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魂

作者: 乔典运

张家村前边有一条公路,往南通地区,往北通县城,村里人赶集进城、走亲访友都很方便。可惜是条黄土路,大小一阵雨,就变成了泥水路。齐脚踝深的泥浆,又粘又滑,不要说汽车不通了,空人也难行走。谁家大小没个事,能不出门?生病的要抓药,没盐吃的要去供销社,亲戚家有个红白喜事要去看看,小孩们一天三晌要去上学。人们难死了,愁坏了。没路可走,只好眼巴巴地盼着男人跌跤。根据几千年的传说:女人跌跤,天还要下;男人跌跤,天要放晴。逢到雨天,村里人会眉开眼笑地互相报喜:“天要晴了,张三哥跌跤了!”当然,也会愁眉苦脸地互相报忧:“天还要下啊,李二嫂跌跤了!”至于跌跤的人伤筋动骨了没有,谁也没心打听。只有碰上男女都跌跤了,人们才肯费上一番心思,去调查,去分析,看看谁跌在先,谁跌在后,谁跌得轻,谁跌得重。然后就展开一场争论,争得面红耳赤,也得不出个是晴是雨的结论,到底还得听天由命。

不知男人们跌了几万次、女人们跌了几万次之后,突然传来了好消息:要修沥青路了。开头,人们奔走相告,村里充满了欢乐。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修沥青路的话虽然还不断提说,却一直不见动作。这期间不知又下了多少场雨,把人们的热心早又浇凉了。因为只说不办的好话听多了,耳朵里磨出了膙子,人们没有了希望,倒也没有了失望,对沥青路也不再想了。碰到雨天,大家的唯一希望还是盼着男人们多跌跤。

有一天,大路上突然来了一群拿标杆的人,这里瞄瞄,那里划划,看样子要玩真的了。村里人又来了劲,成群结队围上去看热闹,还主动送茶送水,打听啥时候动工,巴不得立时就走在沥青路上。

又过了几天,公社干部老王来了。老王五十来岁,在农村干了三十年,对老百姓的心思熟透了。熟能生巧,再艰巨的任务到他手里都易如反掌。他来了就匆匆忙忙召开群众大会,洋洋得意地讲道:“前些年有句顺口溜,说有四种人最吃得开:听诊器,方向盘,当大官,掌实权。如今咱老王也吃开了,抽到沥青路指挥部专管石头,咋样,是名副其实的‘石权’吧!”

大家被逗笑了,笑得脸上都开了花。

老王又连哄带吓地讲下去:“反对修沥青路的举手!没有,都赞成,好!不过,光心里赞成不中,嘴里赞成也不中,真赞成假赞成得看行动。行动是啥?男女老少每人砸三百斤石子。啥呀,太多了?你还要良心不要?叫我看还太少了。三百斤,管你们子孙万代走下去,你上哪一国也找不来这个便宜!三百斤,一个月内交齐,一两也不能少,一天也不准拖。砸多大呢?说洋的讲厘米,你们也不懂;咱说土的,一律要指头蛋一般大的。我可知道你们好打折扣,咱丑话先说头里,这一回可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硬底子硬帮,没有一丝一毫的空,硬碰硬,实打实。谁敢砸得大了,可别怪我老王翻脸不认人,到时候有你们好吃的果子!”

老王讲得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大家却听得比风还轻比棉花还软。人们嘻嘻哈哈,全不放在心上,女人们照样做针线,男人们照样耍笑打趣,老年人照样塌下眼皮养神。只有一个人当真,那就是老党员张老七。张老七年近花甲了。他二十岁那一年秋天,下了七七四十九天连阴雨,下得路上成了糨糊,下得磨不成粮食,打不成柴,家家烧锅断顿,个个叫苦连天,说来也怪,连下了几十天雨,却没有一个男人跌跤。张老七心地又慈又软,最见不得人们愁眉苦脸,为了给大家解忧排难,就悄悄下了决心,要以自己的疼痛去换取全村的欢乐。他故意走东家串西家,哪里路滑,哪里泥深,他偏去哪里。老天不负苦心人,当他去村头看水时,果然跌了一跤,跌得好重,断了踝骨。他被抬回家里时,听着人们大呼小叫奔走告喜:“好消息!好消息!张老七跌跤了,跌得可狠了,天可要晴了!”他疼得大汗淋淋,泪水涟涟。可是,一听见人们如此高兴,却不由得笑了。从此,他就巴着盼着有一条不分晴雨都能畅通的大路。如今真要修路了,他高兴坏了。他听老王讲话听得入迷了,像庙里的笑脸罗汉一样,纹丝不动,笑脸上张开着笑嘴,笑嘴角往下淌着长道短道涎水。当听到要指头蛋大小时,他伸出粗大的双手,低头看着,人们看着他的傻相呆样,窃窃私语,心里嘲笑他是个二百五,好哄。张老七没有发觉人们在看他的洋戏,一直呆呆地听到散会。老王要走了,他才急急地站起来,拖着一条瘸腿,踉踉跄跄追上去,叫道:“老王,等等!”

老王回头站住,问:“啥事?”

“啥事?”张老七盯住他,认真地质问道,“你光说要指头蛋大,一个巴掌五个指头,是大拇指头呀是小拇指头?不说清,将来差劲可大了,用不成了咋办?”

“真是个老古板、死心眼!”老王被问住了,脸上一阵泛红,在肚里骂了一句。迟疑了一阵,摆出行家姿态,说:“你这个意见很好,好得很,要不将来就会误了大事。究竟要砸多大呢?”他环顾左右,板上钉钉地说,“要砸得比大拇指头小点,比小拇指头大点。”

“像中拇指头咋样?”张老七一追到底。

“对,对。”老王连连应付着走了。

“这多好,说清了,大家心里有了准,省得砸得不合格。”张老七像挽救了一场重大事故,对周围的人嘱咐道,“都听见了吧,回去都按这个标准砸,保你们返不了工!”

人们看着他这副认真的样子,不屑地哈哈笑着走了。

从这天开始,村里忙开了,家家户户响起了砸石声。张老七有个闺女,在地区干事,是个孝女,几次来信叫他去看看世面,享享清福,让她尽尽孝心。他本来就要去的,现在却坚决不去了,说是修路要紧,要留在家里为子孙造福。他去河里选了最坚硬的石头,让儿子春生拉回家。他家四口人,儿子要下地,媳妇忙家务,孙女在上学,一千二百斤的石子任务他要全包了。他抡起十斤重的大铁锤,把大块石头砸成小块,又坐下去扬起小锤,把小块石头破碎成中拇指头大。十锤,百锤,千锤,万锤,砸着,砸着。每天天不明起来,半夜不睡,除了三顿饭外,就一直坐在那里砸呀砸呀。一天不知砸了几万锤,才砸出三四十斤石子。手指震肿了,手背震得裂开了纵横交错的口子,长道短道流血,血染红了雪白的石子。儿子春生收工回来,看见爹爹的手,心疼地说:“爹,我砸一会儿!”

张老七不肯,头也不抬,生怕误了一锤,砸着说:“冬天风大,你把手震炸了,咋到野地里做活?”

媳妇宛夏刷罢锅,喂了猪,走到厢房,呆呆地看着公公的手,求告道:“爹,你歇歇,我砸!”

张老七不肯,连看她一眼都不看,砸着说:“你要做饭,手震开了口子,咋和面洗碗?”

孙女小侠放学回来,看见爷爷的手忍不住哭了,弯腰夺锤,说:“爷,叫我砸吧!”

张老七心疼孙女,推开她,砸着说:“你皮嫩,手震疼了咋写字?”

张老七一坐一整天,一坐一整天,整整砸了十天,大门没出,面前堆起了一堆石子。每逢身困手乏的时候,他就抓起一把石子自我欣赏地看着,好像面前伸展开了一条晴雨畅通的大道,疲劳马上就消失了。他砸着石子不由想起了往事,便自我嘲笑着。真傻!当年咋会那样迷信,竟然想用自己的跌跤去给大家换取天晴路干,结果落了个终身残疾,泥路还是照旧泥路。他觉着这一回才是正正经经地办好事,就是累断了腰,震烂了皮肉,也是值得的。

这天半夜,儿子和媳妇醒来,听见怒吼的风声中夹着叮叮的锤声。锤声一声紧一声,一声重一声,锤锤都砸在儿子和媳妇的心口上。媳妇好像看见了公公冻得发抖的手,叹道:“咱们在被窝里还冷,爹是不要命了!”

儿子好像看见爹爹干枯的身躯,担心地说:“爹这一阵子瘦多了,我真怕……”

媳妇怜惜地埋怨道:“这两天我挨家挨户看了,人家砸的都是多大。谁像他的心眼这么死劲,上级说个啥就信个啥,一点也不灵醒。”

儿子想想说:“是啊,得想个办法,叫他灵醒灵醒。”

第二天早上,小侠放学回来,爹把她叫到一边咕唧了几句,她高兴得蹦到厢房里,一头扎到爷爷怀里,闹着要吃糖。她是张老七的心尖肉,他忙掏出一角钱,叫她去买,小侠不接,硬要和他一块儿去买。张老七缠磨不过,只好放下铁锤,和小侠一块儿去张富胜家。张富胜开了个家庭代销点,一边砸石子,一边卖东西,一举两得。张老七买了糖要走,小侠弯腰抓了一把石子伸到他面前,叫道:“爷,你看看人家砸多大呀,谁像你!”

张老七接过石子看看,都像大枣一样,比上级定的标准大一倍也不止。他不由睁大了眼瞪着张富胜质问道:“你咋砸这么大?”

张富胜不在话下地说:“大?我还嫌太小了哩!”

张老七不满地批评道:“上级咋说的,你没听见呀?”

“上级说的就没虚头了?”

“你这是啥态度?”

“好态度!”张富胜冷笑一声,满脸流露出不屑和他争论的神气,坐下去砸着石头,愤愤不服地嘟哝道,“哼,还想把我当发面馍捏!有人又是党员又是干部,砸得比我这还大,咋不去管哩!”

张老七追问:“你说谁?”

“想说谁说谁!”

“你别诬赖好人!”

“好人只怕就剩你一个了!”

“你……”张老七噎了一口气,“我去看看,要不是哩,咱们再算账!”

张富胜连看他一眼也不屑看了,也不再回话了,只顾得意地叮叮咣咣砸着。张老七被他这种态度激恼了,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不好再争斗下去,只好憋着一肚子气,拉上小侠就走。小侠不知高低,走着仰着脸看着他,求告道:“爷,你也砸这么大,也省点气力!”

张老七平素就看不起张富胜,嫌他为人尖酸,思想落后。现在听小侠说叫向他学习,好像受到极大的侮辱,便愤愤地说:“天下的好人都死完了,向他学?咱们是正经人,和他比丢人!”

张富胜听见这话像被打了一耳光,虎生生站起来,把头伸到门外,对着张老七的背影怒气冲冲地道:“看你多正经!哼,你恁正经咋叫把队长选掉了!还不泄威呀!”说了这伤人的话不算,还冲着他吐了一口臭水。

“你……”张老七听了这话,像钢针刺胸,顿觉心里酸疼难忍。他猛回头看了张富胜一眼,脸上憋得血红血红,却有口难言。别人的伤疤在皮肤上,他的伤疤在心上,张富胜偏偏往这伤疤上戳。张老七当基层干部,时时事事听上级的话,不仅自己没有沾过一根柴禾麦秸的光,也不许自己领导的社员有私心杂念,一颗心正直得比木匠打的墨线还直。可是,好心没有好报。那年秋天,先旱后涝,全公社都遭了轻重不等的灾,秋后都怄着不缴公余粮,等着上级减免。这时,老王来催粮食入库。他把心口窝拍得发紫,铁定地吆喝道:“亲为亲,邻为邻,关老爷为的山西人。我在这里包队,打心眼里为着你们。今天悄悄给你们说个实话,你们也别等了,上级不但没批准减免,还怪罪下来了,要抓几个抗粮不缴的,开刀是问。人家外队的人灵醒,都超额缴了。我怕你们吃了眼子亏,没空挤空来给你们透个信。别等了,等到底能减免一个粮食籽,打掉我老王一个牙。不怕谁的头难剃,到时候上级恼了,把他的头割下来剃!”

大家听了老王的话,又胆战心惊又实在舍不得,都眼巴巴看着张老七。他是一队之主,几百口子的当家人,况且他一家大小也有几个肚子在空着哩,都希望他能出头抵挡一阵子,到最后再说。他看着一双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愣怔了半天,最后竟然狠着心说:“缴!坚决缴!我不是怕把我的头割了剃,我是想,越遭灾国家越困难。上级知道遭了灾又不减免,说明国家的困难不会小了。一家人过日子,娃子大人还要为当家人分点忧,咱们也要为国家分点忧。把国家的大困难分到一家一户身上,就成了小困难,也不过喝稀一点,多吃点野菜。”

大家听他如此说,一个个的心凉了,没想到又是一场空。人们看看他,看看老王,都耷拉下了头。每人都窝了一肚苦水,可也都明白这苦水不能往外涌,因为涌上来还得再咽下去,不如就叫它一直窝在肚里。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张富胜撂了一句:“说得可好听,嘴一张一合,就叫几百挂肠子饿断!”

张富胜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扔进一池死水中,波纹遍及全池。人们唰地都抬起了头,个个心里叫好,又都捏了一把冷汗。大家本来都默认了,现在却又都动摇了。一双双犹豫不安的眼睛看看张老七,又看看老王,如果没有不良反应,马上就会群起呼应。张老七见老王变了脸色,便冲着张富胜批评道:“就你的肠子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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