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照相

作者: 张一弓

右手插在袄兜里,捏紧了一叠八元四角钱的钞票,十八岁的张黑娃两腿生风地上中岳庙赶会去了。

黑娃的衣兜里可曾装过这么多的钞票吗?没有没有。虽然上过初中而又钻研过一点儿“经济学”的黑娃是这个三口之家的财务大臣,自辍学以来,就掌管着他家的卖鸡蛋钱;虽然那两只下蛋十分卖力的母鸡,三天两头地仰着血红的鸡冠,“咯咯咯嗒”地叫着,向全世界发布它们的生产公报,但黑娃每次经手的收入却不曾超过三元,因为他总是等不到攒够三十个鸡蛋,就得赶紧去集上卖了。要不,面条汤里没盐,晚上黑灯瞎火,黑娃爹娘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也只好硬撑着了。

眼下这八元四角钱,是黑娃家的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事件,使黑娃沉浸在少有的激动和向往之中。你看,他正高腔大嗓地唱着梆子戏,一溜小跑地朝庙会上走着,漾着笑意的胖乎乎的圆脸和中等个儿的结实浑圆的身体,都仿佛蕴藏着难以掩饰的富有,高高挑起的眉梢上挂着隐藏不住的喜气,一双黄玻璃般的圆鼓鼓的眼睛却在不时地眨动,像猫眼一样变幻着奇异的光,如同望见了一个美丽五光十色的梦境似的。若不是黑娃那件肩上、肘上打着补丁黑色对襟小袄和那条两年前从姐夫那儿拣来的磨得发白了的蓝色工装裤子,使人感到黑娃在生活和美学上也还存在着某些缺陷的话,那么,我们几乎可以认定黑娃是中岳嵩山之下最富有、最快活的小伙儿了。

多亏了俺那长耳朵货!黑娃捏着钱,正在得意地寻思。今年打罢新春,黑娃计算着缸里的蜀黍吃到麦口还有剩余。这一罕见的统计结果,给黑娃带来了少有的欣喜。他就背着四十五斤蜀黍,去北山后换回来四只长毛兔娃子。

“咦咦,黑娃!”黑娃爹连连摇着脑袋,抱怨说,“你咋带回来几个是‘豁子嘴’?”

黑娃绷着脸说:“发展副业么!”

“咦咦,还‘发展’哩!”黑娃爹惊恐地盯着兔娃子,“你没看看它们长着豁子嘴?有了这‘责任田’,才冒了冒囤尖尖,你就叫这长耳朵畜生来咱家扒豁子哩?”

“迷信!”黑娃瞥爹一眼,接着,便以一个初中生的聪明和雄辩,向爹宣传了饲养长毛兔的优越性。黑娃首先指出,兔毛是一种高贵的纤维,懂吗?纤维!去供销社收购站看看吧,一两特级兔毛。明码实价两块七。一只长毛兔一次能剪一两毛,一年能剪五次,算算,四只长毛兔一年能剪出多少“两块七”?“特别的尤其是”——黑娃强调指出,母兔长到三个月就要当娘了,一个月能生一窝兔娃,一窝少说七八只,一年之中,兔娃生兔娃,兔娃的兔娃再生兔娃,找个电子计算机算算,一年能生养多少兔娃呢?兔娃满月半斤重,一只能卖一块钱,再算算,这笔收入是多少?“更加的尤其是”——黑娃进一步强调指出,长毛兔爱吃百样草,不吃粮食,冬天没青草,就吃蜀黍秆、红薯秧子。喂鸡还得舍把米,喂这长毛兔舍点啥?四两力气。最后,黑娃反问道:

“爹,你猜这兔毛为啥恁金贵?”

“那为啥?”黑娃爹早已听愣了。

“就因为外国人爱穿毛线衣。”黑娃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大总统他屋里人穿的那花毛衣,就是用这兔毛做的。”

“噫嘻!”黑娃爹发出了惊叹声。

“听外贸上的人说,那毛线名叫‘开司米’。”他见爹加倍的愕然,就加倍地露出高深莫测的神色,用英国人听不太懂的英国语调,仰脸说:“Kiss me!懂吗?”他又解释说,“翻成中国话,这就是‘好’、‘老好’、‘大大的好’(这两个英文字意为“吻我”。我们的黑娃不懂英语,但他想当然地作了这样的解释。)的意思。信不信由你!”

黑娃的宣传取得了极大的成功。黑娃的勤劳获得了长毛兔的报答。今天清早,黑娃第一次给长毛兔剪毛,送到供销社收购站一过秤,三两有余;用尺子一量,毛长一寸七以上,特级!收购员一拨拉算盘,八块四毛钱也就“哧溜”钻到黑娃袄兜里了。

这笔空前巨大的收入,在整个家庭里引起了空前巨大的震动。

黑娃爹想着,听说这兔毛一年剪五回,头一回就剪了八块四,老天爷!要是喂十只、八只的,能“剪”出来多少个“八块四”呢?因喜悦而变得闪闪发亮的目光盯住了两只母兔,这两个“骚货”分明已重孕在身,举止蹒跚,眼看就要当兔娃它娘啦!啧啧,俺黑娃真长着“置业手”,攥着那搂钱的耙子,如今政策上兴的是劳动致富,这可是上了那红头文件的,啧啧!俺张家到了黑娃这一代是该往高处长长,往粗里发发啦!

黑娃娘望着黑娃,却不由地抹起泪来:“看看,看看,”她瞥黑娃爹一眼,“眼看咱黑娃长到十八岁上,你啥时候给过他一个‘八块四’哩?看看,看看,”黑娃娘又眼泪汪汪地打量着黑娃,“看看俺孩儿穿的啥!眼看该说媳妇了,还穿这对襟小袄、烂布衫儿,要是说媒的上门,一看这败兴样儿,人家还来不来第二回呢?我说黑娃!”娘嘱咐着,“中岳庙上起会哩,如今兴了这‘责任田’,活路由自己安排,赶会也用不着请假,你就去会上把这钱花了,想吃啥,吃!想穿啥,穿!眼看能当家主事了,可怜你还没吃过水煎包子……”黑娃娘说到这儿,眼圈儿又立时红了。

黑娃爹插嘴说:“你又难受啥哩?我没吃过水煎包子,不也活了这六十多。”

“跟你比,都啃土坷垃去!”黑娃娘抢白了黑娃爹,又嘱咐黑娃,“眼看该换季了,你还穿着这小棉袄,也没件绒衣换换,脱了棉的,就是单的。你就去会上买件绒衣吧,再不能放着布票叫老鼠啃!这钱买绒衣也用不完,你就再买顶帽子,免得一刮风,直往头发里钻土。要不,你就先买件‘的确良’衫儿,还有,塑料凉鞋也快得穿了。听说会上来了马戏团,‘武把子’好着哩,老杆都栽上了,你也……”

黑娃面对着娘的不断增长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迫切需要,仰着脸说:“娘,你等着,我这就去把百货门市部给你背回来!”说罢,如同一个腰缠万贯的少掌柜似的,直奔中岳庙而去。

中断多年的中岳庙会,自三年前恢复以来,变得更加热闹了。逢会时,成群结队的小脚大娘翻山涉水而来,有向“中王爷”求子、拜药的,有向“镇庙铁人”拜认“老干大”、祈求子孙平安的,有向“三仙圣母”问吉凶祸福的。也有省城里的年轻人坐上旅游车来看香客怎样焚香跪拜、敲木鱼念经的。还有许多山民像黑娃这样,捏紧了兜里的钱,来会上购买时新百货、小件农具,看看省城动物园运来的老虎,去“中王爷”的“寝殿”里照照从洛阳运来的“哈哈镜”,再去饭棚里吃一盘水煎包子或是炒凉粉。于是,借着中岳庙游客之多和香火之盛,几十个本县的供销门市部以及省城、外县的百货商店,都在庙会上扯起了鳞次栉比的帆布篷,设立了货源充足的售货部。刚刚时兴的铁匠、木匠“专业户”,也越来越多地带来了各自的产品,摆上了地摊。饮食“专业户”也在稠密的国营食堂之间,见缝插针地支起了锅灶。货币在紧张地流通,商品在频繁地交换。黑娃连同他的八元四角钱便如同被磁石吸引着似的跑到这儿来了。

黑娃来到会上,便一头钻进了百货棚,恰如一条鱼儿,消失在喧哗的人流里。历来不重视仪表、只是偶尔在山泉水里照一照尊容的黑娃,一旦捏住了八元四角的钞票,也便立即唤醒了人的爱美的天性。他整整用了半晌的工夫,经历了不少于二十次的询问、对比、选择,终于认准了一件小翻领、有拉链的红绒衣,而且想象着——像那些有幸当上工人或是家里有人在外拿工资的小伙儿那样,他怎样穿上红绒衣,罩上绿色军布衫儿,敞开领口,把红绒衣领子翻出来,露出闪光的拉链;再用牙齿把绿军帽的帽顶咬出个圆形的棱角,扣到头上,低低地拉下帽檐,活泼的目光在帽檐底下“梭梭”地闪动。于是,我们的黑娃也就具有了中岳嵩山之下一个翩翩少年进入80年代以来的典型风度,而且会赢得闺女们悄悄投来的含情脉脉的目光了。但是,当黑娃那只捏着钞票的右手终于从袄兜里伸出来,开始用指头查钱的时候,又忽然想起,他眼下还没有绿的确良军布衫儿跟红绒衣相配,要是在红绒衣外面罩上他那件唯一的已经发白,而且小得像茄子盖一样的蓝布褂子,配上这条膝盖上早已打了补丁的破工装细腿裤子,再叉开腿来,圆规般地站着,翘起这双露出小拇脚趾头的解放鞋,俺黑娃是一副什么模样呢?他立即感到莫大的惶恐。“特别的尤其是”,他想着,眼看就是“谷雨”,接着就是“立夏”,绒衣穿不了几天就该换季了,买来放着压箱底,造成资金积压,这算哪一家的“经济学”呢?眼下顶要紧的,是买一件“的确良”军布衫儿,现时罩住这补丁小袄遮遮丑,天热了还可以单穿。但他在百货棚里视之再三,最便宜的的确良褂子也要十五元五角,大大超过了囊中所有。退而求其次,买一条公安蓝“的确良”制服裤吧,也要十一元三角,还有二元九角的差额有待于长毛兔尽快地补足。长耳朵货,你给俺加油啊!黑娃在心里呼喊着,从百货棚里钻了出来。

“他娘的,美美地吃它一顿再说!”黑娃打量着路边一溜儿排开的十多个饭棚,鼻子由于受到种种香味的刺激而不住地耸动着,向一个羊肉汤锅大步走去。但他转而又想,不慌,既然如今时兴了“饮食专业户”,不再是国营大食堂独家生意了,那俺黑娃也得挑挑拣拣,把这十几个饭棚挨个儿看看,要吃就认准最好吃、价钱最公道的,开饭铺的还得对人和气,见了俺不露露笑脸的,别想赚俺黑娃的钱!他从北到南地察看了一遍,又渐渐感到惶恐,似乎每看到一种食物,心里便立即冒出五种以上不应该吃的理由。就拿那家挂着名厨海某某招牌的羊肉拉面来说,海师傅的拉面表演确曾使黑娃眼花缭乱,甚至在心里连连叫好,但他继而又想,四两面再拉长还是四两,既如此,何必非吃这六毛钱一碗的“坑人面”不可呢?再比如,那三毛钱一碗的羊肉汤,价钱不能算贵,肉似乎是新鲜的,汤上漂着油,可要是把馍泡到汤里,再用筷子一搅,不就变成一碗浆糊啦!谁爱喝这咸浆糊谁只管喝去,俺黑娃没这口福!而这时,他看见了黄焦的锅贴馍,吃这馍要的是“口劲儿”,泡到羊肉汤里也泡不烂,一毛钱一个,不收粮票,是一种“好吃不贵”的吃食,但他立即感到嘴里有一颗虫牙隐隐作痛,好像唯恐再受到锅贴馍底儿上那一层硬壳的折磨似的。最后,黑娃在一个水煎包子锅前站住了。包子刚刚翻过身来,包子底儿结着一层油黄透亮的薄膜,羊肉馅儿的香味又是那样令人难于抗拒,怪不得黑娃娘一提起黑娃没吃过水煎包子就引为人生憾事,而黑娃爹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俺爹没吃过水煎包子也活了六十多岁,俺离六十岁还远着哩,这五毛钱才买二十个的水煎包子,还是先寄存在这儿,明年吃。”黑娃又向一拉溜儿饭棚扫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统统地寄存在这儿!

金钱真是恶孽啊!像是故意捉弄黑娃似的,它接连不断地引起黑娃的种种欲念,搞得他陀螺般地团团打转,然后又让他陷入金钱唤起的欲念而又无足够的金钱去实现的烦恼之中。

就在黑娃一再地抑制了物质生活上的种种要求之后,从一块用布幔子围起来的露天场地上,传来了“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从山东远道而来的一个武术团就要开始表演。一张入场券,只要一毛钱,只是八块四毛钱的八十四分之一,不值得一提。于是,黑娃又立即产生了精神生活的迫切需要。我们的黑娃也练过“武把子”,“蝎子爬”“拿大顶”“没底儿跟头”,样样都能来两手,对于来自好汉武松家乡的“东路拳”神往久矣!他决心让自己开开眼界,而且准备把演武场上的精彩场面带回去,给娘学说学说,叫娘高兴高兴。眼看着,黑娃向那张卖票的小桌子跟前走去了。而这时,入场口上方,高高扯起的一条布幔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上边写着“金枪刺喉”、“油锤掼顶”、“汽车过身”,还画着表现以上各种惊险场面的彩色图画,比如那幅“油锤掼顶”图,画着一个大油锤落在一位勇士的脑袋上,似乎可以听到“砰”的一声,油锤上金星飞迸,而勇士的脑袋安然无恙。黑娃挨个儿看了半晌,感到了极大的新奇和满足,好像对娘已有了说不完的新奇故事,因而也就没有花钱买票的必要了。倏地,他又离开了售票桌。

这时,天已过午,黑娃十分想念娘做的糊涂面条,就要毅然地踏上归途了。但他捏着分文未少的纸币,又徘徊起来,感到这样双手空空地回去,好像对不起娘的嘱托,也对不起长毛兔的情意似的。他惶惑地停下脚步,坐在那座“名山第一坊?的青石台阶上暗自寻思,希望能够在离开庙会之前,找到一个能使有限的金钱发挥出最大效益的门路。

好像有谁看破了黑娃的心思,在“遥参亭”外的一幅广告牌前,两个小伙儿正在指点着说:

“这花钱不能算多,可是要啥有啥!”

“走走,咱也‘美一回’去!”

黑娃纳罕地跑过去,看见广告牌上写着:“彩色快照,化妆摄影。随照随取,画面新颖。西装旗袍,任意选用。弹簧沙发,天然布景。对座饮酒,多样表情。中岳留念,诗意无穷。”

这时,一位梳大背头、戴墨镜、穿人造革拉链茄克衫的青年摄影师,正高高地站在花坛上,举着一部照相机,对围在花坛前边的人群说:“这是最新进口的美国机子,照一照,十年少,找对象的年轻人照这最好!”

围观的闺女们都“吃吃”地笑了。

人群里有人介绍说:“错不了,这可是地地道道的美国货。他大哥是那大工厂的采购员,常驻广州,是跟洋人洋货打交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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