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烟火
作者: 王选1
2015年初春,当那个胖女人用电动车载着我穿行在大街小巷时,我已经准备离开南城根了。
她那粘满浮尘的黑色电动车,被三百斤肉压制住,停在了一个小区楼下。她套着黑色棉袄,臃肿不堪,一颗烫成菜花的脑袋,显得异常硕大。她走在前面,一手将电动车的钥匙环套在食指上甩着圈,一手捏着电话和房东联系,我尾随其后。房东已敞着门,等我们。
我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三室一厅一厨一卫,有简单家具,墙面白净,光线充裕,还算可以吧。随后问租金,一月1500元,一年18000元,一次付半年。我盘算了一番,还是觉得贵,一年租金,工资一大半就没了。我借口再考虑考虑,其实心里打了退堂鼓。房子没有租成,我们下楼时,胖女人还一个劲儿替我惋惜。
我知道她的假慈悲,可我还是迎合着她的表演。这是我看过的第5个房子了,胖女人明显对我失去了耐心。她把我载到路口,让我自己坐车回,有合适的房源,再打电话给我。天黑了,她要去接老公,老公刚打完麻将,准备回家睡觉。她点了一根烟,狠咂一口,电动车嗡一声钻进了车流里。
可我必须租个楼房。不是我不想住南城根,也不是我想变个活法,更不是我一夜暴富身背巨款。我要租个楼房,因为还有3个月,我得结婚。
结婚,大事,不能马虎,不敢将就,不该凑合。在南城根,我那巴掌大的房子,仅够我一人容身。且,水在一楼,要提,厕所在院子一角。没有暖气,没有厨房,没有衣柜,好像除了我这个人,能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我是不能在南城根的出租屋里结婚的,那样太寒酸,太没面子。
我好歹把人家姑娘哄到手,要有个能容身的新房啊。住在南城根,即便人家姑娘不嫌弃,可人家父母看不过眼,亲戚朋友来了也看不过眼,我好歹还在电视台有份正式工作,好歹还以青年作家自居。不租个楼房结婚,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脸上定然也挂不住。
我在网上把租房信息翻了个遍,小城市,房源不多,信息也少,倒腾了几天,也没找下。像在城中村找出租屋那样满城找,不现实,城中村,大门都是敞开的,可以进院去打听。楼房就不行了,户户关门,家家紧闭,根本不知谁家有房可租。
这样一来,只能找房屋中介。
我也是顺路钻进胖女人的中介公司的。叫公司,也真是个笑话,仅是一间旧平房。门口摆着一块大黑板,最上面用粉笔写着某某房屋中介公司的大字,下面写着房子位置、价钱、面积等信息,粉笔字风吹日晒,有些模糊。掀起棉布门帘,进去,屋里一片漆黑,站了一分钟,才能看清屋里的轮廓:靠墙一把老式长椅,对门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个老太太,肥肥胖胖,一把年纪了。
她问:“租房吗?啥要求?”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她蘸着唾沫把眼前桌上的笔记本从第一页翻开,本子上写着房子的一些信息和联系人。看一页,没合适的,蘸唾沫,再翻一页。本子被翻的次数多了,加之有唾沫,黑乎乎的一大堆。筛选了一遍后,没合适的房源,她又从墙上取下另一个挂着的本子,翻了起来。
屋里昏暗不堪,不得不佩服老太太眼神够好。翻了一遍,有几个她认为合适的,说给我听,我都觉得不行。最后,她说:“你等等,我女儿刚出去带顾客看房去了,马上回来,她手机上有些房源,都是好房,有你满意的。”
过了半个钟头,老太太的女儿,也就是那胖女人来了。她问明来意后,说:“你确定在我这儿找房?”
我说:“不在你这儿找还能等你这么长时间?”
她摸出一根烟,说:“你这娃娃一看就是干脆人。”递给我烟,我不吸烟,她给自己点了一根:“是这样,你先交看房费,50元,房子你随便挑,我有车,一路把你拉上,直到你看到满意的房,租下为止,都是50元。等你房租好,跟人家房东签了合同,你再给我付一个月租金的一半作为劳务费,明白吧?要一半啊。”
我有点吃惊,不知中介的水深水浅。
“市场行情,你打问去。”
我说:“那万一都没看上呢?”
“那咋可能,我一个月租出去那么多房,还没有不成功的,你放心。”
我交了看房费,胖女人掏出手机,一条一条把房屋信息念给我听。最后,有一个房子不大,在广场附近,租金也便宜。我说看看这个去,胖女人立马打了电话联系房主,房主在外面吃饭,20分钟后到,让我们再等一会儿过去看房。
结果,就是前面所说,太贵,没敢租。
2
胖女人骑着电动车走了后,我估计在她那儿是找不下房了。当天傍晚,揣摩着要不要换家中介时,胖女人打来了电话,说罗玉小区有房,房主正好在,带我过去看一下,这次包我满意。我赶到胖女人中介公司门口,她拧开她的车,载着我,朝罗玉小区跑去,路上有坑,几乎要把电动车颠散架了。
罗玉小区是老小区,没有围墙,没有物业,单面楼,七层。
房子在三楼,两室一厅,有厨房卫生间,大卧室有阳台,南北通透,老户型,五六十个平方,没有电梯,没有公摊,都是实实在在的面积。当然这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房子也算干净,有床、衣柜、沙发、茶几,厨房有灶台,厕所可洗澡,这就不错了。房租也勉强可以接受,一个月1200元,一次付半年。
房主是个中年男人,穿西装,衣服半新不旧,戴金边眼镜,梳着分头,头发油腻,一张嘴说话,有点娘娘腔。看长相,听声音,就知道不是爽快人,但心想房子还合意,再找也未必如此,况且我是租房住,又不是和他过日子,问题不大。
胖女人还是喋喋不休,说着房子的各种好,房主也在一旁帮腔,说自己的房子从来没租给过乱七八糟的人,都是居家过日子的。“你看墙,都白白的,门窗也是完整的,结婚再合适不过了。”他还特意把卫生间热水器打开,拧开花洒,说,“你看,还能洗澡呢。”我没言语,心想,真把我当土鳖了啊。
最后,我确定租下这间房子了。费了一堆口舌,房租也没降下来。结婚的日子日渐迫近,我懒得再消磨时间,加之天又渐晚,我懒得再跑来跑去。我跟房主签了合同,他给我钥匙。随后我们3人到小区外边银行,我取了钱,给房主交了半年房租7200元和押金1000元。胖女人站在一边,暗自窃喜,嘴里还奉承着我,说我办事麻利,是个干大事的人。我心里暗笑,还不是为了那笔劳务费。
我把600元给了胖女人,她眉开眼笑,祝我新婚快乐。房东给我交代了水电等一些事项,和胖女人走了。他们挨在一起,交头接耳,又说说笑笑,他们是一伙的。
我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当锁舌和卡槽扣住时发出“哐当”一声的那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用7800元换了这间楼房的半年时间,将继续用7200元再换半年时间。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五六十个平方的房子,真的好大好大,一时难以适应,恍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慢慢淹来的夜色告诉我,我已经从住了8年之久的南城根撤身而出,我将面对一场未知的生活。
为了结婚,我得把房子再收拾一下。
房子客厅不大,一组黑皮沙发占了多半,皮皴裂了好几处,露出黄兮兮的海绵,总有人掏,掏久了,便成一个又一个坑。茶几、板凳是一套老天水雕漆。茶几椭圆形,纯实木,刷黑漆,古朴,浑厚。桌面用彩色石料雕琢出红楼十二钗,配以假山草木。石料温润,线条流畅,虽平嵌于桌面,但立体感突出,人物亦是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自有风韵。
板凳一组6个,拼一起,正好是一椭圆。不用时,从茶几下面推进去,自然组合,很整齐,也不占地方。板凳用的是另一种工艺——平磨螺钿,将贝壳、云母等材料打磨成薄片,根据图案造型切片,嵌于漆坯上,后髹漆。6个板凳,分散看,花开数朵,各有意韵,拼一起,便是枝繁叶茂,满园春色了。
天水雕漆很有名,工艺也讲究,我只是一知半解。老天水人家里若能有一整套雕漆家具,那是很有面子的。也不知这套家具房主是何时买的,只是摆在出租屋里,真浪费。茶几面上是需要盖一块玻璃以护住下面的,但房主不在意,租房的人更是不会割一片玻璃放上去。时间久了,十二钗缺胳膊少腿,缝隙里塞满污垢,好端端一件家具,糟蹋了。我找来洗衣粉和刷子,蘸水,把茶几重新刷洗了一番,那些残缺之物虽已无法弥补,但一下子清亮了许多,乌黑的漆面,焕发光泽,甚至还能映出人的影子。
大卧室,摆一张双人旧床,床倒是结实,也划不来买新的了。大卧室套着阳台,阳台堆满各种杂物,落着厚厚的灰土。我翻腾出来,没用的全都扔了,地上扫起的土,能把脚面盖住。
阳台柜子里有一套医学书,七八本,想必是之前租房的人留下的,应该是个护士,因为这里离妇幼保健院近。书没有翻过,崭新依旧,我没舍得扔,想着万一有一天心血来潮看一看呢?小卧室有一个衣柜,旧式的,柜扇有点翘,合不拢,挂衣服勉强可以。一张单人床靠墙摆设,窗户前支一张桌子和一个小书柜,都是旧家具,刷过白漆,现在都成暗黄色了。
我把房子彻底清扫了一番,能擦洗的全部擦洗了,似乎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两间卧室,一厨一卫。从我2002年上学进城算起,13年时间,我从未拥有这么宽阔的空间。在学校,我们8个人分上下铺住一间宿舍。在南城根,我在一间巴掌般的屋子里睡觉、做饭、写文章,所有东西堆挤在一起,就连日子也堆挤在一起。
坐在有些塌陷的假皮沙发上,看着这么大、这么整洁的屋子,我有种难以适应的感觉。就像一个穷惯了的人,突然腰里别上了一疙瘩钱,真是无所适从。
3
扫毕屋子,就该添置一些东西了。毕竟要结婚,要有点新房的样子。
在我收拾这间房的时候,把宁远县城那边老丈人给的小院子也收拾了,算作婚房。老丈人住县城,旧房征迁拆除,分了两个新盖的二层楼院子,给女儿(我媳妇)一个,算作陪嫁,自己留一个。结婚、待客在这边,闹洞房就去那边。
我去花鸟市场买了一盆兰花,花开正好,橘黄的花,像三月的嘴唇,要把一些喜庆的事说出来。买了窗帘,给大卧室和小卧室分别挂了一块——不买窗帘不行,对面的人站阳台,两间卧室,一览无余。买了门帘,给厨房和卫生间分别挂了一块,纯白的,半截,绣着成对的鸳鸯。客厅的老式灯,半欧式那种,层层叠叠,沾满油污,6盏灯坏了4盏,但不敢修,怕一动整个灯散架,还得赔人家。大卧室换了盏灯,小卧室一根电棒,亮着亮着灭了,我换了一根新的。
后面,父母从乡下赶来,又把房子打扫了一遍。母亲一边擦灶台上的油污,一边问租金,听完后唏嘘不已,说种两年粮食都不够人家一年的房租。父亲说:“再贵,也得住,你总不能让在南城根结婚吧。”
母亲说:“那有啥?人家那谁的儿子,就租的平房结的婚,我看啊,只要两个人相爱,在哪儿结婚都行。”
父亲把大卧室的灯卸下来,擦了又擦,擦得锃亮,说:“你啊,说话没样子。”母亲把头从厨房门伸出来,回道:“你会说得很啊,当初还不是600元的彩礼、一对大板箱就把我哄到你们王家了?”
父亲笑着给我说:“你看你妈,又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扯出来了。”父母总是这样,半辈子,动不动斗嘴,年轻时,打架也是常有之事,但从没说过“离婚”二字,就这样你看我不顺眼我瞅你不顺心了大半辈子。
除了拾掇屋里,还得添一些碗筷盘碟。在超市买了餐具,还要称瓜子糖果花生,买烟酒茶叶四色礼,等等。虽有父母帮忙,但还是感觉手忙脚乱,丢三落四,脑瓜里似有一堆浆糊,难以理清个头绪。
到了晚上,其他弟妹赶来,帮着往礼盒里装瓜子喜糖,往红包里装不同面额的钱,忙毕,便到半夜。还要坐在床沿上一一核对邀请客人的名单,联系车辆和帮忙的人。
父母是农村人,不懂城里人结婚的套路,只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很多事,得我自己办。事太多,拿个本子一一记上,办一件,勾一件。
到结婚前一天,墙上挂了结婚照。照片上,两个人,光鲜亮丽,面带微笑,似乎已经把日子的门窗推开了,门窗外,是繁花,是雨露,是盈枝硕果和油盐酱醋。下午,亲朋和同事早早赶来,在客厅和卧室顶挂了拉花,在门窗上贴了大小喜字和窗花。
一时间,灯光透过拉花,把红色光晕洒下来,整个屋子,洋溢着一种让人眩晕的喜庆之气。红色的拉花,红色的喜字,红色的窗花,红色的灯光,红色的对联,红色的床单被套枕巾枕套,红色的烟酒糖茶盒子,甚至红色的面庞,红色的心绪,潮水一般,在屋里起伏着,跳动着。让人恍惚,让人亢奋,让人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