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惊
作者: 乔典运三月是春天,冬天刚过去,夏天还没到,说冷也冷,说热也热,有人穿夹还热,有人穿棉还冷。天是一个天,地是一个地,到底是热是冷,天也说不清,地也说不清,人也说不清。反正是春天,是又冷又热的春天。
春天的某一天,半上午时村里来了个干部,是从乡里来的。来干什么,还不知道。只知道来了个干部,是和李支书一路从乡里来的,两个人走着说着,又说又笑,说得很投机,说着就去李支书家里了。
王老五是在地里锄麦时听说的。他穿着棉袄,试着有点暖和,还出了一身毛毛汗。听说来了个干部,忽然冷了,冷得心里乱蹴,冷得身上出鸡皮疙瘩,接着又冷到了手上,双手抖擞得不听使唤了,锄掉了很多麦苗,锄不成了,就冷着冷着回家了。
五婆正在喂猪,见老五神色慌慌地跑回来,就看看天,太阳还没端,离吃午饭还早哩,就问:“咋可回来了?”
老五乱摇头,说:“乡里来干部了!”
“来干部咋?哪怕他来一百哩,又不吃咱,又不喝咱,和咱啥干系!”五婆松了一口气,说得很淡,淡得稀松冰凉,又去喂猪了。
老五急了,急得说不清了:“是和李支书一路来的,来了就钻到李支书家里了。”
“人家李支书是支书,来个干部不找支书找谁?能去找庶民百姓?”五婆随口反驳。
王老五气了,说:“你懂个屁!来个干部弄啥?不是来炮治咱的,别的弄啥?”
“你咋知道?人家说了?”五婆有点不信。
“这还用人家说?干部咋早不来晚不来,咱们昨天才惹李支书生过气,今天可就来了,不是炮治咱的是弄啥?”王老五说了就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头。
“唉呀!”五婆想起了昨天的事也怕了,怕得头皮一麻一麻的。
昨天吃过午饭,王老五去菜园浇水,发现韭菜叫谁割了。这是开春后的第一茬韭菜,是鲜物,鲜物稀罕就贵,听说街上卖五毛钱一斤哩。王老五为了这茬韭菜把心都操烂了。干了怕旱,湿了怕浸,就少浇勤浇,附近又没水,是一桶一桶从老远担来的。施肥多了怕烧死,施肥少了怕没劲,就少施一点,多施几次。闲了就来务弄,没有大草就抠小草芽,韭菜棵里连一根草毛也没有。功夫不负有心人,韭菜长得也真叫人喜欢,叶子又宽又厚,绿油油的,嫩得掐一指甲流绿汁。王老五爱见这些韭菜,早晚到菜园里转转,看看自己的韭菜,再看看别人的韭菜,一比心里就美,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不仅是可以卖个好价钱,还因为村里人都眼气,都夸:“哎呀,看老五这韭菜种到家了,不是鲜物是仙物了!”王老五是个庄稼人,是个老鳖一样庄稼人,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一辈子过得不如人,样样不如人,事事低人一头。只有这韭菜长得好,全村几十家的韭菜都没有自己的好,自己终究有一样东西比别人的好,便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美劲,比卖大价钱还美。本来韭菜早就能吃,吃了尝尝鲜物。前天他过六十岁生日,五婆就要割一点包饺子。他不,坚决不,红着脸说:“咱吃了算啥话?咱啥不能吃?咱吃了吃瞎了,吃可惜了,多好的韭菜叫咱这臭嘴吃了吃糟踏了,叫人家有钱人吃了才是正吃。”五婆说:“要不吃就早点割割卖了,趁着是缺物也能卖个好价钱。”王老五也不,坚决不,他犟道:“多长一天就能多卖半斤八两。”王老五这话是真的,也是假的。他是不舍得割,长得太好了割了心痛,割了就看不见自己比别人的好了,就看不见别人的不如自己的好了,就把自己比别人高的一头割了,割了又要事事不如人了,等于把美劲割了。不割,晚割一天就多看一天,就多美一天。
多好的韭菜,鲜物,仙物,自己没舍得吃一棵,自己没舍得卖一两,自己心里美的韭菜,如今叫人家割了。要是谁给说一声割了,心痛是心痛还能落个人情,还有人承个情。可是,人家不吭一声就割了,心里美没有了,大价钱没有了,连个空头人情都没有了。王老五气得很,气得头发懵,气得浑身发抖。乡里人受了气没有别的出气的办法,就会拤着腰骂。王老五一辈子不会骂,也不敢骂,骂人会得罪人,得罪了人不得了,没有好吃的果子。可是,眼下他胆大了,气得昏了头才胆大了,因为骂的是没名没姓的贼,得罪不起有名有姓的人。他才不怕,他才胆大,他才敢骂,骂得还特别特别狠。他骂:“我日他妈了,谁爹死了娘嫁了,割我韭菜办酒席哩!”他是个老实人,又是初次骂,没有骂人的经验和才华,攒了很大的劲也只有这一句。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一字也不改,“我日他妈了,谁爹死了娘嫁了,割我韭菜办酒席哩!”
菜园里有不少人,这些人还没见过王老五骂人,大家都很新鲜,就围过去听他骂看他骂。可惜,王老五老是骂这一句,骂不出新花样,听得老不过瘾,太不够味了,太不开心了。有人就不断启发他,诱导他,叫他有所创新,就问他:“偷家要是没爹没妈哩,你不算白骂了?”
王老五也不是太笨的人,一点就破,果然骂出了新水平:“我叫他谁吃谁死!我叫他谁吃谁死!”再往下又没词了。
有人又提词了:“男人吃了呢?”
“男人死!”
“婆娘吃了呢?”
“婆娘死!”
“娃子吃了呢?”
“娃子死!”
“闺女吃了呢?”
“闺女死!”
“一家人都吃了呢?”
“一家人死个挖苗断根!”王老五骂得咬牙。
“高,高,骂得好!”人们高兴了,夸王老五,给王老五伸大拇指头。
王老五好得意,因为解了恨,因为大家夸他。
如今不兴斗争了,天下太平了,太平得急人,因为没有啥奇闻可传播了,可闲话了。王老五骂人便成了头等奇闻,一时三刻传遍了全村。传话的人都很慷慨,都很大方,每人都加了不少油,每人都加了不少酱。说王老五是老实人,老实人气疯了比不老实的人还要凶,还要狠。说王老五知道是谁偷割的,说他赌了咒发了誓,夜里要把偷韭菜的一家人反锁到屋里,再放一把火,烧他们个挖苗断根寸草不留。王老五不过是骂几句出出气罢了,不想被人们说成了要杀人放火的绿林好汉。
天快黑时,王老五坐在院里吸烟,吸着烟生着气,嘟嘟哝哝地还在骂娘:“日他妈,看老子头软好捏,不割别人的专割我的!”
王老五正在生气,忽然李支书来了。李支书小名叫牛娃,没当支书时常来他家串门,来了就帮王老五劈劈柴或干点别的什么,很是亲近。牛娃给王老五叫五爷,王老五给牛娃叫牛娃。自从牛娃上个月当了支书,成了李支书,王老五不由得和牛娃生分了,生分得不认识了,好像牛娃不再是牛娃了,好像原先的牛娃已经死了,现在只有李支书了。李支书却认为自己还是牛娃,还给王老五叫五爷,王老五却不肯应承这个爷了,干笑着求告道:“还爷哩,可别折我阳寿了。”
“怎么?”李支书奇怪了。
“你是支书哩,我可担当不起。”
李支书只当是句玩笑话,不由得笑了。笑了一半看王老五的神色是真的,不由得笑不出来了,心里好不是滋味,从此和王老五隔了层纸。
现在王老五见李支书来了,好像李支书从来没有来过他家,好像是来了贵客,忙站起来迎接,慌慌地让座,慌慌地敬烟,自己也不敢坐了,耷拉着手规规矩矩站立在旁边,看着李支书嘿嘿干笑,不知如何说话了。
“你也坐嘛。”李支书看王老五一副小心侍候的样子,就叫他也坐下。
“你坐,你坐,我站着都行。”王老五不坐,好像自己坐了就是和李支书平起平坐了,和李支书平起平坐就是不知高低了,就是看不起李支书了,就是欺上了。
李支书看看王老五,不由得苦笑一下,问他:“听说你的韭菜叫谁割了?”
李支书也知道了,李支书也来关心了,王老五好感动,好过意不去,就说:“偷了算了,一把韭菜值几七几八,划得着叫你费心!”
李支书问:“你知道是谁割的?”
“贼呗,别的还有谁。”
“你知道贼是谁?”
“不知道。”
“我不信。你能连一点风都不知道?”李支书追问。
“真不知道,我还能哄你!”王老五说得很贴气。
李支书叹了口气,摇摇头,重重地说:“是春花!”
啊,春花!春花是李支书的老婆啊!王老五愣怔了,眨眼又笑了,笑得很尴尬,嗔怪道:“李支书,你咋和我开玩笑哩。不是她,可不是她,咋能是她!别开玩笑嘛。”
“是她,没错。上午我们吃的韭菜饺子,刚才我去菜园看看,俺们的韭菜还在长着,不是割你的割谁的?”李支书脸红了,气红了。
“哎呀,是她!”王老五忽然升起了另一种感情,没有了对贼的气,没有了对贼的恨,亏心地埋怨道:“咦,她咋不言一声哩,她要言一声我给她割割送去嘛,我跑几步腿算啥,咋能叫她费事,真是!”真是什么?是自己没尽到心,后悔?是她跑腿累着了,对不起?还是别的什么什么?一个“真是”,味全了,全得说不清,只好“真是”了。
王老五的一片真情,使李支书气上加气,愤愤地骂道:“日他妈,真气死人了!我才干几天支书,支书的椅子还没暖热哩,我还没有学会咋当支书哩,那一套她可也会了,不学自会了,咋得了呀?”
“别气了,别气了行不行?一把烂韭菜划得着气?种韭菜就是叫人吃的,吃了算了,不是外人吃的。”王老五看李支书不放笑脸还在气,就急坏了,好像是自己调戏了春花李支书不依了,好像是自己不孝顺惹老人家生气了,急得一双手在身上乱搓,苦苦求饶道:“李支书,你别气了行不行?你要再气我就怪了。你这不是把我当成了外人,不该吃我的韭菜了!”
王老五的巴结使李支书心烦,两个人说不到一个心思上,李支书也就忍住心中的气,不再多说别的了,又道了几句错:“五爷,这事真对不起你,惹你生气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对她教育不够。”
“唉呀,你咋越说越远了?这算啥错,你们吃了不比我们吃了还强些?”王老五不让李支书再气下去,尽说些宽心话,真心话。
怎么我们吃了比你们吃了强些,这算啥话?李支书一阵反感,真想批评王老五几句,看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也就算了,便站起来走了。王老五一边送一边说:“李支书,你千万可别再气了,回去了千万别提这事了,别惹春花生气了,行不行?”
李支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到了门外冷不防塞给了王老五一张票子。王老五一看是五块钱,像突然挨了一砖,愣愣地说:“你这是干啥?”
“你种得也难都不说了,要是白吃了,惯下她这个毛病,以后咋弄?”李支书说了扭身就走了。
“你——”王老五抢上一步拉住了李支书,要把钱还给李支书。李支书不接,王老五差点急哭了,求情道,“李支书,你咋能这号样?我说了半天算白说了,你还叫我咋着呀!”说着把钱硬塞给李支书了。
“这是应该得的嘛。”李支书苦笑笑,又把钱塞给王老五。王老五躲闪着,票子落到了王老五脚下,李支书趁势跑了。
李支书像使了定身法,把王老五定在原地不会动了,没有了神,没有了魂,不住嘴地喃喃念道:“真是!真是!”
五婆薅猪草回来了,见老头子傻了呆了,又见地下扔着五块钱,就问出了什么事。王老五讲着详情,五婆还没听完就气坏了,恨恨地骂道:“看看,看看,日他妈,就说谁变蝎子谁蜇人吧!春花原先多好的人,才当了几天支书婆娘,可也会蜇人了!”
五婆本来气春花,听王老五讲完,又掺进了对支书的怕,指着王老五埋怨道:“老天爷呀,你真是老糊涂了,喝迷魂汤了,又把支书当成牛娃了,你敢咒人家死个挖苗断根,我看你是活够了,找到老虎头上蹭痒!”
王老五嘟哝道:“我只想着骂的是贼。”
“啊,是贼都敢骂?也不分分是啥贼,是大贼,是小贼,是头软的贼,是头硬的贼,你就骂开了!”
“我要知道是她割的,我再迷也不会骂。”
“你不知道的好!”五婆拾起地上的五块钱,又气又恨地骂着,“偷了还不叫说,给五块钱这不是搪塞咱的是啥?你还站在这里等死哩,还不快把钱给人家送去!”
王老五去了,做贼心虚地去了。
李支书刚刚和妻子吵了架。李支书三十多岁,上过学,在大山里也算得年轻有为了。前任刘支书不是人,劣迹很多,自己也曾说过长道过短,只想着自己干上后一定要旧貌换新颜,好好争口气。没想到权力这东西这么可怕,不等自己干好,老婆可由好变坏了,干出了这号丢人事,自己还怎么红口白牙厚着脸皮说别人?李支书越想越气,正在气头上王老五来了,他只得强装笑脸让王老五坐下,问:“五爷,有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