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惊
作者: 张一弓镢头锛在一个梆硬的东西上,拴娃的手震得发麻,便搁下镢头,用手搬开土块,摸索那个梆硬的东西。嘿,鼻子!他惊异地叫着。真的,这是一个坚硬的鼻子。他摸到了挺直的鼻梁,鼻梁下边向两侧凸起的鼻翼。最能证明这是一个鼻子的是两个鼻孔。他把指头插进去,似乎感到鼻子里“嗖”地冒出一股冷气,便猛地缩回了手,好像被鼻子咬了一口,连连晃着指头。快,拿灯!
灯光照亮了一个好看的男性的鼻子。拴娃开始忌妒这个鼻子,因为他的鼻子属于“平地起崮堆”的类型,缺少一个挺直的鼻梁。正在为他掌灯的妻子兰妮,在成为他的妻子以前,曾经挑剔过他的鼻梁。他送定亲彩礼的时候,为了这个鼻梁而额外牵去了两只山羊。
他好不容易克制了对一个漂亮鼻子的妒意,开始根据鼻子的位置,推测与鼻子有关的其他部位,小心地刨土,然后搬开土块,把手伸下去,又猛地缩回来。手!他又喊叫,我摸着一只手!兰妮便慌忙地把小马灯放在土块上,也把手伸到土里摸索。不假,有五个又粗又硬的手指头!兰妮露出胆怯的样子,却又发出悦耳的叫声。嗨!他怀里抱的啥?这光不溜丢的!接着便“咯儿咯儿”地笑。
拴娃把兰妮挤到一边,脸也沉下来。他不喜欢自己的媳妇跟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摸手,以至于产生了极不正经的猜想和发出同样不正经的笑声。他继续刨着,扒拉着,终于使整个人体的侧面从硬结的黄土层里暴露出来。那是一个用石头雕刻的男人,俯卧在即将挖成的窑洞深处。这是拴娃与妻子在黄土崖上挖掘的新居。大功尚未告成,却发现这里是住着人的。拴娃迷惘地盯着石人,觉得这是个不吉利的征兆。
一个高居于黄河岸边的偏僻山村被石人惊动了。全村十几户人家的五十多位男女村民,争先恐后地挤进这个窑洞。一双双眼睛都含着神秘的恐怖注视着这个硕大的石头汉子。虽然他身上还裹着一层硬结的黄土,但可以看出他雄伟刚健的身体轮廓。他俯卧着,宽厚的背部驮着土崖,这使人想起他是驮着这个村庄赖以生存的整个山梁。山梁实在太沉重了。他的半个脸颊被挤压在黄土层里,左臂弯在胸前,臂肘吃力地支撑着自己;右臂却向头顶伸出。手掌向外,用力推着山梁,像是怕偌大一道山梁秃噜到黄河湾里。大家都觉得石头汉子正在为这个村庄受难,窑洞里顿时笼罩着肃穆的气氛。
不能老叫他这样趴着呀!兰妮喊叫了一声,被镢头刨活了的土块就从石人的背上滚下来,像是石人的脊背拱了一下。
是得扶他一把!村长王根柱发出了由衷的感喟,再强壮的汉子,叫他趴在这儿埋他三天试试,可咱这位石头兄弟说不定趴在这儿受了上千年的委屈!快,赶紧把他抬到窑洞外头,叫他松和松和,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一群男性村民立即围上去,有的抱头,有的抬腰,有的喊叫着,好大的脚!就抱住了石头汉子的脚脖子。王根柱喊了一声:起!大家便“嗨嗬”地叫着,把石头汉子抬出了窑洞。
石头汉子在窑洞外边一棵老槐树底下直起身来。夕阳的淡紫色的余晖从山梁顶上映照着他的背部,在他紧裹着一层黄土的身上增添了玫瑰的颜色。阳光和空气好像使他恢复了窒息太久的生命。他沉静地面向黄河,倾听着回荡在山梁底下的涛声。
女人们比男人更急于看清他的面目。兰妮便领着几个年轻媳妇,用铁铲、用笤帚、用手指麻利而小心地剥掉了石头汉子身上的泥土。兰妮又担来清澈的井水,用高粱梢捆扎的小炊帚蘸水,给石头汉子刷身洗澡,最后又站在一个立楞着的石磙上,把一桶清水从石头汉子的头顶冲下去。石头汉子打了个激灵,身上散射出青色的光辉。
村民们都被笼罩在青色的光辉里,眼睛惊异地睁大了,仰视着一个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高大健美的男人。他的发髻粗犷地盘在头顶,宽阔的前额上没有皱纹,微颦的斜插入鬓的剑眉,沉毅地遥望天边的长目,使拴娃忌妒的鼻子底下,生出了浓密硬扎的胡髭,薄薄的上嘴唇与厚实的下嘴唇是紧抿着的,唇角两侧凹下去两道短而直的毅力纹,棱角分明的腮帮紧绷着,好像用牙齿咬紧了苦难。他的衣裳比着早春天气显得单薄了些,斜开领口的单衣像做工粗糙的道袍箍在宽大的肩、挺起的胸上,粗绳束紧了腰,衣裳的下摆未修边幅,被岁月磨损、被风雨撕碎的布绺儿向身后飘荡。他的裤腿是挽在膝盖上的,好像刚从泥水里走来,但不显得疲惫,腿部的肌肉胀满了力量。他赤脚站在一个形似山峦的石块上,粗大的脚趾紧抓石块。石头上有八条翘首曲身的青龙在兴风作浪。
女人们首先发现他用左胳膊抱着一个正在酣睡的裸体婴儿,而且是男婴。虽然这是个看起来像老虎羔子一样泼壮的婴儿,女人们还是怕他冻着,兰妮慌忙把她的绿围巾蒙在婴儿身上。男人和女人都在注视着石头汉子举过头顶的右手,手掌上托着一束肥硕的在这里称作“狼尾巴”的谷穗。
石头汉子立即赢得了全体村民的喜爱,好像他压根儿就是这个村庄的一个贫穷而值得尊敬的土著,他的日子可能比大家过得更不称心如意。也许长期陷入一个难于摆脱的困境。但他不打算向任何人诉苦,只是沉声不响地思考着走向未来。于是大家都从他的身上感觉着一个男子汉的沉毅、雄健而带有某种悲剧性的壮美。
拴娃也喜欢他了。当兰妮为他擦身洗澡的时候,拴娃心里曾再次燃起妒火。贱娘儿们!他在心里咒骂,你啥时候这样侍候过我!婴儿和谷穗却引起了他的喜悦。这位大哥是给我送福送喜来的!他想,既然他不叫别人把他刨出来,那就是说,他独独跟我有成百上千年前注定的情分,不能慢待。当兰妮把围巾蒙在婴儿身上的时候,他又用毛巾拭去了婴儿脸上的水珠,拍了拍婴儿滚圆的屁股。
听着,娃们!全村最年长的刘锁老汉,宣布了七十年前的一个重要见闻:那年他六岁,跟着他的爷爷看瓜园,一天后半夜,有一颗星星“嗖”地在天上划了一道银光,银光把山梁、黄河、瓜园照得一片雪亮。趴在瓜藤上偷喝露水的小蛐蛐儿,也吓得一哆嗦,翘起了触须向天上张望。那道银光就落在眼下拴娃打窑洞的土崖上,崖上升起一团紫色的雾气,雾气里有一只神鸟扑棱着金色的翅膀。他看傻了眼。他爷爷就对他说,这是星宿下凡,一百年内咱村必有大福大贵!
老槐树下发生了喜悦的骚动。
依我看,这是“人样”。村长在认真地观察了石头汉子的每一个细部之后,发表了他的高见。他发现大家都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瞅他,便批讲说,绣花要有个花样,做鞋要有个鞋样,做人也得有个人样。他又眯着眼,上下左右审视着石头汉子,再次肯定自己的发现,不错,越看越像“人样”。咱村的远祖怕后代越长越没有人样,就为咱留下这个“人样”,叫咱照着这个“人样”长个儿。
老槐树下又出现了庄严的寂静。
可他抱这胖娃儿……
这是“小人儿样”。村长斩钉截铁地解除疑问。
大家都被村长的论断所折服。虽然天色黯淡下来,男人们还是凑近了石头汉子,暗地里跟他比模样比身个儿。比的结果,使每个男人都羞愧万分,无地自容,突然发现自己是那样不可容忍的矮小丑陋、笨头笨脑、五官不正、罗圈腿再加上耸肩哈腰。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过去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丑陋,竟然心安理得地活到今天。就是全村最强壮的汉子张金贵,也突然觉得自己不过是退化了数代以后的良种鸡,没发粗的歪脖子小榆树,刚起莛儿就遭了霜打的三类苗。男人们都像被阉过一般,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散去了。拴娃惶恐之余,倒是感觉着几分快意,因为他从每个男性乡亲身上都找到了比他的鼻梁更值得遗憾的地方,鼻子里便打出来一个响亮的喷嚏,像一只志得意满而又干劲十足的土拨鼠,一头拱进窑洞,继续营造突然变得矮小狭窄的新居。
天黑了,石头汉子的周围只剩下一群若有所失、若有所盼的年轻媳妇。只有年轻媳妇聚在一起而又有夜幕掩护的时候,她们的放肆和泼野绝不亚于男人,而在语言的生动性上又常常表现出男人们舌长莫及的智慧。
瞧瞧,瞧瞧!女人甲捏捏石头汉子的粗胳膊,气恼地发表评论。比着这位石头哥,咱村的男人就好比稻草人儿腰里别大刀,冒充好汉子!小狗娃戴上牛铃铛,咋看咋不像大牲口!
可咱这位石头哥咋没个知冷知热、贴心贴肉的好媳妇哩!女人乙凄凄惶惶地叹了口气。他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有个磕磕碰碰,有个气儿不顺,有个窝心愁,叫谁给他烧锅燎灶、驱邪免灾、消愁解闷儿!他再能再中,他这月子娃儿离了咱女人可不中,你说哩!
不愁不愁!张金贵的媳妇托起了两个颤颤悠悠的“布袋奶”。俺的奶好,眼下俺就给石头哥说一声,这月子娃儿认到俺跟前啦,俺当他干妈,俺这奶头上吊得起十个八个胖小子!
嘻嘻,也吊得起几个大汉子!
不假!眼气!哼!
兰妮冷笑着,斜睨着七嘴八舌的媳妇们。嘿,都跑到俺这家门口认干哥、认干亲啦!俺家这位石头哥作风正派着哩,你们没看看,他眼都没对谁眨一眨!我说他呀!兰妮向窑洞里喊叫,说不定今天晚上有雨,你赶紧给咱石头哥披上蓑衣!
哼,美得她!年轻媳妇们向石头哥投去深情的一瞥,又望着双手叉腰站在石头哥身边的兰妮,悻悻而又怅怅地散去了。
夜里,为了确保石头汉子的所有权,拴娃夫妻俩从那个塌了半截的橱窑里拿来铺盖和破席,睡在还没有完工的新窑里。后半夜果然下了大雨,天上滚过来今年的第一声春雷。闪电照亮山梁的片刻,兰妮望见石头哥如同披上了青铜盔甲,沉静地肃立在密密的雨丝里,望着春汛到来的黄河,倾听那辉煌的涛声。在闪电过后的昏黑里,她又听见雨点打在石头哥身上的声音,想起了那个裸体婴儿,心里酸酸的、疼疼的。凉风从黄河滩上卷过来,老槐树发出喧哗,她体内却感觉着燥热的骚动。她发现自己产生了巴望石头哥来到窑洞里与她一起歇息的念头,脸上便热辣辣的,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罪孽感压迫着她,她便负疚地抱住了她的男人。
石头哥!石头哥!她在小声呻唤。
你叫谁?拴娃推搡着她。
她从火热的想象里惊醒过来。
你到底叫谁?拴娃陡地扳起了她的肩。
她哭了。她觉得自己是个已经变坏的女人。
你不说,我也听见了,骚娘儿们!
拴娃又“嗵”地把她的肩膀摔在地铺上。
她仿佛望见拴娃的没有鼻梁的鼻子怪异地扭曲着,又陡地生出了无限的怨恨,便把拴娃从身上掀下来,示威地叫着,我叫他,叫他,石头哥!咋啦?我想生一个他怀里抱的那胖小子,你有那本事!有那材料!你能?
拴娃惊呆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在枕边摸着半截烟卷,点着火,忿忿地吸着,烟头的火光映照着塌鼻梁上的被屈辱、被忌妒、被仇恨烧得发红的小眼睛。他猛地摔了烟头,冲出窑洞,直奔石头汉子身边,朝石头汉子胸脯上猛击一拳。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他在龇牙咧嘴地吸气哈气,揉着自找罪受的拳头;又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挨个儿地拎起右手上的指头,不停地活动着十四个苦不堪言的指关节。兰妮却闪动着一双狡猾的猫眼,暗地里“哧哧”地笑。拴娃鼓起余勇,又扑上去了。他紧紧抱着石头汉子的腰,试图在石头汉子背后形成铁臂合围之势。可他的两只手却在石头汉子背后相距半尺远的地方扒拉着,不能会合。兰妮惬意地双手托腮,趴在地铺上,两只脚高高跷起来,不停地交替晃动,在闪电里欣赏着十个焦灼、慌乱、瞎扒拉乱动弹的指头,又忍不住捂着嘴笑。轰的一声雷鸣,拴娃就颓然歪坐在石头汉子的脚下了。
好大的雨啊!
好刺眼的闪电啊!
好吓人的雷鸣啊!
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仅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就有五个没开怀的年轻媳妇叫石人魇住了,还有五个媳妇拒绝与男人产生任何亲热的举动。张金贵的媳妇却在梦里“咯儿咯儿”地笑个不停。嘿,你笑啥?别管,反正我有好奶!村长也忧心忡忡地审问他那位病病歪歪的媳妇,说实话,你没叫魇住?他媳妇悲伤地回答,巴不得哩,可俺没那福气!
雨停了。男人们都气恨地踏着泥泞,隐藏着各自的难以启齿的耻辱,聚集在老槐树下,包围了那个由于雨水的清洗而全身闪耀着青辉的石头汉子。又羞又怕的年轻媳妇们都接受了当家人的严词训诫,不敢走出各自的窑洞,只能把脸贴在小窗户上,用指头在窗纸上戳个小洞,远远地望着老槐树下那位骇人又撩人的石头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