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

作者: 陈显明

1

他瞪圆眼睛,惊奇,心里一阵悸动。西边天空的太阳被云朵翳住,不透气,不透光,只有粉红、猩红的一片。霞光变幻,将云朵割裂组合,不时像长河,不时像秀岭,不时像人形,不时像宫阙,不时像迷宫,亦真亦幻,似乎在召唤着他。

他居住的小区,有百亩碧波,开发商命名为漪池。漪池边耸立着原有的一块巨石,巨石剪影像极了一位长发飘逸、翘首呼喊着的美女。巨石来源动人:相传这是一位痴情的女子等待远去经商的情人,呼唤他早日归来,日日长歌,经年所化。夕阳沐浴着巨石,清风阵阵,似美女的阵阵呼声,就有了呼归石。石头作证,苍山作证,呼归石承载了多少情人忠贞执着的爱情。呼归石与矗立着的一座三十多米高的悬崖相连,修有石板路,与悬崖上的一座凉亭相通,小区散步的居民,常常到凉亭流连。更多的是情侣们在此山盟海誓。

他站着,慢慢、轻轻转身,目光停留在凉亭一侧。那儿躺着一位气息奄奄的姑娘。

姑娘身段如昨:纤秀,匀称,柔软。修长的两条腿,并在一起,膝盖上段,结实劲健,下段,细腻光滑。如果它们像昔日那样迈动起来,就会流布着春意,洋溢着馨香。她的手摆在腰部两侧,细长的手指微微曲着,像十根乳白色的玉。如果还如往日般摆动、屈伸,那手中不是可口的食品、果片,就是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姑娘原本苍白的脸,被不时照耀的光泽洇润着,时而红朗,时而白嫩。如果它们恢复过去满月般的光亮,就会渲染出生活的辉光,生命的旺盛,享受到人生的圆满。他两眼中浸出泪珠,欲滚出来,又被紧紧噙住。姑娘无血色的嘴唇,一翕一合,没有声音,似有信息传出。如果嘴唇还红润,两片薄薄的嘴唇张合之间,有嗔怪,有埋怨,有关照,有期盼……

他俯下身子,抖动着布满松皮的手,托起姑娘的手,姑娘的手透出一股冰凉,经过他的手,直浸入他的胸腔,凉意突然消失,他感到热气宛转,身心都充满灵气。他便握住姑娘的手掌,想留住那股灵气。灵气忽忽悠悠,时而流通,时而跑走。她给我传递什么呢?他将相处三年多的日子仔细回想,捕捉一张张清晰的画面。“朵儿,你说!朵儿,你说!”他在心里喊。你冷吗?我给你挡着风,一丝冷风也吹不到你。他鼓起勇气,轻轻地摩挲着,再将自己的脸贴到姑娘的脸上。如刚才握着手一样,开始传递着凉意,后来又感受到暖流涌出。他记得,半年前,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时,朵儿就是这样脸贴着他的脸,不断地呼唤:“先生,你醒醒,先生你醒醒!”只是那时他感受到朵儿的热泪滚烫,点点滴滴都注入他的心。现在,无论怎么哽咽,眼眶仍然是一眼枯井。“她感受到了!她感受到了!”他惊喜地叫着:“朵儿苏醒了!朵儿不会离开我了!”

他跪下,俯身,脸贴着姑娘的脸,他听到朵儿喉咙里传出长长的“咕咕”声响!他熟悉这种令人恐怖的“咕咕”声响!五年前,他抱着病重的妻子时,妻子就是发出这“咕咕”声响后,离开他的!

他在朵儿身边站了很久!救护车还没到。他知道,这时正是堵车高峰期。即使救护车来了,救护人员要徒步赶到这儿时,至少需要二十分钟,也没有用了。

他看到西边的霞光仍变幻着。他刚才看到了云霞幻化成的似人非人的形象更清晰了,它们好像越飘越近了,直逼他的心灵。他的心灵震颤着,他的血液沸腾着……

他凝视着云霞,云霞太美。他似乎看到朵儿飘飞其中,颦着眉,显得很孤独;笑着脸,很灿烂;启着嘴,如倾如诉,欲言还休。他听不见,但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太可怜了!一股悲怆在他胸中激荡,泪水噙不住了,任凭它们顺着脸流着,浸渍着短须,浸入嘴唇。他再次俯下身子,盯着朵儿苍白的脸。轻轻拂着披在额头的发丝,整理着她的衣服,长长地叹息着。

突然,他清醒了些。人的本性膨胀起来,牢牢地占据着他内心的意念鲜活起来,一个大胆的似乎幸福的念头陡然升起,他将采取一个既惊惧又完美、既悲壮又决绝的行动……

2

钱仁义拽着孙子的手回家。孙子淘淘拼命抵抗,不走。“爷爷,俊俊还没有来,等等他!”

钱仁义与许松年,曾同在一所中学有过短暂的工作经历,后来三十多年的岁月,纠结在一起,结下兄弟般的情谊,退休后,又住在同一小区。现在,钱仁义的孙子淘淘和许松年的孙子俊俊,又同在一所小学,每天上学、放学,两个小朋友都要同行。

两个孩子本来不应凑在一堆。千禧之年,长江边的一片荒地,被开发商开发出来,建成了在市里很有声望的龙门小区,小区由“花样派”“花湖汀”“花千朵”等十多栋连排别墅和二十多栋只有五层的花园洋房组成。开发商又与市里的名校联合,建起了幼儿园、小学、中学,不久又有两所大学在此建起了分校。钱仁义和许松年,原本各住东西,退休时,从大学退休后的许松年搬迁到这里颐养天年,向钱仁义夸耀这儿环境如何好,钱仁义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向在公安局上班的儿子一说,儿子便将家搬迁到这儿了。

小区虽然环境好,但车辆太多,孩子们上学、放学,一般都有家长护送。钱仁义与许松年晚年仍然喜欢凑在一起,钱仁义借机嘲笑许松年是不叫的憨鸡公,迂夫子,许松年讥讽钱仁义仗势欺人。因此,两个人乐于在接送孙子时碰碰头,说说话,发发牢骚。

等了二十来分钟,还不见许松年爷孙俩,钱仁义不耐烦了,嘟嚷着“憨鸡公又不知到哪儿去花心了!”淘淘问:“爷爷,什么叫憨鸡公?什么叫花心?”钱仁义哈哈大笑,眼泪直冒:“去问你许爷爷吧!”

钱仁义正准备走,手机响了。“什么?小区呼归石边的悬崖上,有人跳下去啦?好,好,我马上去。”

钱仁义将淘淘托付给同时来接孩子的邻居,往小区漪池赶。

钱仁义退休后,很羡慕许松年退休后还能写点论文、隔三差五印一本书的生活,便央求儿子给他找点事干,向许松年显示他的余热烧得更旺。儿子大大咧咧说:“不是一句话的事吗?”钱仁义退休前是派出所所长,于是,又被学府街道派出所聘请为特殊协勤。

钱仁义赶到小区漪池边,心里刚紧了一下,又乐起来了:这不是老伙伴许松年常来耍的地方吗?现在有人跳下去了,大大的不吉利,看你憨鸡公还有什么心情去花心!

钱仁义挤进警察圈成的警戒线里,看到漪池岸边酱紫色瓷砖铺成的地上,躺着个人。钱仁义只瞄一眼,就大叫一声:“憨鸡公呀,你怎么就花心到仙界去找王母娘娘、嫦娥姑娘了呢?”

钱仁义赶紧拨了电话:“青青,出大事了!你赶紧到漪池呼归石处来!你爸爸摔下来了!朵朵在悬崖边也不行了。”

现场勘查即将结束时,许松年的女儿许竹青带着儿子赶来了。她看到呼归石边、悬崖下的步道上,围着许多人,还有警察,听到人们叽叽喳喳议论“许教授怎么会跳悬崖?”,她一边听着,一边慌慌张张拉着儿子往人群里挤。围观的人给她让出通道。

钱仁义看见许竹青,赶紧拦住她。

“我爸怎么啦?我出门接俊俊时给爸爸打电话,他说和朵儿一起散步,要到凉亭处耍呀,那时还好好的,爸怎么会跳下来?”

“竹青,听叔叔的话,带俊俊快离开,他看到不好,详情过会儿我告诉你。”

许竹青放声大哭,喊着“爸呀,你怎么这么傻呀,爸呀,你怎么丢下我和俊俊呀!”

俊俊明白了母亲和钱爷爷的意思,也哭喊着:“外公,我要外公!”

围观者掉着泪,帮助钱仁义将许竹青母子俩拉到旁边林荫下的条椅上坐下,不停地安抚。一个小孩问俊俊:“你外公怎么睡在地上了?”俊俊不停地哭喊,不回答。

黄小朵、许松年死亡现场勘查完,走访了几个目击证人,现场勘查告一段落后,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娄兴旺、刑侦大队队长吴德刚、所长刘名以及特殊协勤钱仁义等,在小区物管公司办公室,开了简短的碰头会,简要分析了情况,梳理了几个疑点问题,决定吴德刚、刘名、钱仁义询问许竹青。

许竹青母子被邻居扶持着回到家,邻居走后,她坐在沙发上,搂着儿子,低垂着头,泪水如线。但她没有哭泣,显得出奇的冷静。

她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明明发现近段时间父亲的行为举止有些异常,怎么就不问问呢?怎么就不能将心头的郁闷向父亲说说呢?

在家里,母亲是疼自己的。她事无巨细,整天絮絮叨叨,一时一刻不把嘴巴放在女儿身上,好像就没有动力了,管得她感到发闷,感到压抑。对母亲,她只有感恩,只有怜惜,只有服从。对父亲,她崇敬,她亲近,她依恋。父亲出身贫寒,全靠自己努力,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不说什么荣耀,在他这一辈人中,也算是活出自己的范儿,活出自己的尊严的了。父亲对自己的关爱不像母亲那样,他不是在物质上给予自己多么丰厚,而是在做人、立身、立言等方面,给自己很大影响。现在父亲不明不白地走了,没有一句遗言,她百思不得其解。

吴德刚、刘名、钱仁义进来后,许竹青连起码的礼节都忘了,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带泪的玉雕。

钱仁义说:“青青,节哀顺变。说说憨鸡公,啊,你看我嘴太臭!说说你爸爸出事前的情况吧。”

许竹青捧着儿子的脸说:“钱叔叔,当着俊俊的面,说那些合适吗?”

钱仁义一脸尴尬。

吴德刚示意刘名说:“你不是玩游戏的高手吗?带俊俊去玩玩?”

刘名左哄右劝,将俊俊带进了书房。

许竹青还是不愿意谈父亲,恳求着说:“钱叔叔,你最了解爸爸,你说是一样的。”

钱仁义说:“我晓得的都是过去的事,说那些没用,我们要知道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许竹青绞着一团湿透了的卫生纸,不说话。

吴德刚开导她说:“竹青呀,你是知识女性,道理我不多说,只要你据实说明,才能对你父亲坠崖作出准确的判断……”

许竹青无奈回应,她字斟字酌、条理清晰地谈的情况是这样:

母亲病逝后,父亲身心疲惫,老态龙钟,不说话,不外出,完全不像其他刚刚退休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一年前,父亲将女佣工黄朵儿带回来后,有黄朵儿的照顾,父亲特别兴奋,容光焕发,精神振奋,恢复了活力,又开始了他坚持了三十多年的读书、写作,家里一派祥和欢笑。今天下午四点多钟,父亲说,他要到小区漪池边散步,要去爬爬悬崖步道,要到凉亭走走,看有没有棋友在那儿下棋,叫我去接俊俊。黄朵儿就陪着父亲出门了……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摔下来的,如果是他自己的行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摔下去……”

刘名说:“竹青姐,谈谈你了解的黄朵儿的情况。”

许竹青说了黄朵儿基本情况后补充说:“半年前的一天,黄朵儿突然发病,倒在厨房地上,喊胸闷、胸痛、憋气、心慌等。我是学医的,曾在医院工作五年,后来才调到区妇联工作。因此立即对黄朵儿进行简单抢救,然后送医院检查,诊断结论是:黄朵儿患有心源性缺血性心肌病,因我简单抢救及时,她才没有出事。”

吴德刚问:“黄朵儿家里还有什么人?我们好通知他们。”

许竹青说:“她父母都去世了,无兄弟姐妹。她也没有家。”

刘名问:“你们相处了一年多,关系好不好?”

许竹青说:“很好呀。爸爸将她当女儿看待,全家人吃穿用,都交她管。爸爸给她的钱,每月五千,高出其他佣工一两千呢,她很满意的,将我家当自己的家。”

吴德刚问:“你爸爸生前,有没有什么反常行为?你们家里发生过矛盾没有?”

许竹青很肯定地说:“没有!肯定没有。你们知道的,我丈夫在区政府机关工作,周末才回来。平时就我、爸爸和俊俊。哦,后来多了女佣工黄朵儿。我们相处很融洽,我们家庭很和睦。你们不会怀疑我的……”

吴德刚摆摆手说:“例行公事,走走程序,你别介意。”

第二天上午,法医初步鉴定结果出来后,召开了案情分析会。娄兴旺主持会,刑侦大队队长吴德刚、所长刘名以及特殊协勤钱仁义参加。

刘名汇报现场勘查:一、我们详细勘查了死者坠落现场,提取了痕迹。说明许松年是从凉亭处摔下来的。凉亭建在三十多米高的悬崖上,下面是坚硬的石板步道,摔下来肯定是要命的。二、由于坠落点在凉亭处,这儿除了几个喜欢下围棋的闲散老人外,小区人员极少到那儿,坠落后,没有人去过,现场呈现原始状态。三、从许松年脸上、嘴唇处提取到粉红色印痕,经鉴定,与黄朵儿的口红一致。说明许松年跳崖前,与黄朵儿有过亲昵的行为。四、是小区保安巡逻到此发现有人坠落的。保安受过培训,懂得保护现场常识,保护了现场,现场没有遭到破坏。五、走访了群众。住在凉亭对面、距离有近三百米的牛圣民说,他当时正在阳台上为花草浇水,看到对面凉亭处有一个像人影的东西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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