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战争
作者: 祖克慰金雕,生存与杀戮
金雕,猛禽、凶鸟。体型庞大,巨翅利爪,目光锐利,体格强壮,极具威慑力。它们善猎杀,性残暴。捕猎时,利爪刺杀,翅扇脚蹬,挖眼断脖,开膛破肚,残忍无比。可以说,金雕就是空中巨无霸、地面屠夫手。
对于金雕,我充满了恐惧。我的恐惧,来自家乡的一则传闻:金雕抓小孩。一只鸟敢抓人,闻所未闻,听起来有点玄乎。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真的假的,已无法确认。事情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年,早已物是人非。不管真假,金雕抓小孩的故事,在我心中留下的阴影,让我长久不能释怀。
20世纪50年代,老家的山坡上,林子茂密,很多树都可以称得上古树,上百年几百年的老树到处都是。那时候鸟也多,小鸟叽叽叽,大鸟嘎嘎嘎……天上飞的,林子里蹲的,地上跑的,到处是鸟声鸟影。
自然环境好,树多林子深,鸟多也属正常,也正应了那句:“林子多了啥鸟都有”。这话虽说有特殊指向,是贬义词,但就事物本身来说,说的是真话。尤其是鹰,特别多。我家乡人把所有的雕、鹰、隼统统称为鹰。抬头望望天,不是鸟就是鹰,对于这种大鸟,人们司空见惯,虽偷食鸡鸭,终归人畜无害,并不刻意防备。
突然有一天,天空中来了一只大鸟,就是金雕,在我老家的石寨坡上空盘旋。石寨坡早年是一圈寨墙,山顶有炮楼,既是瞭望哨,又是炮楼,是防备土匪用的。那天老陈家老大陈大娃带着老二陈二娃在石寨坡玩,那只正在天空中盘旋的雕突然冲下来,叼起陈二娃就上了天。陈大娃吓得哇哇大哭。小孩被大雕叼走,村里人慌了神,满村出动,在山坡上寻找陈二娃,最终在西沟的柞树林里找到了陈二娃。据说,大雕叼走陈二娃,被村子里的人看到后,追着大声吆喝,大雕才把陈二娃放在西沟柞树林。陈二娃被抱回家后,后背的衣服被抓了几个洞,背上有几道抓痕,后来村子里的人把陈二娃叫:“鹰食”。
雕抓陈二娃的经过,是我奶奶说的,我父母亲也说过,村子里的人也说过,只是版本不同,稍有差别。1958年鸭河修水库,移民搬迁,陈二娃一家从南召县搬到桐柏县,从此就没了联系。陈二娃现在活着没活着,无从知晓,活着的话,应该已届古稀之年。
听这个故事时,大概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那时我大概六七岁。从那以后,我就对大雕充满了恐惧。每次看到雕,总是躲起来防备着,生怕成了陈二娃,被当作鹰食。
金雕,作为鹰形目鹰科鸟,无疑是鸟中的庞然大物。它的身长三尺有余,最短的也在两尺以上,两翅伸展可达六七尺长,体重六七公斤。头颈部是金褐色羽毛,尾部灰白色,其他部位均为暗褐色。其身量之巨大,毛色之阴森,令人讶异!
最恐怖的是金雕的脚,也就是爪子。金雕的腿上披有羽毛,脚爪三爪向前,一爪向后,又粗又长,极为锐利。捕猎时,它们粗长的利爪,像刀刃一样,闪电般刺入猎物的要害部位。然后撕扯皮肉,掏心挖肺,甚至瞬间扭断猎物的脖子。金雕的翅膀,也是它们的武器,巨大的翅膀扇向猎物,一击命中,猎物顿时倒地。
我的家乡地处中原,不是金雕的最佳栖息地,我小时候,隔三岔五看见它们在天空中飞。大多是一只,两只的也见过,但次数不多。这种鸟是旅鸟,就是过路鸟,在我们家乡偶作停留。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候环境好,树木多,山清水秀,能看到金雕是正常的。每次看到金雕,我们就躲在树下,对着天空上的金雕大喊:“恶老雕,恶老雕,偷鸡摸狗把心掏,逮着用炮敲,打死你个恶老雕!”好像有多大的仇,恨不得一枪打死。不管我们怎么喊,它就像没听见,依然在天上飞,并没有扑下来伤害我们。
此后很多年,我既没有看到金雕伤人,也没看到金雕偷鸡摸狗。我那时想,村子里的老人都说金雕凶,连人和狼都敢抓,却没见过它们抓过一只野兔。是的,山上那么多兔子、黄鼠狼、狐狸、野鸡、野鸭,还有狼、獾子、果子狸、獐子、黄羊等,这些动物满山跑,却不见金雕扑下来抓它们。那时好奇心重,总想看看金雕是怎么抓这些动物的。令我失望的是,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无缘一见。
第一次看到金雕捕猎,是通过猎人讲述构成的画面,或者说是场景。这个猎人,叫张五车,我曾在《鸟能记住林子的往事》中提到过他。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天张五车打猎回来,背着一只野山羊,二十几斤的样子。那时村子里的人没见过野山羊,都跑去看,我也喜欢凑热闹,就跑过去看。
这是一只还未成年的黄羊,背部及两侧毛色由橙黄到棕黄,腹部及臀部有少量白色,头圆墩墩的,角还未长出来。身上有几处深深的抓痕,血淋淋的,看上去不像是土枪打的。原来这是一只雕抓到的野羊,后来才知道是黄羊,被打猎的张五车顺手牵羊。
张五车说:“那天他去金钟山打猎,跑十几里山路,本想打几只野兔野鸡,但转了一天,空手而归。下山时,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看到一只金雕,在天空中飞。天空中出现一只金雕,不算啥稀奇事,经常可以看到。就在他准备下山时,看到几只野羊在山洼的草地里四下乱窜。他拿起土枪,准备拦截一只野羊,但距离稍远,野羊很快就钻进了林子里。他收枪准备走,看到那只金雕正在追赶一只小野羊,小羊发出尖锐而恐惧的叫声。金雕穷追不舍,突然收拢翅膀,一个俯冲,将小羊扑倒在地,小羊惨叫了两声,就没了声息。”
张五车说,他看到金雕抓到小羊后,想到自己一天没打到一只猎物,就想,如果把金雕轰走,不就白捡了一只羊。他抬起枪,瞄准金雕,想来个一锅端。但他最终把枪口抬高了一点,对准金雕的上方打了一枪。受到惊吓,金雕顾不上猎物,一跃而起,落荒而逃。
听村子里的老年人说:鹰这种鸟类,对自己猎获的食物,一般是不会撒手的,除非处境十分危险。张五车对天放了一枪,金雕就把到手的黄羊丢下,我有点半信半疑。张五车说:“飞禽走兽对火药很敏感的,闻到火药味,就会仓促而逃。那只黄羊太大了,可能是一时没有提起,就自顾自逃命去了。”
我问他为啥不打金雕,他说:“金雕这种鹰,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会记住你的恩情,你对它不好,它会对你充满仇恨。打猎的人,一般不招惹,它们记仇,招惹了它们,说不准哪天,就倒了血霉。”我听了他的话,当时还以为他故弄玄虚,后来才知道,鹰确实记仇,尤其是雕。它们和人类一样,有血有肉有情,尽管它们无法用语言表达,但它们会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三十多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金雕报复人的报道。这次事件,印证了张五车当年的说法。
人与雕,是两个不同的物种,但彼此又有相通的地方,都是有感情的动物。作为食肉动物,它们有残忍的一面,又有温和的一面。它们的残忍在于生存的需求,同时也是自然界生态平衡的需求。优胜劣汰,是自然规律。动物之间的厮杀,是对弱者的淘汰。它们的温和在于,在面对强者的时候,它们可以收起利爪,与你和平相处。不能不说,生命的形式,既是多种多样的,也是独特的。
那时,年少的我,对雕的认知还有点模糊。在我的观念里,动物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它们既没有情感,也无法表达情感。张五车的话,让一个懵懂少年,在那一刹那间,改变了对“恶老雕”的看法。我的心中,对金雕突生敬畏。
我突然就有一种冲动,想写一篇关于金雕的战争。此刻我竭力在记忆中打捞,想从遥远的往事中,寻找我少年时代,一只金雕与一只野鸡、一只斑鸠、一只狐狸、一只獾子的搏杀。终于,在这个回寒倒冷的春天,记忆里的场景里,一只苍鹭渐次显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其实,一只苍鹭的死,在我的心中,一直未曾忘记。很多时候,它就沉睡在我的记忆里,被时光遮蔽。一旦被触动,它就会在瞬间苏醒。
最早出现的是一条河,一只苍鹭,站在清浅的河流里,那里是一片水草。河的对面,一个少年站在那里,看着苍鹭发呆。可能是水草中有鱼吧,苍鹭站在河水中,偶尔伸出长长的喙,在水草中猛地啄一下,阳光下,一条鳞光闪闪小鱼,被苍鹭活活地吞下。
苍鹭是极具耐性的鸟,它可以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中,盯着河水观望,等待着猎物的出现。终于,它再次伸出长喙,向水中猛击,然而,什么也没有,它抬起头,有点失望地看向河岸。靠近河岸,是一片更加稠密的水草,苍鹭慢腾腾地走向那片水草,继续盯着河面。少年可能是太喜欢苍鹭吧,就那么久久地看着苍鹭,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在长久的等待之后,苍鹭再次出击,一条稍大的鱼,被苍鹭从水中捞出,伸了伸脖子吞了下去。似乎是吃饱了,苍鹭走向河岸,忽扇了几下翅膀,站在河岸上歇息。
此刻,一只硕大的金雕,突然出现在天空中。苍鹭并不知道危险的到来,依旧站在河岸,望着流动的河水发呆,苍鹭是在休息,还是在等待一条鱼的出现。等待,对于苍鹭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多少次,我看着它们,独涉在浅水中,脖子缩在两肩之间,一只脚蜷缩在腹下,另一只脚独立河水中,在寂静空旷的河流里,是那么的落寞。
那只金雕越来越近,少年看到金雕时,它已看准苍鹭俯冲下来。少年喜欢苍鹭,不愿意看到苍鹭惨死在金雕的利爪之下,对着苍鹭大声地喊叫。苍鹭似乎从少年的吆喝声中,感到了危险,扇动翅膀逃跑。但金雕的速度太快,苍鹭刚飞起几十米,金雕眨眼间就靠近苍鹭,伸出锋利的爪子,击打在苍鹭的背上,苍鹭被撞出两米开外。苍鹭哪里承受得住如此一击,身体顿时失衡,直接下坠。还没等苍鹭掉下去,金雕又飞过来,伸出利爪抓住苍鹭腾空而起。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时,那只金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条河叫小东河,是我们老家一条比较大的河流。自金钟山蜿蜒而来,注入冢岗庙水库,然后一路之下,归于南阳的母亲河——白河。那个少年就是我,那年我十六岁,刚高中毕业。
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面前消失,与生俱来的对弱者的同情,把我的心撞得生疼。望着慢慢西沉的太阳,我十六岁的脸上,写满了迷茫和忧伤。
在时隔二十多年后的2011年秋天,我再次目睹了金雕与一匹狼的战争。遭遇是偶然的,在此之前,从未想到过,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一场金雕与狼的大搏杀。
那是一个节假日,和朋友一起带着家人去山里玩。地点是老家南召县与平顶山市鲁山县交界处的一个风景区。说是风景区,却没开发,不收门票。这里既没有人造景点,也没景区必要的配套设施,附近只有几家农家乐。不过,这里位于伏牛山腹地,处处是风景。中午到达后,简单地吃点饭,安排好住处,就开车进山。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道开阔的峡谷。两边是山,下面光秃秃的,只有稀疏的树木和灌丛,上面林子茂密,遮天蔽日,走在大峡谷,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
天色尚早,边走边看,走到俺窟沱山半山腰,峡谷对面的山势奇特,几座小山峰连绵起伏,山上绿树葱郁,山崖峭壁,怪石嶙峋,景色宜人。几个人下车逗留,有的拍照录像,有的喝水歇息,大家玩得正高兴,突然有人说:“看,来了一只鹰。”抬起头,真的看到一只硕大的鹰。
朋友说:“是一只雕,好像是在追什么?下面是狗吧,可这山里哪来的狗呢?是狼,好多年都没看到狼了吧?”朋友自顾自地说。
我笑着说:“哪来的狼,这么多年了,我在山里跑来跑去的,也就见过二三次狼,现在狼少了很多。”
朋友说:“不是狗就是狼,肯定是狼,一匹,两匹、三匹,是三匹狼。”
我拿出望远镜,透过望远镜,确实是狼。就在这时,那只雕突然出现在我的望远镜里,这是一只成年的金雕,像箭一样射向一匹小一点的狼。眼看金雕就要扑上来,小狼惊慌失措,在原地转了个圈,不知道往哪里逃,就在金雕扑过来时,小狼转身向石壁跑去,紧贴着石壁,望着金雕。面对着陡峭的石壁,金雕一个侧飞,擦着石壁掠过。小狼这一招还真绝,面对石壁,金雕不敢正面扑过去,一旦扑过去,不但抓不到狼,还可能折断翅膀。
金雕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一个弹跳腾空而起,向另一只狼扑过去。那匹奔跑的狼,似乎感到了金雕的逼近,突然折转身,向两匹小狼看了一眼,急速向金雕撞去。我想,那是一匹母狼,可能是为了保护小狼吧,想与金雕同归于尽。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狼并未撞向金雕,而是一缩身从金雕的利爪下溜走。我不得不惊叹狼的聪明,原来狼这一招叫向死而生。可能是惯性的作用,金雕扑了个空,向前冲了几十米才收着翅膀。但随即,金雕一个侧转,划了个弧形再次向母狼追去。
另外一匹小狼,已跑出很远,站在半山腰观望,它看到金雕追杀自己的母亲,有点愤怒。它竖起耳朵,龇了龇牙,前爪向前挪动了两步,感觉像是要去帮着母亲,但终于没敢迈开腿向前冲去。那匹紧贴石壁的小狼,正躲在一块突出的石块下,恐惧地望着金雕,身体在不停地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