,本身也是一种自得的喜悦。

最近教几个学生学习外语,他们最开始不敢大声读出来,担心读错,担心读得不好我会批评,我安慰说,没关系,尽管大声发音,如果错误我就纠正。我不停地鼓励,说很棒,就这样。学生们大概受了鼓舞,都能大声讲英语,读英语的声音,提高了不少。

平时话语比较少性格内向的我,因为教他们,每天都大量地说话,还因学生夸了我,说海伦老师的英语发音很圆满,他用了个“圆满”这个词,我居然开心地大笑,笑到脸都红了。

春天和文字

窗外的风声和雨声,和来自心底的叹息,一并入耳,这些是微弱的干扰。带上耳机,让那首磁性的魔音旋转起来,让周身的血液加快些速度。到了夜晚,思维超常的清晰,它们很活跃,我无法掌控的活跃,让我的每个毛孔都舒展,皮肤接近春天萌芽时的滚烫,似乎要长出一棵棵秧苗来。打开电脑,开始这篇文章的延伸,从三千到多出三千的火焰,燃烧,沸腾,文字即将在光年之外,天马行空。

阴郁的清晨,微凉的风从打开的窗挤进来,招呼我。它使我彻底苏醒。一些纷乱的文字从大脑里跳出来,灼灼地看着我,像路边白色的夹竹桃,在其他芳华都退场的时候,她们秩序井然地放开了笑靥,那么灼灼地逼人眼睛。一时间,我无法从容。因为灼灼和秩序,这些近乎热烈却带有节制的词语,让我的呼吸带有强迫性地急促起来。

我想记下这一刻,让文字在白色的页面发光。白色,花瓣的颜色,有茉莉、栀子、玉兰,还有迎面扑过来的夹竹桃,曾经在我熟睡的夜里,潜入梦中。在黑暗的波纹上面点缀,香气四溢,一轮又一轮的迭起,让沉堕的身影起伏不定,让体内那些隐匿的小兽慌乱不定,窜出咆哮的江河,在旷野,在山涧……

但文字总归是安静的,也会秩序井然地排好。我慢慢地喝下一小口拿铁,看着所有可能的瞬息万变,不禁微笑。

万物开始终结有时,重生重逢有时,希望有时,这令人心安和愉悦。

记得我曾经投稿一篇自己比较满意的文章,给一家重量级别的杂志社,杂志社的编辑在一个月后回复我说,文字很有特色,语言鲜活,就像刚拔出的新鲜蔬菜,还带着泥土的芬芳,但是,带着泥土的蔬菜可以吃么?是不是还要处理,清洗加工才可以?还有,你这篇文章才三千多字,还要扩充一半多的字数,有些没有表达完整的地方,再继续延伸,达到六七千字吧,另外,你的自创词语有点多,差不多就行了……你再自己认真修改,加内容,然后再投稿给我们。

投稿和写作同样辛苦,需要百折不挠,需要越挫越勇,需要在无数个孤寂的时间段里,和自己的灵魂一起奔跑。

爱和距离

出来接蜜獾放学,看到院门口的一棵玉兰树下,蹲坐着一位老妇,在她身旁放着一大袋西红柿,西红柿严格地说算不上上乘,个头不大,也不是很红,在强光下有些轻微的萎缩。她和我母亲年纪相仿,目光游离而焕散,望着经过的行人,些许疲倦。那玉兰树叶子稀疏,遮阴很少,确切说,她几乎暴露在炎热下面。她不停地抹去脸上淌下来的汗水,见到我便热情招呼,新鲜番茄呀,本地的,好吃。我停下了脚步。上周也是这个时间,我买了她一大袋黄瓜,我看到她和黄瓜都在刺眼的阳光下,但是买的人寥寥无几。于是我全部买下,冰箱都塞满,天天吃,到现在都还有大半。每次打开冰箱,还有点眼晕。所以她认得我,依然热情。我犹豫了片刻,看着她被太阳晒得泛红的脸,又想到若是母亲,会如何?心一横又全部买走。她有些不解,问我,能吃完不?我笑着点头。

其实爱和心疼是来不得半点犹豫的。我把那一大袋西红柿暂存在门卫处,看着她满意地蹒跚着离开,接着给母亲去了电话……

从东城到西城的西岗,穿过一座城的距离,我去母亲家,冒着酷热,满心欢喜。从我到你,在拥挤的人群里,这么远的距离,我竟然不能自己。我们隔开了光阴,隔开了无法丈量的足迹。

我看着心爱的蜜獾长高,高得我需抬起头才能看着他的脸,他的快乐和忧郁,迷茫和孤独,我都无从把握,他甩开我要牵着的手,拒绝我亲近,皱着眉头不肯我再叫他宝贝。我知道,他正重复着我走过的路,重复的影子令人心痛,我只有看着他远走。当初,我就是这么对待母亲的。我们,所有人之间,无论多么爱多么需与被需,都是一场渐行渐远的旅程,所以无法不孤独,终究是一个人在走。

前些年我的黑白照片,被母亲放在西岗的房间,在窗前的柜子上微笑,仍然那么自在。母亲曾经说过,你那些年可爱极了,跟我说话没高没低的,喜欢你这样子。现在年长了,倒是话越来越少,怎么回事呢?她显然仍怀念过去的我,过去的过去构成了时间的物质,但时间匆忙,又很快过去,我终究是让母亲隐约失望的,我的世故和莫名偶尔的厌倦感。

回东城的家,很想摘掉这眼镜,但是去掉又看不清,世界在我面前不断地转换,风景既清晰又模糊。那么一瞬的界限,让我站立不动,就这么想着天外的事情,左右之间,黄昏的落霞就将城市通体铺满。

南方啊南方

最近买花有点失控,见到这些造型特别的花草就想带回家去。谁让她天天在我必经的路口,摆着一地的绿色植物,诱惑我呢?

这给人以生命力的颜色,在夏季会达到极致,到处都是,它让人的步伐轻盈起来,目光明澈起来。我会想到南方的夏季,潮湿,闷热,凤凰木、三角梅、绿萝等等,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茂盛而疯狂。我惊讶于这些生命的张力,并且不为人知的秘密。它们因充足的雨,因充足的阳光,便让自己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跳跃起来,飞起来。在不易觉察地发生变化。

我曾在一个炙热的午后,站在楼下一棵挂着雨水的圆形叶子植物面前,看着它的姿态。好像仅仅几天,它就很高了。叶片质感且亮泽。它叫金钱树。它的主人一边收拾一个破损的空调,一边微笑着跟我说。他拥有这家收废品公司,所谓的公司,也就是一排三间不大的房子而已。房间里堆满了收购的旧电器,以及一些日用的床和桌子。拥挤,杂乱。我曾在这里买一个七成新的电视,50元,电视画面清晰,表面还很洁净,能想到它原来的主人比较细致,爱惜,也许,这台电视,是他下班后寂寞的慰藉。收废品公司的老板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一刻不闲,不是购进,就是卖出,总能看到他挂着汗水的脸,和盈满笑意的眼睛,似乎挺满足。一旁有坐在地上玩耍的五岁儿子,有点瘦弱,整天拿着一辆玩具吊车,嘴里嘟嘟地喊着。我每次下班回来,在楼下遇见他,他都会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好久没见你了。我歪起头故意逗他,多久?他更加认真地回应我,很久!并且微微地挑起稀疏的眉,眼睛睁大。

我在他家门前,看花盆里的金钱树,旁边又新生出三棵幼苗。幼苗枝条柔嫩,颜色浅绿,着几片小小的叶子,一些水珠滚动在上面,看着心里竟然充满欢喜。店老板在我来不及反应时,已挖了一棵出来,拿回去养,这东西很坚强的,容易养活。我连连道谢。捧着带土的金钱树,上楼养在一个废弃的盆子里。它在阳台上,我醒来,或者下班,我都会默默地看一会,和它对话。它似乎不需要灌溉,每天安静地在那里。没有多少时日,便很茁壮了。我们陪伴着,以目光相递,默契自然。

我离开南方的时候,我把它留在那里。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我。

今天早上,看到路边摆着熟悉的金钱树,毫不犹豫地买走。

也许,我在怀念那些年,那段日子。以及那个五岁男孩稚嫩的声音,好久不见……

六一时刻

我幼年的六一是这么过的,那时在农村,一次我给年迈的祖母说,儿童节我想要个礼物。因为平时基本没有礼物可言,所以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底气,有点小心翼翼。祖母用梳子沾了脸盆的水,仔细地梳她那花白的头发,并把它们固定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然后扭过头问我,你想要什么礼物?初升的阳光黄灿灿的,落在她身上,使祖母有些美丽起来,脸上的褶皱都变浅了。我想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礼物,“礼物”这两个字,在我八岁的脑海里竟然没有概念。我于是就说,鸡蛋吧,中午给我煮个鸡蛋吃,因为恰好有只小母鸡正悠闲地踱着方步,从我眼前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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