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作者: 王清海一
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林雪平真的在西安。我说,这么多年,两家人都找不到她,她真的在西安?我妈说,平平她妈说的时候,我也不信。我说,她打电话干什么?我妈犹豫了一下说,堕胎,没钱了,想让她妈给送点钱,她妈想让你给送。我妈说完,骂了一句脏话,我也跟着骂了一句。
那个医院离我不远,骂完后我还是很快赶了过去。她看见有人走进病房的时候,将脸迅速埋进被子里。黑色的短发露在外面,若隐若现,像梦里忽然闪了一下的童年。
病房里到处都是沉闷的白色,双脚踏进去,心便陷进去。走进房子的每一个人,都是被房子给包围了,没有谁能够例外。
那个男的呢?这句话我在唇齿间打转了很久,才问了出来。
问的时候,答案其实已在我心中,她一定是被抛弃了,所以才幡然悔悟,用堕胎告别往日恩怨。我明知故问,是想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峰顶,拷打这个山脚下的女人。
我知道我不该对一个女人这么做,但她是一个跟我有婚约的女人。
少小离别,我以为林雪平不会认出我来,没想到我问出那句话后,她却将脸从床单下游了出来。头发蓬乱,脸上有眼屎和色斑,眉眼间闪着亮光透着狡黠,一种我似曾相识的狡黠,不是我期望看到的羞惭。
她惊喜地喊了一声,大明哥。
我从她的那声惊喜里,忽然想到了为什么会对她的目光似曾相识,是狐狸。我在公园里看到过狐狸,关在笼子里,拖着大尾巴盘旋,目光相对,就是这种闪着亮光的狡黠。
我说,你还能认出我?她说,确实认不出了,不过我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妈说会让你来。我说,你就没想着让那个男人来。她说,他在另一个病房。我说,他怎么了?
被人砍了。她的声音很平淡。
我呆住了。我是看见杀鸡都要躲的人,无法理解人被砍了还这么轻松?她从我开始躲闪的眼神里窥见了我的恐惧,“嘿嘿”一笑告诉我被砍的经过。她说,他叫小叶,是一个飞车高手,什么样的车,什么样的路,他都能开出飞一般的感觉。可是那天,他骑着摩托车,她坐在后面,她紧紧搂着他的腰,靠着他的背,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想尽快回到住处。在一个空巷子里被三个人堵住了。她想起来了,上次他们的“生意”,被自己给抢了。
小叶跳下摩托,从座椅下抽出刀。他们三个人也亮出了刀,四把刀子雪亮,在巷子陈旧的空气里跳跃。小叶倒下了,她尖声说,钱你们拿走。他们三个人笑了,说,都到这份上了,只拿钱行吗?说吧,在谁身上开个记号。小叶说,不要碰我女人,冲我来吧。他们就摁着他,用刀在他后背开了一个大口子,从颈部一直划到臀部,血肉翻滚而出。小叶说,我输了,以后看见你们就躲。他们踢了他两脚,才拿着钱扬长而去。
怎么不报警?我颤抖着声音问。
她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怪异地看着我,说,报警?我们也跑不了。
我定了定神,还是问出了一句话,你怎么能跟那样的人混在一起?她说,我出来打工,他跟我一个厂,我们就认识了,他做什么事都想着我,我喜欢他想着我,他走到哪我就跟哪,他干什么,我也跟着他。
我顿时无语。病房里像是冰窖,空气都被冻住。看着她那失望的眼神,我还是打破了沉默,说,我去给你交钱吧。她说,你能不能把小叶的钱也交了?我们将来会还你。我说,好,记得还我,我刚上班,也没钱。
我出病房后,急匆匆进了厕所,站在便池旁,灯光打在白瓷上,一阵怪味冲我扑来。我站了一阵,没尿出来。就跑出厕所,快速穿过明灭变幻的走廊,惶惶如逃亡,很快就跑到医院门口,外面阳光明亮,绿色的树叶闪着光芒,在微风中轻舞。
我的脚步走进光亮中,然后像触电一样又退缩了。
我还是给她交了钱,又返回了病房。那段返回的路,漫长如十月怀胎。
病房里多了一个男人,矮小黑瘦,面目也还英俊,话语甚是肮脏。我刚进病房,就接连听到了十几个辱及先人的词汇。我进去后,他仍在旁若无人地骂。这就是小叶了,他在骂林雪平杀了他的孩子。林雪平微笑着看他怒骂,仿佛看到的是电视屏幕,小叶是在屏幕里演戏的人。那紧张激烈的剧情,其实与看戏的人是无关的。我无意闯进屏幕,也便是戏里的角色了。
我拉住了小叶,说,够了,她刚做过手术。
小叶回转头来看着我,目光平静如同深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与一个强盗对视。一阵惊慌从腿上开始颤抖着弥漫。他伸出了热乎乎的手,握住了我汗津津、冰凉的手。
谢谢你,大明哥,谢谢你来看我们。他说。
你知道我?
是的,林妹妹常常提起你,你们是有着婚约的。他嘴角一咧,露出雪白的牙,牙齿细碎如同小贝壳。我感到浑身如同鞭抽,不知道他话里是热嘲还是冷讽,他看起来却很真诚,说,我们很相爱。
是的,我们很相爱。林雪平说。她的脸上现出妩媚之色,我能觉出她的幸福,这幸福让我无地自容。
那我祝福你们。这是我唯一能让自己高大起来的语言。说完后,我转身就走,背后一片安静。走出几步后,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了小叶赤裸的后背,正被一双雪白的手抚摸,后背像有一条巨大狰狞的蜈蚣,正在温柔地蠕动。
二
我不知道父亲的相貌,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妈偶然一次无意提及,我父亲年轻时候相亲,没有哪个女的相不上他的,主要原因是长得好看,但都是他相不上别人。也就是这么一次,大多数的时候,我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只言片语。听了我妈的那句话,我多次对镜自照,想在镜子里找到父亲的样子,却只看到自己迷茫着一张脸无所适从的样子。
我怀着对父亲的思念,梳理过父亲二十多年的人生,十八年都生活在与狐狸毫无关系的杨家村。如果说他见过狐狸,也是在离开家参军以后。
或者说,直到他去世,他也未曾见过一只狐狸。
他有一个好朋友,就是林雪平的父亲。他们两个一起上学,一起当兵,一起退伍,还一起都有着强烈的发家致富愿望。两个人的老婆差不多同时怀上孩子后,他们更相信了两个人的命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父亲在当兵的时候,听东北一个战友说,在他们那里有很多狐狸养殖场,地广人稀,交通不便,上门收皮子的,给的价钱都很低。林雪平的父亲听浙江的一个亲戚说,那里需要大量的狐狸皮。他们在一顿饭的工夫,相互交流了信息后,想到了一个发财的主意,去东北收狐狸皮卖到浙江去,让自己的老婆和未来的孩子住上体面的青砖瓦房。
他们按那个战友说的大概位置,沿着河寻找着狐狸养殖场。河流曲曲弯弯,将他们带进一个大苇塘后却消失了。
那是在我即将出生的那年六月,远离故乡的黑土地上,芦苇恣肆疯狂,置身方圆百里苇塘,对于父亲来说,就像迷失在绿色的海洋里。抬头看见蔚蓝的天空,鸟儿自由飞翔,可是身体却再也走不到心想要去的地方。
他们在苇塘里携手与命运搏斗的时候,明白已无力改变命运,作为各自村里的佼佼者,他们预见到两个家庭的命运将从此颠沛。为了两个家庭的未来,他们庄严地许下了诺言,两家的遗腹子若是两男或都两女,就要结成兄弟或姐妹,一生互相帮助;若是一男一女,一定要做夫妻,恩恩爱爱过一辈子。
他们将这一神圣悲壮的决定各自写在随身的账本上,账本被苇塘的露水浸得枯皱发黄。半年后,随着遗物一起回到河南的时候,上面的字迹已是模糊不清,但是失去顶梁柱的两家大人,像是找到了命运的指引,为刚出生的我和林雪平指定了婚姻。
有时候我也想,他们是不是不愿意放下家长的权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念念不忘可以掌控的命运,才做了这个决定。念头一起,自己连声“呸呸”,父亲不管怎么做肯定是为了我好,我怎能这样揣测他的善良,这是不孝,是大逆不道。
我们两家的村子,是鸡犬之声相闻的那种。我家做好吃的,我妈就叫我端过去,她家做好吃的,她也经常端过来。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脸像苹果一样红润,却总拖着两条鼻涕,一用力吸回去,不用力就又垂出来。我喊她“鼻涕虫”,她叫我“小黑娃”。我妈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其实挺白的,只是没人照看,她去地里干农活的时候总要带着我,她在地里忙,我坐在地头看,所以就晒黑了。
我妈说到原因的时候,总要在后面加一句,你是个乖孩子。
我也认为自己是个乖孩子,“小黑娃”显然是个不好听的称呼。我就跟她亮起拳头,她就蹦着笑着喊着跑开了。初中以后她就再也不提“小黑娃”三个字,淡淡地叫我“大明哥”。我则直呼她的名字,林雪平。我们很有礼貌地称呼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改嫁了。两家的大人再也没有刻意安排过我们互相见面,但我们都知道了那个婚约,在同一所初中上学,见面的机会很多,却总躲着。为了躲她,有一段时间我下课都不敢走出教室。看她一眼,我会觉得脸红,身体会莫名地骚动。那种酸胀难忍的感觉,更坚定我要躲开她的决心,虽然总会有不经意的碰面,初中的日子里,从来没有为了说话而坐在一起说话的时间。然后是高中,她高一就辍学了。她去南方打工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我竟生出了要比翼双飞一起南下的念头。
我妈阻止了我,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正式提亲,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这样才是对我们负责任。
也就在上大学的时候,我遇到了马芸芸,她比我高两级,我刚开始读研,她就毕业了。我们是在图书馆抢桌子时候认识的,我去得晚没抢到,她主动腾了一个角给我。平时对我很照顾,临毕业那晚,我跟她坐在校园的假山上,身旁有很多同学,坐着坐着就抱在了一起。即将天各一方,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归宿,每个人也都在被归宿选择。马芸芸我们两个静静地坐着,满天繁星,身边炽热如火。
我知道,这个时候,愿意坐在一起的两个人,都是互相喜欢的,我只要一伸手,她也会倒在我的怀中。我们可以一起迎接明天。
我们的共同话题很多,某本书某个作家,某个明星某个馆子都可以打开我们的话题聊上很久。聊到身边的人都消失不见了,我们握了握手,互道了珍重。
等我毕业的时候,我妈让我去找林雪平,此时她已经没有下落好几年。在两家人的眼中,她就是我的,我就是她的。她若没有下落而我结了婚,无疑就是失信,无疑就是重婚。虽然她的失踪跟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也不需要因为她不出现,而影响自己的婚姻,但事实上,我确实因为她的存在,而影响了自己的婚姻。我还是决定寻找她。
她家里人只知道她可能在西安,因为最近的一次联系是一年前的一笔汇款,邮戳上的地址是西安,那笔汇款是两万元。她每隔一年都会寄这么多给她的家里,地址会不断变化,她的家里人也是看邮戳估摸她又去了哪里。她的家看起来仍然破屋烂瓦四壁空空,她母亲说钱都替她存着。她的母亲和继父给我拿出了两千元当路费,我推辞了一下,她的继父就赶紧把钱装了起来。
我读研结束的时候,马芸芸已经在西安上班了。读研的时候,我们也还经常聊天,我还准备把我的好朋友介绍给她,她仿佛也动了心,只是我那个朋友要回自己老家就业,就不了了之。她也不止一次邀请我去,听到我决定去找她了,声音平静地说会到车站接我。她接电话的时候,我妈就在旁边听着,欣喜我在那边有熟人,便放心地让我前去。我妈丝毫不担心那个朋友是个女的,我妈担心林雪平真的失踪不见了,我总不能单身一辈子。
其实多年求学生涯,我早已经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完全不陌生了。但对于我妈来说,每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她都是要担心。
那个时候去西安的火车很慢。一个刚毕业的我百无聊赖地在车厢里看着窗外的风景如流水般掠过。其实我是想说自己是个穷学生来着的,再一想,已经毕业了,就不是学生了。但还是让人一眼就看了出来。对面的一个女孩子就问我,是不是学生啊。我说毕业了。她就笑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皮草衣服,在初冬的季节里,这样的衣服有些厚了。我的身上,穿了一件毛衣,被她这么一笑,直冒汗。
她的脸很精致,她的笑容也很精致。她的精致让我觉得她跟世间的庸常有天壤的距离感。
火车穿过山洞,马芸芸的短信过来了,问我到哪里了,我回复说,快到丹凤了。想起下车的时候会有人在等着自己,或者准备了丰盛的大餐等着自己,我忍不住脸上带了笑意。对面的女孩问我笑什么,我这才注意到,她一直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