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

作者: 乔典运

三爷头痛了,痛得很,痛得像锥子扎刀子剜。三爷过去也头痛过,是伤风感冒引起的,痛得没这一次狠,也有方治,熬点姜汤喝喝,或是被子包住头捂出汗,或是上山挖荒累出点汗,只要一出汗就好了。这一次不是伤风感冒引起的,是碰上了难题,想不出好办法硬想下去把头想痛了。三爷的头没有用过,就是用过也是小用,没有大用过。一个老百姓用头干啥呢?地咋种啥时种种啥啥时浇水啥时施肥啥时锄啥时收,等等,等等,上级都替你想了,你别说不会想,就是会想,想得再美也是白想,想多了还犯王法。三爷是老实百姓,老实百姓就只听不想。三爷的头娇生惯养年代久了,就不会想了,一想就痛,又是大用大想,就痛得更狠了。不是病痛,是真痛,是伤住脑子了。三爷痛极了,不由想跑了题,怪不得干部们吃香的喝辣的,看起来可得吃可得喝,他们又不是挖山抡镢头,他们得天天想事,要不把头保养个好好的,一想头就痛还咋工作哩?三爷想想过去对干部们吃吃喝喝不满意,就觉着很对不起干部们,就很有点无地自容了。

三爷这一回想的是大事,选村长的事。上午开村民大会,王支书在大会上说,这一回要搞差额选举,提出了两个候选人,一个张文,一个李武,选谁都行,看谁能为人民多办好事就选谁,只能选一个,选两个作废。又说,这是天下最好的民主,也是天下最大的民主,叫谁当不叫谁当由大家当家做主。人们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是一个闺女许给两个男人,叫两个男人去争一个闺女,真新鲜。王支书听了很生气,不叫大家嘻嘻哈哈。说,这一回谁也不准嘻嘻哈哈,这是关系到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大事,回去了都得好好想想,想好了明天来投票选举。三爷没有嘻嘻哈哈,三爷挺烦年轻人嘻嘻哈哈。三爷听得很认真,三爷听话听惯了。王支书叫好好想想,三爷不等回家就立时好好地想开了。

三爷在村里又香又臭,说到底还是香得流油香极了。年轻人看不起三爷,都拿三爷当玩意玩,常常三三两两去找三爷开心,问三爷:“三爷,旱了吧?”三爷就反问:“王支书说旱了?”年轻人回他:“王支书说了。”三爷又问:“王支书咋说?”年轻人说:“王支书说旱了。”三爷就看看天,很认真地说:“可是旱了,好久没下雨了。”年轻人笑了,说:“哄你哩,王支书说不旱。”三爷就认真地看看地,用棍子戳戳,说:“就是嘛,地下还有墒哩。”一问一答,惹得年轻人笑个痛快。三爷不憨不傻,知道是年轻人来玩他的。三爷不气,还陪着笑。三爷笑是笑在脸上,心里可没笑。玩的?万一要不是玩的呢?我说不旱,王支书叫浇水,你们偏不浇;我说旱了,支书不叫浇,你们偏要浇,抬出我和王支书抗膀子,我可担当不起。谁知道哪一回是玩的,哪一回不是玩的?可得回回当成真的。三爷老了,三爷也从年轻时过过,知道年轻人的毛病,啥都不懂还自以为能得很懂得很多很多。年轻人拿三爷不当回事,上点岁数的人可都服三爷,几十年了,年年都有大风大浪,年年都有个百分之几的挨批挨斗指标,谁没叫风吹过浪打过,有的还不止吹一次打一次,就三爷没有,一次也没有,早早晚晚都站在干岸上,落得一身清清白白。人们都说,跟着三爷走,四季保平安。年轻人看不起三爷当个屁用,他们在外边红口白牙说说行,真要办啥事还得听老子的,老子们听三爷的,拐个弯他们到底还是听三爷的。今天王支书说明天要选村长,人们都不操心选谁不选谁,有三爷哩,三爷选谁跟着选谁准没错。

散会路上,家家户户的老子们前后左右围着三爷走,想听他一句话,问他:“三爷,你说说,选谁?”

三爷摇摇头,摇足摇够了,才稳稳当当地说:“急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沉住气不少打庄稼,又没叫你现在就选。王支书说叫好好想想,听王支书的话,想想,想想,好好想想。”

三爷到家就开始正式想了,下本钱想了。三爷除了生病卧床不起,从不在家闲坐,闲坐着着急,还浪费工夫,庄稼人指望工夫吃饭,工夫是顶顶金贵的,三爷从不浪费工夫。这一次不行,为大事浪费点工夫值得。三爷不是不心痛工夫,是做着活不会想。这是大事,大事就得正儿八经地想,得抱着烟袋吸着想,吸一口烟想一下。三爷没想过大事,可是见干部们想过,干部们都是坐着想,吸口烟喝口茶,吸着喝着想着,自己早上喝的红薯糊汤,不渴,茶就免了,烟可得吸,不吸还咋想哩。三爷坐在当间里,坐得端端正正,然后吸着烟就开始专心专意地想了。

选谁?三爷想,选张文吧,这娃子很不赖,眼里有人,穷富人都看得起,高低人都拉得上话,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人。张文常说,烂套小疙瘩还能塞个墙洞堵堵风哩,何况个大活人哩,还能没一点用处。这娃子这样说也真是这样做。就说夏天那次吧,都在村头大树下歇凉,三爷也在。这时县里来了个干部,白胖白胖,一脸奶膘,骑个自行车一直骑到人场里。大家都不认得,就张文认得。张文上去亲亲热热招呼,喊他丁主任,又对大家说:“丁主任来帮助咱们搞商品经济哩,丁主任来了大家的福分也来了,从今往后保险斗大的元宝滚进家家户户。”大家都拍手欢迎,三爷也拍了。丁主任被拍得脸上红红的,就掏出纸烟敬大家,盒是带锡纸的,烟是带把的。一人一支,大家接住烟都乱喷啧嘴看稀罕。三爷坐在最外边,三爷穿得又烂,三爷不是没好衣服,三爷有,三爷平常不穿,三爷说又不逢年过节,又不上街赶集,在家里做活穿那么好干啥,是叫庄稼苗看哩,还是叫坷垃粪草看哩。三爷就穿得很不起眼,丁主任看他不像个人样,给三爷敬烟敬到半截手又缩回来了,三爷接烟的手伸到半截也缩回去了。三爷好恼,脸红成紫的了,三爷心里骂娘,日你个妈,狗咬挎篮的。三爷起身要走,张文立时拉住丁主任走到三爷面前,给丁主任说,这是我们的三爷,养鸡大王,喂几十只哩,是个专业户。丁主任马上另眼相看,笑得脸上没有了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了给大家散烟的那盒烟,要抽烟时又装进口袋里,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高级烟。丁主任没叫三爷,叫的大爷,说大爷你老吸根帝国炮吧,三爷不想接,只是伸手不打笑面人,不接不接就接住了。丁主任说,进口的外国货,一支四五毛钱哩。三爷还有点不相信,大声说好家伙一根烟都够买二斤盐哩。丁主任回头说叫大家都向三爷学习,是老模范老先进,还有什么什么的说了一大堆,三爷听不懂,可是三爷感到了很是风光,把刚才敬烟敬了半截的事抹荒牌了,心里说不知者不怪罪,丁主任还是很好的。后来人们问三爷,外国烟啥号味?三爷说其实也没啥格外的味,就是和中国烟不同,外国烟当然是外国的味。说得人们迷迷糊糊,不知道外国烟到底啥味。为这事三爷很是感激张文,要不是张文介绍,别人就会记住这个事,说啥时候啥时候叫丁主任玩个长脸,一辈子都是个短处。张文一介绍,长脸就变成了圆脸。张文为啥要介绍?还不是张文心里有咱。三爷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大恩小恩都记得清清楚楚。张文心里有咱,咱心里也要有张文。三爷早就想请请张文,报答报答这份情义,想想也没请,张文当民兵连长,啥好的没吃过,稀罕自己这一口粗茶淡饭?到如今张文还没喝过自己一口水。三爷想报恩没报,心里早晚搁着一块病,总像欠了张文什么。这一回可有报答的机会了,选他!他把咱当人敬,咱得把他当神敬,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三爷想定了,选张文,这一票不能便宜了外人。

三爷要下地做活了,想好了不想了再不下地做活就是白浪费工夫。三爷刚出门就看见了李武,李武扛着锨从门口过,对三爷笑笑,说三爷才下地呀!三爷脸红了,像做贼被捉住了,话都说不圆了,只会啊啊了。李武过去了,三爷的心忽然乱了。三爷站住愣了一会儿,心里说不行,还得再想想。三爷就又拐回去了,又坐到当间里,又吸烟又想。

三爷这一回想的是李武,三爷心里总觉着欠着李武点什么,是什么再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狠劲吸烟狠劲想,想得头痛了,才想起来,不是欠李武的,是欠李武他妈的。三爷想起了吃食堂的事。三爷当时还年轻,年轻人饿得快!顿顿开饭时抢在前边打饭,怕打得晚了没有了。三爷吃着吃着就浮肿了,不是吃着了,是涮着了,一天三顿清汤越涮越肿,年轻轻的就拄着棍子走路了。人们都说他快了,快什么大家心里明白。三爷不会忘了,当时李武的妈掌握着勺把子大权,负责给人们打饭。一天夜里,李武的妈偷偷跑到三爷屋里,塞给三爷几个玉米糁掺野菜蒸的菜团团。三爷把菜团团接住,想咬几口又不好意思咬,李武的妈还没走呀。李武的妈看着三爷的样子扑扑嗒嗒落泪,说,年轻轻的成了这号样。三爷还记得,李武他妈还按按他身上,说,看看,一捏一个坑。你咋恁老实,不会偷也不会摸。你咋恁迷,咋回回打饭抢在前边,粮饭糁都沉到了下边呀,以后你拖到最后打,嫂子也好照顾照顾你。三爷听话,以后再饿也要拖到最后打饭,李武的妈每次都给多打一勺半勺的。三爷想起了这事,三爷吓坏了,埋怨自己不该不听王支书的话,没有好好想想,差一点把救命大恩都忘了。三爷想,虽说李武的妈没等食堂散伙就死了,她死了她还有儿子呀!有恩不报非君子,自己差一点成个小人了。三爷越想越后怕,这一回要是选张文不选李武,李武的妈在阴间知道了,能不骂我不要良心?三爷想到自己久后也去了那阴间,咋有脸见李武的妈呀,脸能不红心能不跳,当个鬼也当得没一点德行!对,不选张文,选李武,定了,板上钉钉钉死了。三爷这一想就把整个上午想完了,可是三爷不后悔,总算没有白想,总算报了救命大恩,看起来遇事可就得好好想想,怪不得干部们成天在想想呢。

吃午饭时,三爷很高兴。三爷家人口多,有三奶奶,还有两个儿子,儿子们还有媳妇。在外边,干部们替三爷想;在家里,三爷替一家人想。老伴和儿子媳妇是不能随便想的,一切得听三爷的,三爷想东,一家人得往东,三爷想西,一家人得往西。三爷想了一上午,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想的,是为一家人想的,三爷全心全意为一家人想好了投谁的票。三爷要对一家老小发话了,三爷的话就是命令,发了命令都得服从,打折扣是不行的。不过三爷也很是民主,每次命令之前都要考考大家,看看一家人是不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儿了。三爷问了,你们说说咱们明天选谁?三奶奶说,选谁都行,反正又不叫咱当。三爷气了,三爷说放屁,不叫咱当是不叫咱当,也得看看谁对咱好?三奶奶不敢说了,大儿子哼了一声,说,对咱好当屁,得看看王支书对谁好才行,王支书想叫谁当谁才能当。三爷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对呀,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可是哩,王支书不叫谁当,你就是选了他也白搭。三爷心里输了,面上可不输,三爷又问,你说说,王支书对谁好?大儿子又说了,王支书对谁好当个屁,王支书对咱也好咋不叫咱当哩?得看看谁对王支书好,谁舔得美谁才能当。三爷这一下可惨了,操他奶奶,我真是老了,咋越活越笨,连儿子都不如了。儿子这话有理,三爷又问,谁对王支书好?大儿子说,你想一上午都不知道,我又没专门想咋知道?一句话把三爷噎死了。

三爷想了一上午算抹荒牌了,本来想发布命令的也不发布了。三爷想想不急,这事学问大着哩,要不是大儿子提个醒,还差一点弄错了。怪不得王支书叫好好想想,是得好好想想,这里面学问深着哩,可不敢选个王支书不待见的人,咋对得起王支书呢?天地良心啊!

三爷对王支书服得五体投地,别看王支书年轻,王支书办事可不年轻,摸着大家的心思办事。三爷原来很穷很穷,三爷不偷不摸不沾集体的一根麦秸,就会死出力死做活,全靠喂几只鸡生蛋换点油盐换点零花钱。三爷忘不了王支书的大恩大德。有一阵子上级发下命令,一人只准喂一只鸡,喂的多了就会长出资本主义尾巴,是尾巴就要坚决毫不留情地割掉。不光把多的鸡打死拿跑,还得给吃资本主义尾巴的人拿油盐柴钱,还得挂牌游街示众。王支书当时是治安主任,专门负责割尾巴。有一次,就是王支书领着上级来人挨家挨户割尾巴,队伍到了三爷门口,可把三爷吓坏了。三爷家五口人喂了十只鸡,也就是多了五条尾巴。鸡已经撒了一院,逮也逮不住了,藏也藏不及了,只好吓得筛糠一样等着割了。上级来人看看一院子鸡就笑了,说这么多尾巴,割吧!王主任说了,割不成,他家人口多,十一口人哩,一人还不划一只,有球的资本主义尾巴!来人哈哈笑笑走了。三爷吓出了一身冷汗。这还是小恩,大恩还在后头。王主任变成了王支书,前几年又找上门,说三爷,我看你喂个鸡还在行,我去城里给你买点优良品种鸡喂喂,你弄个专业户当当,叫咱村里也光荣光荣。三爷只当说着玩的,谁知没几天真把鸡娃送上门了。这鸡真是好种,一年没有几天不生蛋。三爷发了,鸟枪换大炮了,在村里不算首户也算头几户了。吃水不忘打井人,三爷忘不了王支书的恩德,逢人都说,别看王支书年轻,叫我趴到地下给他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爹我都干。三爷想想都后怕,要是选个和王支书不对劲的人,自己还算个人?麦米都有个心,我孬好还是个人,可得选个王支书称心如意的人,不踩王支书脚后跟的人,烧香要烧到佛爷面前啊!

谁对王支书好?三爷吃了午饭就又开始专门想了,一想就想起了张文,这娃子对王支书好成一个人了,三天两头请王支书心情心情,心情心情就是喝酒。三爷记得可清了,正月十五那天上午,张文又请王支书心情,可能心情得太狠了,王支书从张文家踉踉跄跄跑出来,一个劲地大喊大叫,一心敬你,三星高照,五星魁首,叫着叫着就跳到门前大渠里了。三爷在门口看见了,三爷吓坏了,三爷心痛坏了,多冷的天啊,会把王支书冻坏的。三爷急坏了,急忙脱袄子脱棉裤要下去拉王支书,越急越脱不下来,还是人家张文忠心报国,啥都没脱就跳进大渠里了,把王支书捞出来又扶到家里,给王支书换干衣服新衣服,上下都是青颜色毛呢的!到如今王支书还穿在身上。这交情深着哩,王支书常说,张文是煤(枚)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王支书早晚出门喝酒,都要把张文这个大学毕业生带上。王支书还说,孙悟空敢大闹天宫,我有张文保镖敢大闹酒海。三爷越想越认定张文和王支书最好,两个人好得活像一个人和这个人的影子,看起来只有选张文,王支书心里才能美气。三爷这样想是想了,就是想得不专不顺,因为还有个李武在三爷心里活蹦乱跳,一个劲地要把张文从三爷脑子里挤跑。三爷知道,李武和王支书也好,好是好,和张文好得不一路。张文是亲王支书,李武是骂王支书。村里有溜光蛋叫刘五,有一次请王支书心情心情,王支书没叫张文保镖,王支书说小打小闹不用大将军出阵了。谁知小打小闹也把王支书晕到了云里雾里。刘五乘机进言。说他有个好门路,弄成了一本万利,保叫村里一步登天,家家万元户,户户盖楼房,到时候你王支书出门就要坐朝廷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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