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似刀

作者: 张玉泉

月亮似有似无,在树丛间隐约闪现。它似乎在某个年头消失,又在若干个年头后出现。当你走在城市的巷子里,突然发现月光再次在青色的砖墙上铺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却再也不能辨别,你内心感觉到了恐惧。那是时空苍老的标志,月光与你遥远并陌生。

走在月色里,这座城市装载了你几十年的心事。月色是你心灵的宽慰剂,是你心湖上唯一不变的目光。他宽厚仁慈,从来不减少他的温暖、明净和淡雅。最初你怀着期待来到城市的么,一样在月光里徘徊,想要找到进入月宫的大门。那时候,月色苍茫的旧影里,一头牵挂着村庄,一头牵挂着城市。如今,月色泯灭了界线,混淆了它的表面与内部,只剩下生与死的苍茫,只剩下相互交融的壮烈与汹涌。

我曾是爱着这月色的,她朦胧温润的脸庞上写满了青春,写满了圆满。如今她满含着沧桑,充满了缺憾。仿佛人生,正在走向下弦月。下弦月,弯刀似有利刃,锋芒孤独而寒冷。我常常坐在城市街道旁的长椅上,望着天空的月,她曾经是那么熟悉,如今突然变得陌生。她何时与我成了陌路。

月亮是黑夜里的物什,她与太阳共守着地球。我们观察着身外之物,是不是也在修炼着自己的心灵。心灵中的月色,该是灵魂的月色,该是人类内心最为强大的力量,像是相互牵引着、缠绕着、复原着、重生着、行进着。不断地靠近与远离,昼夜奔息,从未停止。

就像今夜忽然想起月光,而它仿佛在城市中的身份,变得更加复杂了一些,变得空旷了一些,也变得疏远了一些。因为我们与它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们沉浸在电气化的时代里,感受着璀璨的灯火,享受着现代化音色的熏染,忘记去看窗外的宁静世界。

打开窗能看到什么?有时候面对城市的黑夜,我们疑窦丛生。楼群的阴影挡住了月色,车灯遮挡了月色,繁杂的琐事笼罩了内心,无处栖息。梦乡中,多半是空寂的暗淡,对世界的担忧,对未来的恐惧。我们可知月色虽然免费,但异常珍贵。我们却又常常辜负了它,忘记了它。面对它时我们无动于衷,我们视它们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当我们失去它时却痛苦不已。

有时候月色似有似无,几乎被内心的杂乱淹没。我们常常在花园里或者马路边无助地徘徊,忘记了月色清冷的陪伴。它并没有跟随你的打算,兀自低沉地悬挂在半空,安静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谁能够解读这漫无边际的月色,覆盖住浩大的时空。小店的灯光仍然未曾熄灭,还有坐在窗边的人们仿佛在交谈着,谈论着令人喟叹的人生,或者抚今追昔,一唱三叹。只是几棵胡同口的白杨树,早已经在月色中开始反复练习着歌谣。唱得最响的是那一簇簇细碎的叶片,抖动着月光的白霜,走进梦乡。

我低下头,仔细地辨别月光下的事物,安静得可以听到内心的心跳。我是那个丢失了记忆的人吗?我是那个忘记了回家的路,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给你写信的人,还是忘记了自己生命中最原始的青春,忘记了那份狂野和义无反顾的追寻?

曾经的我常常在月色中找寻自己的未来,也许是一捆柴,也许是石头搭建的城墙,也许是一棵粗壮的树木,都可以容我轻巧地躲藏。我躲下来,像是把自己安全地放置于月色中的秘密基地,等待着有人将我发现,等待着捧出自己的呼吸,被发现的惊喜,潜伏在夜色中的迷恋,更像内心那份依恋和不舍,直到所有的小伙伴回到家门,我才一个人悄悄地走出来。

没有人发现我,因为我藏得过于深邃。他们都厌倦了,放弃了,回到自己的小天地。而我仍旧在田野上,感觉一个人的遥远,像是一缕月光的一部分,在轻轻地漂移。

月色中夹杂着几许陌生,因为我们过于疏远,有时候虽然近在身边,却没有余暇来审视它的面庞。它的面容有些苍老,有些疲累,有些倦怠。是随着我的那颗心一起成长的吗,随着我的心情一起漂泊,在遥远的无边的海上,等待着靠岸的时辰。

月色并不是名利的,它只要是能够照到的地方,都丝毫没有保留。所有的世界上的愁苦、漂泊、柔情,都被月色打量着,沐浴着,混合成世界上最为浓烈的醇酒,在胸口涤荡着、翻滚着,向着城市的街道滚滚流泻,在人间的河岸上翻卷浪花。

那时,我怀着无限的幻想,游走在乡间的夜色中。金秋的稻香里,蛙鸣阵阵,月色与稻穗垂挂喜悦。河岸上是黑黢黢的菖蒲丛,仍可见点点的萤火划过潺潺流水。我是在梦中吗?我在如梦如幻的雾霭中采捉了几只萤火,欢喜地放置在玻璃瓶中,带回家去。那时窄仄的河渠上,高大的白杨树随风摇摆着叶子,在月光下曼妙地舞蹈。我陶醉在故乡的月夜,忍不住大声歌唱,高亢的歌声穿过河对岸的柳树林,穿过山林,在空旷的崖壁上回荡。

月光是梦的伴侣,他们相互辉映,在心灵上闪烁着现实主义的色彩。居住在城市多年,月光仿佛也成为了我唯一的朋友,她常常在深夜出现,不知何时又在头顶消失。因为孩子学校搬迁的缘故,我的租住地也多次搬迁。

我常常在月光下行走,而又忽视了她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月亮更是大众的亲人,她不求回报,只是默默陪伴,即便是最难捱的时辰,她依然会善良地将你注视。我只顾思考自己的未来,企图在繁杂的生活中找到喘息的空间,而忘记了远在他乡的亲人。是他们将我养育,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而我享受着他们的亲情和关爱,却又常常在城市的角落忽视了他们。就像忘记了身边这些闪着银灰的世界,蜷缩在城市的一隅,躲避未知的风雨。

在美学家看来,月光更趋于唯美。关于月亮的传说,根植于内心的就是关于牛郎和织女忠贞不渝的爱情传说,或是嫦娥奔月的故事。无论是选择忠贞还是背叛,月亮终究是爱情最美的见证,银河闪烁着晶亮无比的锋芒,无数怀着对爱情无限憧憬的少男少女们依偎在月光下,等待着月光的濯洗,仿佛是人生的终极意义,爱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异性,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伴侣,成为最值得依赖的情感归宿。

我看着月亮逐渐老去,她每每在云层上升起,都带着佝偻的身躯,缓慢的步伐像极了年迈的父亲。每次看到月亮钻出槐树的影子,站在小区门口的楼顶朝我张望,我就认为那是父亲的灵魂。它的目光永远带着赏识的宽慰,带着慈悲,带着柔情。我沿着狭窄的道路走到月光中去,找到了一小片可以被月光照到的地方坐下来,仿佛又和父亲屈膝长谈。内心无声的语言与夜色中的风交织着,摇晃着树枝上的叶片,吹来了记忆中故土的气息。

许多时候,月色清纯明亮,为记忆中的夜晚增添了最值得铭刻的部分。很多人都在回忆,在失去后方懂得珍惜所有。所有的情感和心事都仿佛堆积在月亮上,抬头时便看见了自己真实的心境。我们内心那些看不见底的欲望沟壑,显露出沧桑的阴影。仿佛早已经被岁月埋葬的,被灰尘湮灭的,被风雨碾碎的往事,一件件都被月光照亮,变得更加虚无和沉静,只剩下空空的回声。

月色是最好的安慰剂。有时候我们从繁忙的工作中脱身,看见月亮时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朦胧中的街道如此的庞杂,他们早已经在白天承受了太多的碾压和噪音,此时已经沉入梦乡。路边的树木把黑色的影子伸展在地上,仿佛得有余闲来梳理和折叠。月光一瓣一瓣地落在马路中间花坛上,她们如此的悲壮,所有的花期都没有游客,所有的果实都已成为摆设。

还有什么能够唤醒月色中的真实?茫茫人生的江河,滔滔不息地奔腾着,滚动着几十年的月色,在大道上游弋,混杂着不安,悲壮,兴奋,炎凉,慢慢地凝固成一块万里的冰川。

月亮与文人的情感最为密切。特别是过了而立之年,随着对生命况味更加深刻的体验,对月的情感也与日俱增。在浩瀚的文学长河中,月色的明润、苍凉与诗人的人生情怀相互交融,构成了中国文学的明亮底色。从内心深处讲,最喜苏轼关于月的诗文,极尽苍凉豪迈,映射出诗人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月光太亮就会被乌云遮挡,谁能与我共享月光的孤独。《西江月》一诗道出了苏轼对命运的思考,一路南贬,北归已经成为他内心最强烈的夙愿。苏轼一生从仕四十年,有四分之三以上的时间游离于朝廷之外,三分之一的时间处于贬谪漂泊的状态。苏轼去世前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二月一日,苏轼被贬黄州。到黄州后,苏轼开垦东坡,躬耕田野,寄情山水。“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雨点纷落,把东坡洗得格外干净,月亮的光辉也变得清澈。城里的人早已离开,此处只有山野中人闲游散步。千万别去嫌弃这些坎坷的坡路不如城里平坦,我,就是喜欢这样拄着拐杖铿然的声音。多么恬淡的自然人生!苏东坡仿佛忘记了仕途的困顿,在雨后月色弥漫的山野疗伤,在坎坷的旅途中毅然铿锵前行。在黄州期间,苏轼写下了千古名篇《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在两赋一词中,苏轼在江岸边信步,在清风明月间思考,对人生的领悟更为深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在东坡看来,唯有清风明月如此慷慨,像世间最为真情的馈赠,信手拈来,俯仰皆得,不掺杂官场的世俗交恶,真可谓人生在世,抱明月而长终乃人生一大幸事。

公元1094年,苏轼被贬英州,人还未到英州,朝廷圣旨追到,再贬惠州。惠州期间,朝云病亡,葬于栖禅寺松林。此时的苏轼,已是“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 中原北望无归日,内心悲痛可想而知。紧接着厄运再至,弟弟被贬雷州,自己再被贬到儋州。“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苏轼给弟弟写下“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后,便孤身携带着幼子乘船离开广东惠州,踏上了去儋州的生死行程。“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到了儋州,穷困潦倒,荒凉无依,“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江水煮月,坐听荒城打更,可见苏轼已是清贫寂寥之至。直到七年之后,宋徽宗即位,年过六旬的苏轼才遇赦北还。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北上,大海汹涌,思绪翻腾,回首久居南荒的穷困生活,苏轼的内心仍坚守着那份澄明达观。“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天公变化岂有常,明月行看照归路。”对于看破生死的苏轼,一切苦难已经超脱物外了。只可惜一代文豪,于公元1100年,病死于北上途中的常州。

与苏轼的人生之月不同,李白的月则更具浪漫主义的色彩。李白少资聪颖,小时就写下“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四十二岁奉诏入京,受到玄宗接见,被召供奉翰林。只可惜文人的天性孤傲使他难以融入朝廷政治,李白很快被谗出京,后又因参加永王东巡而被流放夜郎。遇赦后的李白半生追求仕途无望,遂寄情山水,把一腔政治抱负化为踏破山水的侠气方刚。李白笔下的月与其性情极其相似,有年轻气盛时“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洒脱,有与月对饮时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落寞孤寂,有月下舞剑时“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的粗犷悲壮,亦有无奈离京时“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的苍凉感慨。

李白一生与月为友,以月寄情。从“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到“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从“暂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送渊明”到“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月始终带着诗人的使命在诗句中跳跃出入,似有万般幻化,承载着诗人浓郁的情感、疼痛的思念、扯不断的愁绪,赋予诗句生命的永恒。

李白与明月结伴一生,最终因月而死。北宋诗人梅尧臣曾作《采石月赠郭功甫》“采石月下闻谪仙,夜披锦袍坐钓船。醉中爱月江底悬,以身弄月身翻然。不应暴落饥蛟涎,便当骑鲸上青天。青山有冢人谩传,却来人间知几年。”明人冯梦龙《警世通言·李谪仙醉草吓蛮书》写到诗人在一个月明如昼的夜晚,泊舟于采石江边畅饮美酒。忽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有一条长数丈的鲸鱼奋鬣前来。李白遂跨上鲸背,腾空上天去了。南宋陈葆光则在《三洞群仙录》说:“子美后说李太白宿江上,于时高秋澄流,若万顷寒玉。太白见水月,即曰:‘吾入水捉月矣。’寻不得尸。说者云水解,此神仙之事也。”总之,有种种理由让人们相信,李白成仙了。这虽然是人们对李白赋予的理想主义的期望,但终究一代诗仙坎坷的人生历程,在苍凉的悲怆结局中画上了句号。李白在遇赦后几年投靠安徽远族叔父,不久便饮酒而死。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